第 3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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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罚 更新:2021-02-17 07:21 字数:4772
这地方每天都有新的富户,也每天都有人家倾家荡产。可从海港边上一溜排出去长达数里正在建造的码头,广州城外为福船停泊营建的新港与造船厂,城内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砂石工地来看,广州毕竟是要比权仲白行走过的所有城市都兴旺得多了,这是个很吵闹的地方,人口流动得也大,天天都有船只出海往北方走,也都有马车向内陆行去。广州知府这几年正预备修路呢:要再不修路,恐怕广州城内的马车能把全城街道,都给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就是药材集散的这一条街,也要比权家两主仆所见的所有市场都要热闹。广陈皮、广藿香,已经不再是这一间间药铺所营业的主要药材了,从柔佛来的人参,从西洋辗转来的加啡,从‘极新一处地方’来的新西洋人参……就是一向最讲究老招牌、老字号的药材铺,也都卖起了洋货。张管事在广州捕捉到二公子已有半个多月了,这半个月来,二公子还和从前一样,几乎就没有闲着,每日里给穷苦人看过诊,得了闲便钻研这些新式药材的药理、药性,又更大肆购买,到广州五六个月,他自己随身带的银子花光了不算,还问许家借支了有一万银子,也全花得一干二净。若非张管事身上也带了几张花票,良国公府颜面何存?许家是有钱不错,可权家也不差钱呀,二公子就冲宜春票号写一张单子,上十万银子也是随时到手的事,可他一来怕是懒得费那个神,二来也是不愿让家人太快得知他的行踪……
“那不是广陈皮,香味色泽都不像,”权仲白淡淡地说,“价格倒还能压得再便宜点儿,反正穷苦人命贱,平时吃的药不多,那样的成色,赈灾发药是尽够用了。奶公你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催我。”
他叹了口气,“我明天一定上船,成吗?”
这批陈皮不是广货,张管事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会这么说话,其实还是拐弯抹角地提醒二少爷:年年各地有什么大病小灾的,二少爷忙着义诊不说,连药材都不收钱。这么多年下来,家里可是从没有二话的,对二少爷,不可谓是不体谅了。京城药铺为什么缺货?还不是因为去年春天,他几乎把权家在整个北方的陈皮全都给开出去了?这不是什么金贵药材不错,可那也是成千上万两银子的进出……家里对二少爷没得说,二少爷要还胡天胡帝的,眼看着四月就要行婚礼了,却还不回京城去,这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哪敢催您。”张管事忙道,“实在是家里也催得紧——不要说家里,就是宫中也频频问起,您也知道……”
他小心地左右一望:即使在这闹市之中,他也还是说得很含糊。“打从主母起,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就没一个是身康体健的,离不得人呢!您这都走了快一年了,这会再不回去,到时候衙门里把您硬给请回去,您又要闹脾气了……”
权仲白嘿然一笑,“都是作出来的病!”
见自己奶公吓得面如土色,他也就不再多说了:人多口杂,有些话毕竟是不好出口。“行啦,您就回去把那批陈皮吃了吧,反正这东西用量大,明年没瘟疫,后年总有,就没有用不着的时候。”
听他口气,这批价值少说也有三四千两的大宗陈皮,肯定是要用作义诊之用了。可张管事一点都没有不舍,他倒还松了口气:能把祖宗平平安安地哄上海船,别说三四千两,就是一二万,那都是值得的。就为了他负气下广州的事,宫里是见天地来人,老爷夫人面上不说,心里压了多少事情,那真是谁都说不清楚……
“您索性就再逛逛。”他便安顿权仲白。“我也不白来一趟,能在周围药铺里都踩踩点,看一眼药材是一眼,这可比管事们层层上报要强得多了。您要看中了什么,就令小厮儿给我带个话!”
权仲白哼了一声,不大乐意回话,他奶公也不介意,扭着身子便疾步回了铺内,自有伙计上前热情招待:权家药材生意做得大,虽然也就是去年、今年才开始向广州伸手,但名号是早就打出来了。按张管事的身份,要不是为了哄他权仲白开心,这么小的生意,根本就用不着他出面。
他烦心事虽然多,可此番下广州来,所见风物与惯常不同,几个月呆下来,心胸都要为之一快。就是想到那个又刁钻、又傲慢、又刻薄的焦家大小姐,也都只有淡淡的不舒服:张管事是他生母陪嫁,也是二少爷的奶公,才到广州当晚,五十多岁的人了,哭得和孩子一样。‘您大哥也是三十岁往上的人了,两兄弟都没有个后人。我和你养娘想起来心里就像是有刀子在刮,大小姐在地下怕是也没法合眼!您好说歹说,也得给大小姐留个后……’
这是奶公亲口所说,和继母所言就又不一样了。纵心中还有千般意绪难平,可想到焦清蕙似乎是含了万般不屑、万般怜悯的那句话:“二公子以为,这富贵是没有价钱的吗?”他又有几分颓然,家人对他殷殷期望,终究也是为了他好,即使这好里带了一厢情愿,可毕竟,古怪的是他,可不是父母。这多年的宠纵,终也不是没有价钱的。
道理都是说得通的,但情绪却很难顺过来,二公子不知不觉,便拨马徐徐踱到了码头,也不顾自己青衫白马,在人群中是何等打眼,只是略带艳羡地注视着陆续靠岸停泊的客船,与那些个或者行色匆匆、或者步履从容的行人,久久都没有做声。
他随身带着的小厮儿桂皮倒是很明白二公子的心思——自从到了广州,二公子已经有三四次,想上私船去近海走走了。打从广州知府起,广州管事的几个大人物,参将许氏、千总桂氏,甚至连那对一般人来说秘不可言的燕云卫,没有谁不被他吓得屁滚尿流的,就连两广总督,本来在广西坐镇指挥剿匪的,还特地令人定期把二公子的行踪报给他知道。唯恐在自己手上丢失了权神医,京中要怪罪下来,雷霆之怒自己根本就当不起……二公子几次要上船,几次都是脚还没沾甲板,就已经被拦下了。就是现在,也不知有几个人暗中缀着他们,唯恐二少爷兴之所至,又做出些令人为难的事情来。
这大夫本不是什么体面行当,可做到极致,也就成了香饽饽了。尤其二少爷身份又尊贵,就是一品总督见了面,也要笑眯眯地拉着手问好。久而久之,他的脾气也就被宠得越来越怪……桂皮在心底叹了口气,加倍小意儿地放软了声音。“少爷,您也别老钻牛角尖了,这番回京也好,要再不动身,怕赶不上先头少夫人的忌日啦。”
他能跟随权仲白行走大江南北,从未被这个古怪孤僻的青年神医甩掉,自然有过人之处。张管事鼓着唇皮费力唠叨了一晚上,也没有这一句话来得管用。权仲白的神色顿时有几分柔和,他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去年着急出来,就没去坟上拜祭。今年再不回去,谁还想得到她呢?”
桂皮暗叹口气,他不敢再接口了。见主子正要拨马回去,他也忙拨转了马头——也是依依不舍地瞥了这人来人往,热闹得有些离奇的客运码头一眼。就是这一眼,他住了马,“少爷,我瞧着那有个老客要不好了。”
权仲白回头望去时,果然见得一位青年客人,正在搭板走着,只他步履踉跄,越走越慢,身形也越来越歪,周围人已呼叫了起来,还有人要上前扶他。可还未来得及出手,此人已是双眼一翻,从板侧竟是直坠了下去,蓬地一声,已经落入水中。
遇着这种事,为医者自然不能袖手,权仲白冲桂皮一点头,桂皮便跳下马去,分开迅速聚拢而来的人群往前挤到了岸边。好在这里码头,会水性的人也多,此人穿着且又富贵,早有些贪图赏钱的挑夫下了水。未有多时,他已经湿淋淋地伏在权仲白跟前,由桂皮顶着他的肚子,让他吐水。一头还有一个小厮,又要安顿挑夫卸行李,又着急自家少爷,来回团团乱转,急得抓耳挠腮、束手无策。
旅途发病,本属常事,不用权仲白开口,桂皮一边动作一边就问,“你们家少爷一路上可是犯了疟疾,又或是水土不服,不能饮食?他身体很虚呀!一般这个年纪,身上没这么轻的!”
“自从过了苏州换海船,眼看着就面黄肌瘦了!”这小厮一开口,却是正儿八经的京城土话,他急得要哭了,“什么都吃不进去,头重脚轻一点力气都没有……说来也怪,公子从前是不晕船的!”
正说着,那人哇地一声,呛了一口水出来。围着瞧热闹的一群人都笑道,“好了、好了,这下活转了。”说着便渐渐散去,只余下在码头候客的客栈伙计,还在一边打转。
权仲白一直未曾看清此人面目,待他翻过身来时,心中也不禁喝了一声彩:尽管浑身湿透衣衫狼藉,可此人面如冠玉气质温文,一看就知道,即使不是大家子弟,也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儿郎。如非面带病容,终是减了几分风姿,也算得上是个翩翩俗世佳公子了。
第一眼如此,再第二眼,他的眉头拧起来了。
面黄肌瘦、眼珠浑浊……这个年纪,这个风度,没有道理却有一双如此浑浊的眼睛。就是在常年浸淫酒色的人身上,都很难看到如此浑黄的瞳仁了。
他本已经下了马,此时更不惧脏污,弯下身子一把就拿住了此人的脉门,也不顾那小厮同桂皮如何喋喋不休地同他解释情况,自顾自地闭着眼睛,在一片闹市中,专注地聆听起了那微弱鼓动的脉声心跳。
似断似续、脉象清浅……
“公子贵姓大名?在下权仲白,”他毫不迟疑地报上了家门,“在杏林中也有些小小的名声,你虽是途中染病,但保养不慎病势已成,怕是要慎重些对待了。此地不便开药,如你在城内没有亲朋,可往我下处暂时落脚,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桂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甚至就连那小厮儿都露出惊容:京中就是个乞丐,怕是都听说过权家二少爷的名声。在广州偶遇神医,的确是富有戏剧化的经历。
那青年公子呛咳本来已经渐弱,此时更又强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匀了气息,低声道。“小生李纫秋,久闻权神医大名……只是萍水相逢,得您施救,已属大恩,又怎好再给您添麻烦——”
“和性命有关,如何能说是添麻烦呢。”权仲白语带深意。“你这病,恐怕除了我,全广州也没人能治。”
李纫秋眼神一闪,在这一瞬间,这个气质温文的青年竟展现出了一种气度……他的眼珠虽浑浊,但眼神却依然很利,刀子一样地在权仲白脸上刮了一遍。权仲白只觉得脸上寒毛都要倒了,他心下不禁有几分纳罕:萍水相逢,自己才刚对他施以援手。可看此人态度,对自己却似乎殊无好感,反而有些极为复杂的敌意……
正在此时,李纫秋一口气吸岔了,却又重呛咳起来,这刚成形的气势,竟全被呛得散了。权仲白二话不说,冲桂皮一点头,桂皮连劝带吓,“听话听音,我们家少爷从来都不打诳语,公子您是上等人,怕还是惜命些……”
一边说,一边码头边上叫了一顶轿子,作好作歹将李纫秋扶进去了,一行人回了权仲白在广州的下处。
因权二公子这次南下,一路也兼为平国公世子夫人扶脉,到广州顺理成章,就在许家客院落了脚。以许家做派,其在珠江畔的大宅自然是尽善尽美,李纫秋喝了权仲白开出的一帖药,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入夜,他只觉得精神要比从前半个月都好得多了,虽不说精力充沛,但起码不至于一阵阵发虚——即使以李纫秋的身份,他对权仲白医术,亦不能不深深叹服。
苏州城内几大名医都没有摸出来一点不对,到了他手上,两根颀长的手指一按上脉门,权仲白的神色立刻就有了变化……此病竟同性命有关,看来也就不是病了。可他一个无名小卒,无关轻重的人物,世上还有谁要害他呢?
老太爷?不,不会是他,老太爷如要收拾他,想必才出京就会动手,又何必以巨款相赠?他不过是老太爷手心里的一只蚂蚱而已,想要捏死他,并不须如此费力。
但除了老太爷之外,又有谁要动他呢……
李纫秋才思索片刻,便已觉得精力不济,他费力地闭上眼小憩片刻,这才汲取了足够的力量,想要下床为自己倒一杯水喝。可才一动,门口便传来人声,“你要有一段日子不能下床了。”
闻声望去时,却正是权仲白站在门边。
广州的月儿同北方比,不但又圆又大,而且还要更黄,透过一扇半开的窗户,这黄澄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