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孤悟      更新:2021-02-25 03:25      字数:4761
  简方宁的脸色变得很冷峻,说,是啊,吗啡是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们像一对双生姐妹,一个邪恶,一个善良。吗啡是从罂粟而来,不管人们多恨这种吗啡的前身,作为医生,我不能恨一种植物。有什么理由恨一株植物呢?它生长着,花开花落。没有人类以前,它就生长在地球上,比我们更古老。是人类利用了它,不是它利用了人类。至于它长得像人脑中导致快乐的一种物质,这不是它的罪恶。如果利用得好,它会造福的。比如那些濒临死亡的人,痛苦折磨着生命的每一分钟。这时要是给了他吗啡,可以最大限度地免除痛苦,这不是帮了一个大忙吗?
  滥用吗啡,是人类自己的误区,不必嫁祸于某种天然植物。如果连这点胸怀都想没有,是弱智胆小加上不负责任。
  吗啡成瘾者,是追寻快乐而去的。吗啡善待了他们,给了他们酷似幸福的一种感觉,它们非常相像。我只说它“非常像”,不说“是”,因为它毕竟是一种外界侵入的物质,和体内原装的F肽有区别。但是,粗心的极端渴望幸福的机体,在山呼海啸的巨量快乐面前,完全被击昏了。身体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多幸福;它被幸福裹挟而去,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砸下峰谷,一任狂热的幸福感,把人灌得口眼歪斜,完全丧失了辨别能力……
  这是一种人造的幸福,模拟的幸福,邪恶的幸福,一种妖魅附体的伪幸福。
  没人能识别,生理结构失灵。从未尝过这样丰沛幸福的人,被这铺天盖地的幸福所惊愕所震撼。心想,以前只听人说有极乐世界,死后才能抵达,没想到人间天堂,就在小小一包粉未里藏着呢!早知如此,唾手可得,还要什么劳动与奋斗?有白粉一包,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他们这样想着,不停地吸着白粉,沉浸在虚幻的幸福当中。吗啡给了饱胀的感觉,他就不吃饭了,在梦幻中,已吃尽山珍海昧,也不必去做工了,在吗啡臆造的世界里,大把大把的美金从天而降,飘洒若雨……
  吗啡把瘾君子们的生活高度简单化了,浓缩化了,这就是吸毒和找毒。他们浸泡在蓝色的烟雾里,以为那烟雾可以引渡他永存快乐。他们想,就这样吧,死了也值。可惜地狱之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吱吱旋开。
  人体是一架高度精密井然有序的机器,有一套我行我素的反馈机制。在遮天蔽日的伪幸福面前,首先停止了自身F肽的生产。就像在遭受陨石雨的土地上,再也不长庄稼了。吸毒者丧失了自制幸福物质的能力,得不到属于人的正常幸福了。
  机体具有强大的适应能力,你让它接受那么多的幸福,它就迅速地麻痹了神经,竖起铜墙铁壁,这是生物本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于是原有剂量的吗啡就失效了,瘾君子再用同等数量,得不到美妙的幸福感了,他毫不犹豫地加大剂量……
  机体与吗啡又一轮的搏击开始。身体又出现了幸福感,通过反馈机制,机体产生耐受……加大毒品剂量,机体产生更大的耐受……
  人对于吗啡耐受性增加的幅度非常惊人。一般人10克,瘾君子可在两个小时内连续注射200倍剂量的吗啡,没什么反应。到了后来,吸毒者的身子像一匹疲倦病弱的老马,没力气,但有一身极其强韧的皮,刀枪不入。它已彻底丧失了对幸福的感受,不管是真幸福还是假幸福,统统消失了。吸毒者茫然四顾。吸毒巨大的金钱支付,已到穷途末路。停了吧,吸也没什么用了,幸福丢了。
  这样想着,他们停了毒品,事情绝没那么简单,毒品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脾气婢女,在这一段厮杀格斗中,毒品已深深地渗透到吸毒者的神经脑髓里,粘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鲜血般凝在一处了,它那酷似人体自身物质的特性,便它紧紧地镶嵌在人体生理功能中,锈成一团。
  停用,神经失去了毒品的激动,狂乱地翻搅起来。身体乱了套,以前的秩序早已被颠覆,同毒品达成的平衡又一次倾斜,身体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心搏加快,血压升高,肠绞痛、腹泻休克,亢奋攻击,情绪激惹,暴躁不安……这就是无比痛苦的戒断症状。吸毒者本来从寻找幸福开始,结果他们一拐弯摔进地狱。
  为了避免这种炼狱的折磨,他们只有按时吸毒,以防那惨烈的痛苦。
  吸毒继续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死亡。怕死,很多人开始戒毒,从生理上戒断并不是非常困难,但毒品曾经给予他们的快乐感,却使他们没齿不忘。这就是心瘾。
  有一个北京的吸毒者,专到南方的一个城市戒毒,心想离了原来的狐朋狗友,换个环境,成功的把握更大些。三个月以后,成功地脱了毒。他焕然一新地从南方回到北京。当飞机在北京上空俯冲,就要降落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种强大的欲望统治了自己,他想,我已经戒了毒,就是说,已经回到了从前。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开始吸毒,我就又可以体验到那种无比幸福的感觉了……他鼻子眼睛发痒,心里像有一窝蚂蚁在爬。下了飞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指挥出租汽车,直驶一个毒贩子的窝点,饱吸了一顿毒品……
  他找到了那种幸福的感觉了吗?沈若鱼问道。
  找到了,戒毒使他的身体大致恢复正常,他又可以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了。所以,我有的时候很悲哀,我们辛辛苦苦戒毒的结果,就是让吸毒者更好地享用毒品。简方宁低低地说。
  后来呢?
  他死了。第二次找回来的幸福感,更是虚妄短暂,肌体飞快地适应了毒品,几次之后就丧失快感。他拼命加大剂量,就中毒死了··
  不知不党中,她们已经走回到戒毒医院的正门口,就是沈若鱼入院时的那个门。
  干嘛从这儿进?三道铁门,特不方便。沈若鱼说。
  我要到门诊上看一看,这边顺路。要是从我的门进去,含星那个小鬼头,又不愿让我走,还要费很多口舌。简方宁解释。
  沈若鱼和简方宁对视了一眼,刚才好比是咖啡和牛奶,香喷喷地水乳交融,现在马上要各自跳回到原本的瓶子里,恢复法定身份,再不能这样自由交谈。看着简方宁秀丽但是憔悴的脸色,沈若鱼突然觉得自己想走的念头是那样胆怯渺小。简方宁也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好像面前的铁门是一把铡刀,从此天各一方。她抓住沈若鱼的手,急切地说,若鱼,求求你,不要出院!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沈若鱼很感动,但她的性格使她对婆婆妈妈的感情,总要显出无动于衷的淡然。
  为我的这些病人,为了中国新兴的戒毒事业。你埋伏其中,是一个很好的视角,长期潜伏,可以了解许多医生不知道的情况。无论从治疗还是从研究病人心理的角度来说,都是非常有价值的。简方宁美丽的眼睛睁得很大,睫毛飞扬,炯炯有神。
  让我当病房克格勃?不干不干。身心俱受摧残,还要交高额住院金,这不是花钱买罪!沈若鱼嘴上不依不饶。
  筒方宁松开她的手说,若鱼,我可以把所有的钱退给你,你要走就走吧。我一个人在地狱里,没有必要把你也拉进来。当年我们在胡杨树下,相约一辈子治病救人,没想到你已这样冷漠。
  沈若鱼重又拉起她的手说,我的院长大人,你看错人啦!告诉你,我不是被你拉进来的,开始是误入歧途,现在重打鼓另开张。甭管我是什么动机走进你的铁门,这一天一夜……噢,满打满算还差几十分钟,我看到你们是怎么干活的,心中百感交集,又被你狂轰滥炸普及了一番戒毒教育,我宣布自愿加入你这支倒霉的队伍,义务工作,只要不被人识破,就一直长期潜伏,不时秘密汇报。小车不倒只管推,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只要院长大人不炒我的鱿鱼,我绝不会辞工不干。
  两只中年女人的手很结实地握在一处,然后嘻嘻笑成一团,恍如少年。
  第十八节
  经过繁琐的开门手续,到了接诊室。还没进得门,就听见里面吵嚷不休。
  几个男人的声音,干燥粗暴。
  怎么搞的?简方宁开门。沈若鱼自觉退到一旁,从现在开始,她又缩回范青稞的面具后面。
  门里面烟雾腾腾,好像着了火的炉子,强行用水泼灭,弥漫辛辣的苦气。
  这下可好啦!谢谢您老了,下回来送您根老山参熬粥喝。
  先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身影才从烟雾中闪现,一头乱发,金牙在大长脸的下半部闪闪烁烁,没熟好的皮子做的坎肩,散发着山野兽味,口气满是讨好。
  烟太大了。简方宁走过去开窗。楼下有人鬼祟地张望,她注意地看了一下,又回过头来。
  院长,您好。这病人从东北来了几次了,非得要求住院,我正预备给他办手续。膝医生简要报告情况,顺手一指。
  病人蹲在一旁抽烟,恰好抽到烟把,随手把蒂从自己嘴里抠出来,一甩,抛到接诊室的白洗手瓷盆里。那盆现在实在不能称为白了,中心凹陷处积了少许水,层层叠叠的烟蒂泡在里面,浸出黄汤,松软的过滤烟嘴变得肥大起来,像一种奇怪的死鱼。池边或倚或站,聚着一群凶悍男子。看来这一行人,呆的时辰不短了。
  你叫什么名字?简方宁一时没听清,问病人。
  张大光膀子。那人的回答有一种怪异的回声。
  不要说绰号,要你身份证上的名字。简方宁说。
  别说身份证,就是逮……也是叫这个名字。我打小就叫这个名字,你要是嫌绕嘴,叫我张大好了。那人的回答还是伴呼呼声响。
  简方宁抽了一下鼻子,对膝医生做了一个暂停手势,说,让我看一下。先别忙着办手续。
  张开嘴,让我看一下你的喉咙。简方宁指示。
  张大顺从地咧开紫色嘴唇,一股腐臭气窜出来。简方宁凑近前,细细查看。
  你的嗓子以前受过腐蚀?简方宁问。
  噪子算个球,要命的是肚子。张大说着,把翻毛皮袄脱了下来。屋里暖气很足,一般人绝穿不住这么厚的衣服,吸毒的人阳气大衰,阳虚生内寒,喜热。
  他脱了衣服,一股恶臭随之溢出,除了他媳妇,别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后。
  到底是怎么回事?简方宁近前。
  张大光膀子把衣服前襟撩起,一旁的人,倒抽凉气。
  他肚子上,有一个敞开的口子,旁边结了厚重的疤,像是冬天结满了冰的井沿。那个井口冒着黄绿色的粘液,泛着一股股恶味,好像久未刷过的痰盂。
  这是怎么搞的?久经沙场的简方宁,一时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它是我的肠子,也是我的嘴。张大光膀子很有几分得意地说。
  范青稞这下看清了,每当张大光膀子说话的时候,就有气流从那个洞穴里涌出,难怪他的音色好像是从地窖发出的。
  这是小肠不错,但怎么是嘴?滕大爷说。
  喏,我演给你们看。伙计,拿干粮来。
  女人给他拿了一块干饼,张大光膀子塞进嘴里,拼命嚼了一会儿,把混合了唾液的食物团,从嘴里抠出来,团在掌心,绕着圈揉了揉,掐成小段,用手指顶着,像喂校酣一样,把饭团抹进肚皮上的洞穴……动作娴熟。
  大伙直反胃,连他的哥们儿也躲一边去了。
  你喝过什么?简方宁问。
  嗨!医生,您圣明,还真叫您说着了。那一年,鹅毛大雪,贼冷。我半夜回家,到处找酒。在床底下瞅着个烧酒瓶子,一晃,吮当响。心想有货,拿过来就往肚里灌,刚一下去,就觉着不对劲,怎么从鼻孔往外冒烟?紧接着就是喉咙管火烧火燎,心窝口炸了似的烧起来……我一把扯着我媳妇的头发,从炕上揪到地上。她迷糊着眼一看那瓶子,鬼哭狼嚎,哎呀我的妈呀,你怎么把火碱给喝了啊,那是我打算抠旧油漆的啊……火碱喝进肚,食道和胃这一条线,都烫熟了。幸好我当时抓起水瓢,喝了无穷尽的冷水,送到医院,医生说急救措施合理,这才保住一条命。可是疼得不行,喉管以下,养着一条火烧龙,一犯起来,就像点燃了煤油,疼得天旋地转。我就可劲揍媳妇,她一声不吭,把自己爷们害成这样,有什么脸叫唤?有一天,她被我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说,你打我,好歹也等过了危险期。要不把我打残了,打死了,谁来侍候你?我说,老子有金子,还怕没女人?你今天死了,明天就停尸再娶!她就不说什么了,乖乖地侍候,摔打不走。她是看上我的金子啊。是不是啊?张大光膀子歪着满脸黑皱纹的脸,问那女人。
  女人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