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
孤悟 更新:2021-02-25 03:25 字数:4785
范青稞说,您莫非认为我交不起一个电话费?
三大伯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这些话,不值我的电话和我担的这份风险。
范青稞说,您的电话,用一次多少钱?
三大伯说,本埠一块绿树皮,外埠一块灰树皮。
范青稞说,树皮是什么?
三大伯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真是个良家妇女。绿树皮就是50元的票子,灰树皮就是100元的。
范青稞眼珠几乎掉出来,说,这么贵!
三大伯说,你以为是街头的公用电话?知道我要把一个电话打出去,需要鬼鬼祟祟下多少功夫?有时候蹲厕所里,有时候捂被窝里,有时候在澡堂里……口齿要清楚,记性要好,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个不留神,叫护士看到了,勒令我出院不说,大哥大一没收,就是重大损失,钢丝上的买卖,我是舍命陪君子,为人民服务。收费公平合理,从没人提意见,你是头一个!
范青稞赶紧陪笑脸,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这个口信,确实不值一块树皮,不知别人都是什么要事?
三大伯说,人家嘛,都是自己带个汉显BB机,目标小,外头的消息能传进来,一般的就不理它了,重要的就到我这儿联系。多半都是股票买卖和生意上的事,最要紧的就是……他做了一个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眼神,不再说下一去。
范青稞却不解,追问,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三大伯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里的人,有连这个还不懂的吗?
范青稞恍然大悟道,喔,是要粉。
三大伯说,是喽,戒毒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打熬不住,就让家里来人送粉。话都得从我这儿递出去。
范青稞说,明白了。你这是毒品转运中心。
三大伯很谦虚地说,过奖了,不敢当。我做得还很不够,待加强改进的地方还很多。比如,我打算进一步扩展业务,既然很多人打电话都是为了要粉。我何不把这个市场占领下来?让家里人千方百计送来,又慢风险又大。要是我把货色备好,随时保证供应,你看多么好!当然,我是无利不起早,外面的毒品卖600块钱1克,我怎么也得卖到1000块钱1克。你说我这个价钱,是不是很公道?这是老虎须上做生意啊!
范青稞用手托着腮帮子,好像突然牙痛的模样。只有这样,她才能借着手拿的力气,按住脸上的肌肉跳动,让它们别显出太吃惊的表情。
是啊,太不容易……了……她支支吾吾地说。
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呢?范青稞一不作,二不休,把情报坐实。
这可是慌不得的事情,我正在研究法律呢。三大伯诚恳地说着,递过几本书。
范青稞看了看书皮,翻着白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每本都是最严正最权威机构发布的法律法规,被三大伯掀得卷了边析了皮,攻读得非常彻底。
这里有明确规定,倒卖毒品是要敲砂罐的。范青稞拍拍书,恰到好处地使用了一句镇慑人心的话。砂罐就是脑袋。
你那是一知半解。皮毛。真正要干这一行,第一紧要的事是把法律研究透,不然你就不配。三大伯脸上现出阴沉的思索。你知道吗,贩毒在世界各国,都要处以重刑。三大伯一副诲人不倦的和蔼嘴脸。比如新加坡政府1975年规定,凡是走私15 克以上海洛因、30克以上吗啡和非法加工生产毒品的,都要执行死刑。听说你要是出国到新加坡,飞机还没落地,空中小姐就一遍又一遍地用各种语言,宣布这条法律,听得人好像能看到机场上竖着绞刑架……美国规定,交易1公斤以上海洛因或5 公斤以上可卡因的,为重犯,判处20年以上的徒刑,造成死伤时,判处无期徒刑,处以800万美元以下罚金。知道吗。这可是重刑,在美国,就是杀人罪,平均坐8年牢也放了。
再来看我们的。1990年12月规定,走私、运输、制造、贩卖海洛因50克以上,鸦片1000克以上者,判处15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没收财产。贩卖海洛因10克以上,不满50克的,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贩卖海洛因不满10克的。处 7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有处罚金……三大伯倒背如流。
嗨,我这么辛辛苦苦地给你讲法律,你怎么不好好听?三大伯对范青稞不满。
没有啊,我好好听着呢。范青稞辩解。实际上,她真的有些走神,只想跌跌撞撞飞奔去见简方宁。
我说你没好好听,你说你好好听了。那么好,我问你,中国的法律和美国的有什么不同?三大伯痛心疾首地提问。
幸好范青稞有点印象,思忖说,我们处治贩毒的法律,比美国更严。
三大伯点点头,脸上略显嘉许之意。
你听出什么漏洞没有?三大伯诡秘地说。
什么漏洞?范青稞陡然清醒。
法律的漏洞。三大伯冷森森地笑了。
哪国的?范青稞惊讶莫名。
当然是中国的。三大伯得意非凡。
没……有……范青稞张口结舌。
我告诉你。你听好了,刚才我说的那些条款里,贩卖海洛因10克,是个界限。过了这个坎儿,就得到大狱里蹲7年,在这个坎儿里头,只说了个7年以内,再没下文了。也就是说,卖1克海洛因,还摊不上1年牢狱之灾,要是只卖半克呢?就没有什么罪可治,顶多教育教育就放回家了。所以,我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法律,觉得大有空子可钻。我每回身上只带一星半点的海洛因,在医院里卖给那些最需要的人,走少而精的道路。优质优价,四两拨千斤,钱不少挣,也没大风险。了不起了,到局子里拘一阵,也就放了。就算吃点苦,亏了我一个,富了全家人。也值得,你说是不是?
面对运筹帏幄的三大伯,范青稞义愤填膺又不知如何发泄。
您老这么做,总有一天要被发现。范青稞一语双关。既是提醒,也是热望。
久幸夜路必撞鬼。不论多么小心,被人发现是难免的,医生护士虽不是专业的公安,也有经验。我这个人,想得开,逮着了,认打认罚,但我绝不洗手不干。全国有那么多的戒毒医院,我一所一所地住下去,天无绝人之路,我这是新兴职业,一本万利的事情。高风险,高收益。三大伯很豁达地说。
范青稞自打住进戒毒医院,整天生活在一惊一炸的非常境况中,大脑已经习惯而且疲惫了。今天感到了最大的骇然。
三大伯拉家常一般的话语中,有一种魔鬼般的镇定。
您是怎么想到用这种方法赚钱?范青稞稳了稳神,索性不走了,问到底。
人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法子赚钱……
三大伯谆谆告诫。
……能利己又利人的,为上策。一般人都做不到。因为赚的钱太少,能利己而不损人的,为中策,一般人都用这个办法,但正因为走这路的人太多,所赚就不多。不利己又损人赚钱的、实为下策。卖毒品。就是下策赚钱。但这个下策,赚钱最多。我是老三届的。我让大伙管我叫三大伯,并不是行三,只因是老三届的人。三大伯很自豪地说。
范青稞大吃一惊,失声说,您可不像是老三届的。
三大伯咄咄逼人问,哪里不像?是饱经风霜不像?还是圆熟老到不像?是年纪不像,还是相貌不像?
这些……都像……范青稞结巴。
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吧。我已经跟你说了那么多的实话,你跟我说的实话可不多。我虽不敢说自己是火眼金睛,这点还是看得出来。三大伯说。
好,我告诉你。老三届是一群受尽了苦的人,他们在社会底层上完了他们的大学,曾经有最崇高最美好的信仰,也受了最惨重最深刻的愚弄。所以他们非常珍惜人世间的真情,轻易不会上当受骗,也不会去害别人,这样的一代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范青稞还想说什么,但她看到三大伯嘴角苍凉的笑容,猛地打住自己的话。
三大伯说,你说得不错,在戒毒医院里,除了医生护士,没人用这种语调说话,说这话的人,是不该吸毒的。不是医院搞错了,就是你也像我一样,是混进来的。
你脸别变色,我不会追究你是谁,虽然我知道你会追究我是谁。在这一点上,我可能像你想象中的老三届,与人为善。比如我就不应该和你讲这么多的知心话,这是很危险的。但人有的时候很怪,他是为自己说话。他不可能老不说真话,那他就憋死了。为自己,有时候,他必须得向什么人说点什么。就像人在江湖上,会对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一生的秘密说出来。你好运气,今天我特别想说话。
我下过乡,而且是表现最好的知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被最早地抽调到当地工厂,成了吃商品粮的人。因为有城里来的背景,我娶了当地最漂亮的姑娘,一连生了三个孩子。我至今认为这是我的福气,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除非他是在美国,否则绝没有三个孩子。我在小地方过着很自在的日子,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对我不是没刺激,可我要回生我养我的城市,就必须和老婆离婚,把三个孩子分得七零八落。我是一个很爱家的男人,我想,委屈了我一个,就可以换得全家人的团圆和睦,滚它的蛋吧,城市!我打定主意做一个当地人。我甚至不回城里探亲,干脆断绝和城里的一切关系,当然也是因为父母已经去世,再没有一个亲人。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的孩子们长成大人。被我毫不犹豫拒绝的城市,却对孩子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不满足当一个小地方的人,要到大城市去。
我的漂亮老婆,早用孩子代替了我的位置,她原来害怕城市,怕城市看不起她。现在,为了孩子,她土豹一样勇敢起来,天天在我的耳边只说一个字,回!我说过,我是一个非常恋家的男人。当初,我坚决地不回城市,是因为家。今天我坚决地回了城市,也是为了家。
回到城里,我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比当年到乡下去的错处还大。那时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是一家人,我一个人能忍,但我的妻儿过苦日子,我不能忍。我原来在乡下苦心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土崩瓦解。好像一棵被凌空拽起来的土豆秧子,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大大小小的土豆,都留在塞北的小镇子里了。
按照政策,我只要找到接受单位,全家就可以回城。没有人要一个快50岁的老工人,尽管他的钳工手艺不错。我看了无数的冷脸,最后我说,哪怕让我扫大街呢,只要能回来!我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人家立刻说,环卫系统正缺人,如果您真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脏,我们负责说服他们收下你。我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临走的时候,把家具都卖了。不会有地方搁它们,城市没一寸屋檐,肯让我们避雨。那种过时的乡下木匠的手艺,在城里肯定是遭人笑话。我们一点不觉得是在和命运开玩笑,只在小地方注意,怕惹城里人笑话。城里没人笑我们,我们太高估自己了。城里人只对那些引起他们嫉妒的人和事,不怀好意地笑。对我们这样的可怜虫,不屑一顾。他们见得多了,视而不见,才是城里人的风度。
城里的犄角旮旯,有一种像炮楼的建筑,上等人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那就是垃圾站。每天他们消费的垃圾,被送到这里,再从这里拉到远郊。我们一家就住在垃圾站上头,那儿有一间小房。垃圾车都是夜间活动,这小房原是留给夜班工人喘气歇脚的,现在成了我们的新家。在孩子们眼中,城里那么美好,虽然是住在垃圾站。他们站在别人的楼前,想,我们的爸爸很快也会给我们挣到这样的房子。他们一点都不灰心。
要说一点钱都没攒下,那是假的。但孩子转回城里上学,几乎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我不后悔,我之所以破釜沉舟地回城,就是为了给孩子们创下一个锦绣前程。小镇子里的孩子,上大学的比例是多少?几十分之一。大城市的孩子呢?二分之一。这是谁都会算的账。几个孩子差不多大,脚前脚后的都要上高中大学读书。不能让他们成了高玉宝。
我媳妇回来就没了工作,或者说是有了新的工作。这就是每天在垃圾楼上,支一口大锅,煮破烂。
垃圾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城里的垃圾。里面什么都有,既有大便纸、用过的避孕套、带血的绷带和死耗子,也有进口的玩具、漂亮的假古董、不时髦的衣服和鞋,根本没坏的罐头和补药……研究家说,从垃圾里,可以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情况,真是千真万确。不管整个国家是不是小康,我那个垃圾站附近,已经初级阶段了,是没问题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