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作者:
孤悟 更新:2021-02-25 03:25 字数:4772
柏子清醒了一点,说我除了烟,什么也没动。老板说,这么讲,你还打算动我别的东西?你别以为你在我的身边卧底,我不知道。我不过是逗你玩,看你一个四肢不囫囵的人,不忍心揭了你的底。现在你还想和我作对吗?我送你一件随身携带的宝贝,就是这口烟瘾,以后无论天南地北,它都会一步不离地跟着你,比狗,比女人,都忠实得多!不信,你等着看!滚吧,二指禅!
柏子真被害惨了,没有一天离得了那毒烟。他。刚开始还想在城里戒了再回来,瞒过我,假装自己是个奸人。但他吸完了烟的时候,就想下回一定不吸了。几个钟头一过,想的就是到哪儿去搞下回吸的毒烟了。那瘾真的像魔鬼一样跟着他。他花光了所有挣下的钱,就开始偷。柏子是个聪明人,学什么都快,他故意把残手吊在胸前,一般的人就不防他,有人还给他点钱什么的。柏子说他不偷穷人,专偷富人,两个手指头比人家十个手指头还灵.练出了一手绝活。日子长了,身子骨越发不行了,他带着偷来的钱和一口毒瘾,回家来。
我对他说,柏子,你别抽了。让我们好好过日子。我想有个孩子。
柏子说,孩子有什么用?毒烟让我舒服,孩子行吗?
我说,柏子,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走了。
柏子啥都不怕,就怕听这话。他说,不吸了。再不吸了。我信了他。可吸毒人的话,你是万万信不得的。他们不会说真话了。打他们吸上毒的那一天,他们就必得骗人。家里的钱,又被柏子糟蹋得几乎没有了,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偷了。背着他,我留了最后一点钱,是留给孩子的。
我一直劝柏子戒毒,他就是不听。他变得越来越没有人性。除了有时候想起来跟我睡觉,再跟我没话。我说,那咱们就离婚吧,柏子恶狠狠地说,离了婚,我逛窑子还得花钱,哪如这样省下钱来,还能多吸一口烟!你要是愣要走,我用两根手指头,照样掐死你!他的话虽然说得很凶,但我看他的眼神全是可怜的哀求。他根本就掐不死我,别说是用两个手指,就是十个指头都在,也不行了。他已经抽得像皮影戏里的影子,一层空壳了。
我知道,我一走,他就得死。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正是这个时候,我怀孕了。真是想不到的事,以前我们都好好的时候,想要个孩子,就是没有。现在这样家破人亡的边缘,这个孩子竟投生来了。
我趁柏子抽完毒烟精神好的时候,对他说,我有了。
他倒依然明白,不紧不慢他说,喔,有了。是谁的啊?
我一下子一只眼睛冒火,一只眼睛流泪,说柏子,你好没有良心!这是你的孩子!你的!
柏子说,我还能有孩子?
我说,柏子,千真万确的。这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信不过我?
柏子一下醒过来,说,我信不过我自己,信不过天下所有的人,可是我信得过你!
我说,柏子,你戒了烟吧。你还行,我们再来过好日子。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大胖小子的。
柏子说,你赶紧把他生下来。
我说,柏子,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敢要这个孩子吗?若也是生下来一个小烟鬼,不是给这个世界造孽!这个孩子是不能要了,我到医院去做了他。只要你今后好好做人,我们还愁没有好孩子吗!
柏子哭起来,苦命的孩子!
我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还没到这个世界上,就知道爱惜他的爹妈,用自己的命,给爹妈带了个后。要是你打今后戒了毒烟,做一个奸人,我再也不用着这么大的急了。这个孩子,不就是我们最心疼最有用的孩子吗?我给这孩子立一块小石碑,就说他舍了自己的命,救了他的爹娘。
我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柏子也动了真心,他说,温嫣,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孩子。我今后要重新做人了。
我到医院去做了手术,赶紧就领着他来戒毒医院。我把养孩子的钱,带来了,给他用。这是最后的钱了,要是这回还戒不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反正我是再也忍受不了。
我的身子很弱,可我不敢再耽搁。吸毒的人,没有一点长性,他们说什么话,都是假的。别看当时痛哭流涕的,全是骗人,我用一个孩子的命,换来这么一个许诺,我不能让孩子白死了。我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救救柏子,救救我,救救我们全家……我要给菩萨供上一百双红袜子……
我们住的时间不短了,袜子我也织了几十双了,可为什么老没效果呢?我这次铁了心,要在医院长住下去,好得利利索索的再出院。豁出去钱,谁撵也不走!
这时柏子伸了一个懒腰,喃喃地说,我要撒尿,神情像一个耍赖的孩子。
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拿尿壶去。温嫣忙不迭地收了竹针,颠颠地往厕所跑。范青稞再呆下去,就不便了,也起身离开。
一会儿,又在水房遇到温嫣,大家好像是熟人了。
大姐,我看您这脸色挺好,自己肯定是不吸的,您也是陪家里人来的?男人吗?温嫣关切地问。
不,不是。范青稞回答。
那就是您儿子吸粉了,看不出您这样年轻,就有了那么大的孩子。温嫣习惯低着头说话,让你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口气很诚恳,绝无讥讽之意。
也不是。范青稞虽觉好笑,知道温嫣是好意,也就认真地回答…
那……温嫣想不出答案。
我原来多少用点大烟,为了治病,现在戒得差不多了。范青稞回答。
唷,能戒得这么好?大姐,求您了,有空再到我们那儿坐坐,让柏子看看你,他总是说没有一个人能戒得了。见了您,也许就有了指望。因为希冀,温嫣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范青稞哭笑不得,说,人和人不一样,还得具体对待。但这儿是最好的戒毒医院,我敢打保票。
温嫣说,我来的时间是不短了,可谁也不认识。这出出进进的女人,都是些什么人?我有时碰上过,见她们都很年轻,长得也不丑,就是见人带答不理的,也就不敢跟她们说话。
范青稞说,她们多是大款的傍家,吸毒的人,多半都有几个钱,没钱的人,耍不起这玩艺。有钱的男人跟前,常常围着女人。男人进来戒毒,需要有人照顾。有的女人走了,再也不回来。有的女人就跟到医院来了,端屎端尿,侍候得很周到。
温嫣说,大姐,不管怎么说,这些女人也还有点良心。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分上,还有女人愿意服侍他,也是缘分了。我那死男人怎碰不上这样的女人?只要有一个肯陪他,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磕头谢她。那样我就可以不到医院来了,真丢死人了。
范青稞说,你也别这么想。既来之,则安之。治好了病,你们就可以一道回家了。
温嫣说,等他治好了病,我就离开他。我现在所以不走,是知道只要我一走,这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人疼他。他是必死无疑了。说着,眼泪籁籁而下。
范青稞原来是一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产生共鸣的人,经过这一阶段的锻炼,也练得心硬如铁。劝慰说,他吸毒的时候你都没有甩了他,好了以后,更要好好过日子才对啊。
温嫣说,大姐,您真的这样想?
范青稞说,真的。人都是希望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要不,人活着干什么?
第三十三节
护士长来上班,伤疤像一道永恒的笑纹,括弧在嘴边,牵扯着表情肌,令人觉得她总在无端发笑。
大家说,护士长,您这个酒窝是公费整容,所以上班时间,该增加使用频率。
护士长说,想得美!你们要学会看我的表情,以后,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护士长进了13号病室,对范青稞说,叫你留尿复查,为什么不好好做?现在化验科报你的标本不合格!
范青稞说,不会啊?我很守规矩,从没槁错。
护士长忿忿道,这么说,反是我搞错?或是化验科搞错了?你不服,自己来看化验单!
范青稞只得跟在护士长后面走。走啊走,护士长越过了护士站,把范青稞领到了接诊室旁的小房子。这是护士短暂休息的小天地,墙上挂着换下来的家常衣服,窗台上摆着用了一半的洗发香波和充当水杯的果酱小瓶,有一种诱人的家庭感。
化验单如今改放这了?范青稞狐疑。
哎哟,我说你这个范青稞同志,怎么这么死心眼?我不用这个办法,能不显山不显水地把你从病房里调出来吗?你不是打算长期潜伏吗?护士长振振有词。
范青稞面对面地见到伤未痊愈的护士长,很有些羞愧。
她原来一直认为自己相当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飞的时候,简直吓呆了。作为简方宁的朋友,一个正常人,她应该英勇地制止病房里的恶斗,可她傻傻地缩在角落里,思维停顿,好像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卡通灯。自我谴责的同时,也自我开脱。她想,这是因为看武打凶杀的影视节目太多了,以为人生不过是戏,看到出血就以为是特技表演,只要与己元关,就张大了嘴看热闹。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气,都在虚构的故事里消解了。
范青稞喏喏道,护士长,那天我要是会美人拳就好了,帮您一把。
护士长说,别!那功劳就得咱俩摊了。光荣还是独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验单问题上,说谢谢护士长。您为了我,变得鬼鬼祟祟。
护士长说,我这一辈子,总是光明正大的,烦死了。干点阴谋诡计的事,很有趣。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我得谢谢你。
范青稞说,您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护士长说,一会儿要来一个病人,简院长原是准备亲自给你讲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就把包袱甩给了我……
范青稞没精打采地说,护士长,您要是忙,就干别的事去吧。关于戒毒病人各式各样的故事,我都听烦了。故事不外乎上当受骗堕落那几种模式,没什么新鲜的。
护士长说,咦?不感兴趣了?我脸还囫囵的时候,看你到处竖起耳朵,像个包打听,这么快就洗手了?
范青稞说,事物总是发展的嘛,哪能一成不变。要说我的活思想,大体经历了这么几个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们一个个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心里就哆嗦。然后是好奇,我觉得他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虽说都是三根筋扛着一个头,血管里流的血不一样的。睡觉的时候,我使劲地洗洗眼睛,觉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后来就开始可怜他们,不,是伤感人类的弱点,因为好奇和追求虚伪的幸福,要以生命作为代价。之后,飞快地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麻木不仁,置若罔闻,变成铁石心肠。不知还有没有悲惨的故事可以打动我,反正我是越来越冷酷了,说真的,以前几十年加起来,都没有这些日子看到的腌臜事多,听到的丑话多。不过有一点始终如一,就是满怀阶级感情地为你们作探子。
护士长大笑起来说,你才住了几天院,就这样叫苦连天?我们呢?院长呢?你不过权当一次旅游,途中睡了几天下等旅馆,我们可是日久天长的扎根派。
范青稞看护士长喜笑颜开,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说过笑就是怒的话。
范青稞说,不是我瓦解革命队伍,要是能走,还是调走吧。
护士长说,我不能走。留在这里,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面子上。他们一哭,我的心就软了。心想,一个人活着,能被别人这样感激着,期望着,也不冤了。等一会儿,那个病人就是他老爹陪着来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说,护士长,我在您这儿锻炼出来了,变成油盐不进的花岗岩,只怕什么也感受不进去。
护士长说,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气。最怕的就是我这种人,没什么本事,自己还水深火热呢,却一天想着救别人。那人快来了,我先给你讲他的故事吧,这是院长的医嘱,我要立即执行。要是晚了,被院长发现,要扣奖金的。
有一次,简方宁到另一所医院开学术会议。出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头,挥着从医院锅炉房抓来的一把方头铁锹,在院子里殴打一个年轻人。老头实在是太老了,摇摇晃晃像是从古墓里爬出来。大铁锹哪里挥得动?被他拄在手里,成了临时拐棍。
那个年轻人也不避让,乖乖地等着挨打。老爷子喘了半天气,终于积攒出打人的力气,举着铁锹头就要往下砸,一边说,我叫你不抽血,原来是为了这!我打死你个不孝子,我也不活了!老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