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
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5 04:00 字数:4729
刺刺伤了黄莺,她夸大的娇呼连连,一个工人走上前去,咔嚓咔嚓几剪刀,好几枝玫瑰坠落尘埃,我看到你的眉头倏然一紧,几乎能感到你那份心疼。没有表示任何抗议,你依然瑟缩在墙角,坐在墙根底下,双手抱着膝,瞪大了你那对清亮而无邪的眸子,安安静静的注视着。哦,晓寒,我已经预料到那些花儿的命运,没有任何花朵能禁得起十几万瓦强光的灸热,而我竟那样自私,那样忍心的不告诉你。戏不能为了几朵玫瑰花而停拍,少拍一个镜头就等于浪费了一大笔金钱。我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男女主角在花园里穿梭,工人们在园里践踏,导演跑前跑后……每一次人来人往,必定要折伤好几枝娇嫩的枝桠,每一下轻微的断裂声必定在我心头鞭策一下,而我仍然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我是小老板,我不能让工作停顿!最后,我们终于收了工。黄莺缠绕着我,要我请大家吃宵夜。于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嘈杂的、招摇的上了那几辆大车。我被人群簇拥着,包围着,甚至没有和你说一声再见,更没有检查一下那玫瑰园被摧残的情形,我们就这样呼啸着扬长而去。当我请大家吃完了消夜,已经是黎明的时候了,晓月将沉,星光方隐,街道上一片雾色苍茫。大伙儿都散了,我独自站在那空荡荡的街头,看着街灯在雾色里透出的昏蒙的光线,竟忽然想到了你。晓寒,我强烈的想起你,不止你,还有你那可怜的玫瑰园。是怎样一种心情的驱使?是怎样一份强烈的愿望的牵引?我竟踏着晓雾,回到你的玫瑰园里来了。哦,晓寒,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黎明?和那崭新的一天吗?我来了。踩着草地上的露珠,穿过了山凹边的矮树丛,拂开了绕膝的荆棘……我走进了那玫瑰园里。首先触入眼帘的,就是玫瑰园里那一片凋零的景象,枯萎的花朵,折断的残枝,和遍地的玫瑰花瓣。然后,我看到了你!哦,晓寒,再也忘不了你当时的模样,再也忘不了,你坐在那花畦上,抱着膝,静静的俯着你那黑发的头,像是睡着了。晓色在你的发际投下了一道柔和的光线,你背脊的弧线显得那样温柔而单弱,竟使我满心充斥着怜惜之情。我放轻了脚步,怕惊醒你,我那样轻轻的走近你的身边。可是,你听到了,你慢慢的抬起头来,举目看我,哦,晓寒,我这才知道你并没有睡!你的眼睛那样清醒,你的神情那样庄穆。看到了我,你并无丝毫的惊奇,只是那样一语不发的,默默的瞅着我,像是责备,像是怨怼,又像是在诉说着千言万语。我怔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然后,逐渐的,你的眸子被泪水所浸亮,你的睫毛被泪水所濡湿。我心为之动,神为之摧,只感到心里有几千千几万万的歉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言语所能表达的毕竟太少了。我记得我是慢慢的跪下去了,我记得我只是想安慰你,所以轻轻的拥住了你,我记得我想吻去你睫上的泪珠,但却傻傻的捕捉了你的嘴唇。
这是玫瑰园中的另一场戏。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悟出了一份道理;没有一场戏能演出真实的人生!因为心灵的震动不在戏剧之内。哦,是的,晓寒,我吻了你。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那个玫瑰花的花畦上,我吻了你。而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的是你那容光焕发的脸庞,和你那迎着初升朝阳闪烁的眼睛!就是你那发光的脸,和你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我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我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为了虚无。没有矫饰,没有造作,也没有逃避,你一任你的眼睛,全盘的托出了你的感情。哦,晓寒,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代表了一个多么完整的“真实”!
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已并肩在玫瑰田里工作了,我们一起除去败叶,剪掉枯萎的花朵,翻松被践踏了的泥土,扫去满地的残枝。然后,我问你:
“告诉我,晓寒,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你沉思,怯怯的看我,然后把眼光落向远方的白云深处。
“说吧!别害羞!”我鼓励着你。
“在那边山里,”你轻声的说:“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我将把它买下来,送给你!”我慷慨的许诺。
你望着我,呆呆的。好半天,你说:
“可是,你呢?”我呢?天知道,晓寒,你问住了我!直到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以后会怎样,和你会怎样。那种知识份子的优越感仍然在我心底作祟。送你一块土地,报答你的一吻之情,不是吗?当时,我的潜意识里,确有这样的念头。何等卑鄙!晓寒,你决没料到我是那样卑鄙的,不是吗?而你用坦白的眸子望着我,那样坦白,那样天真,里面饱溢着你的一片深情及单纯的信赖。我在你的注视下变得渺小了,寒伧了,自惭形秽了。“你希望我怎样?”我问,我想我问得很无力。
“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你说,继续瞅着我。
“写一本书!”我冲口而出,确实,这是我数年以来的愿望。“写一部长篇小说!”“那么,”你微笑了。“我们造一栋小屋子,你写书,我种玫瑰花!”我望着你。哦,晓寒,忽然间,我的心怎样充满了欢乐!我的身上怎样交卸了重重重担!我在刹那间解脱了,成熟了,鼓舞了,振奋了!我肩上生出了翅膀,正轻飘飘的把我带向白云深处!随我翩翩比翼的,是你!晓寒,你将和我一起飞翔,飞翔,飞翔……飞向云里,飞向天边,飞向那海阔天空的浩瀚穹苍!“走!”我丢下了锄头,拉住你的手。
“到那里去?”你惊愕的。
“去告诉你父亲,我们要结婚了!”
“这么快!你疯了吗?”
是的,疯了!我为你疯,我为你狂。我将倾注我一生的生命,去筑我们的伊甸园!奔进屋内,我们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亲。“我们要结婚了!”我说。
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发热,”他说:“这种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我没有生病,”我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我们马上要结婚!”老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是真的?”他问。“是真的!”我说。他转向了你。“你要嫁他吗?晓寒?”
你脸红了,热烈的看了我一眼,你的头就俯了下去。于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这种从亘古以来,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向我:
“你是大学毕业生?”他说。
“是的。”我说。“她只受过小学教育。”
“是的。”“你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是的。”“她是个穷农夫的女儿。”
“是的。”“你生长在城里?”“是的。”“她生长在乡下。”“是的。”“你都知道?”他瞪着我。
“都知道。”“那么,你还等什么?娶她去吧!我带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傻瓜来娶她的!”老人一唬的从床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去结婚吧!你们还等什么?”
哦,晓寒,怎样的疯狂!怎样的狂欢!怎样无所顾忌的任性,怎样闪电似的筹备、登记、公证结婚!我瞒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亲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对。一直等到公证完毕,我带着你来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这是你的儿媳妇。”
父亲瞪视着我。“你在说些什么鬼?”“真的,我们今晨在法院公证结婚了。”
父亲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你,然后又用了十分钟来弄清楚我们认识的经过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钟来证实我们的婚姻。接着,就是一场旋干转坤的暴风雨,天为之翻,地为之覆。父亲的咆哮和咒骂有如排山倒海般的对我卷来,山为之崩,地为之裂。你像惊涛骇浪中受惊的小鸟,大睁着一对惺恐而无助的眸子,看着我的父亲和我那叫嚣成一团的家人。哦,晓寒,我多么烦恼,多么懊悔,竟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火山地带!
“你混帐!你没出息!你丢尽了我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我但愿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给你受教育,给你读书,要你继承我的事业,你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不给你一毛钱!不管你任何事情,饿死了你也不要来见我!”“是的,爸爸!”我拉着你退后。“如果我有一天饿死了,我不会来见你!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来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亲怒吼的声音可以震破屋顶。“你成功!你拿什么来成功?”
“我将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哈!”父亲嗤之以鼻。“你还以为你是天才呢!”我咬紧了嘴唇。“我将做给你看!”“做给我看!你做吧!做不出来,就别再走进我家的大门!”
我拉着你出来了,走出了那栋豪华的花园住宅,两袖清风,除了你之外,身无长物。你,晓寒,那样默默的瞅着我,半晌,才轻声而肯定的说:
“你会写出一部书来,一部很成功的书!”
哦,晓寒,就是你这句话,就是你这种信赖,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气和斗志。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我还会有你,握紧你的手,我说:
“晓寒,你嫁了一个很贫穷的丈夫,我们甚至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呢!”你微笑。哦,晓寒,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你那一瞬间的微笑更美,更可贵的呢?
于是,我们回到了你的家,见了你的父亲。老人马上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望着我,他说:“你能做些什么?”能做什么?惭愧!我不能犁田,我不能种菜。但,我总不能不养活我的妻子!“我明天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愕然的看着你的父亲。“可是,爸呀,他要写一部书呢!”
“写一部书?”老人注视着我。“那么,你还顾虑些什么?去写书吧!我家的田地,足够我们三个人吃呢!去呀!你还发什么呆!先去镇上买张书桌呀!”
就这样,晓寒,我开始了我的著述生涯。可笑吗?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儿,竟靠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园来维持着。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可笑。你,晓寒,你和你父亲,总用那样严肃的眼光来看我的工作,似乎我所从事的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丰功伟业!因此,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圣感。我写作,写作,写作……,不断的写,不停的写,孜孜不倦的写。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将我奋斗的成果,奉献于你的面前。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不是吗?但是,在那份艰苦之余,我们又有多少数不出的甜蜜与陶醉!清晨,我们常和晓色俱起,站在曙光微现的玫瑰园中,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着朝阳绽放,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闪烁。我会念一首小诗给你听:“爱像一朵玫瑰,令整个宇宙陶醉,
爱像一朵玫瑰,让整个世界低徊。”你并不懂得诗,但你总是那样微笑着倾听我念。你的眼光柔情万斛的凝注在我脸上,你的面颊焕发着光彩,你的嘴唇丰满而滋润。我望着你,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诗,因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吃完早饭,我总是回到屋里去写作,而你呢,忙于家务,忙于玫瑰田里的锄草施肥。忙于洗衣烧饭,你轻盈的身子,常常那样轻悄的穿梭于屋内屋外。我没有看你皱过眉,你总是微笑着。一面工作,一面低低的唱着歌,你最喜欢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天地初开日,混沌远古时,此情已滋生,代代无终息。妾如花绽放,君似雨露滋,两情何缱绻,缠绵自有时。”虽然我向你解释过这支歌的意义,但我想你并不了解这支歌。你低柔的轻唱,不经心的款摆着你的腰肢,常常配合着流水的朗朗或碗盘的叮当。于是,我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歌,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黄昏,我写作得很累了,你会拉着我跑到室外,去迎接你荷锄归来的父亲。我们常并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看牧童的归去,看大地的苍翠,再看落日的沉落。你常常对我发些很傻很傻的小问题,像花为什么会开?云为什么会走?瀑布的水为什么永远流不完?我不厌其烦的和你讲解,你睁大了眼睛静静的听,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没有?但,我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并肩走过的一个又一个的黄昏。
晚上,我经常在灯下写作,你就坐在书桌旁边,手里缝缀着衣衫。你额前的短发,那样自然的飘垂着。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纤长的手指,有韵律的上下移动。你喜欢在鬓边簪一朵小玫瑰花——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妆品——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