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孤悟      更新:2021-02-25 03:25      字数:47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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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戒毒医院这一点,真是网开一面。它不强令病人禁烟,只是一般的说服教育。若是无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也不是姑息养奸,实在是戒毒压力太大,其它的只好委屈求全。
  范青稞换衣服动作神速,简直可算模范病人。几分钟后,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可惜分给她的病号服不很得体,背上且有大片黄渍。但今日的范青稞沉着冷静,早已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实习军医。
  庄羽最后走进屏凤。
  我还要把诸位带进病房的换洗衣服,检查一下。护士长说。
  查吧查吧。大家应着。
  一个硕大的化妆盒,被护士长用粗壮的手指头剔了出来,这个,有什么必要?她说。
  为什么?怀疑里面藏有毒品吗?那我来干什么的呢?我到底是自愿到这儿来的,不会跟自个儿过不去的。化妆盒的主人庄羽嬉皮笑脸。
  换上了病号服的庄羽,和席子站在一起,魅力尽失,远不如席子显得动人,尽管眉眼轮廓还算秀丽。
  说对了,我就是怀疑里面藏了东西。你们是自愿来的,这不错。但吸毒的人说话没谱,难受劲上来了,很难守得住,这你比我可有体会。所以来戒毒的人,怕受不了戒毒的苦,经常是藏着掖着毒品来住院,这不是我编出来的新闻。查你,是为了你好。护士长义正辞严。
  点了吸毒似的穴,庄羽像皮球撒了气,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这真的是化妆品,不信您闻闻!
  她说着,把盒子里的宝贝一古脑地倒了出来。一时脂粉气抵过了医院浓郁的药气,200室好像变成了推销美容品的柜台。
  喏,口红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码是白的,庄羽把口红管旋出老长,好像凌空伸出一只来无踪去无影的美人指,艳丽夺目,煞是吓人。
  粉饼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货,才能有这种细腻,才能把你脸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镜面一样光滑。缅甸林子里那帮熬毒品的土老冒,能磨出这么精致的粉末?有这手绝活?
  这是香水,当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护士长,您甭跟我倚老卖老。说是您见过酒里也能藏毒,油漆里橡胶水里都能藏毒……你见过不假,可我图的是什么呀?我交了那么多钱来戒毒,还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里,毁了我的雅诗兰黛,我累不累呀?您就放心吧。
  还有这指甲油,可是货真价实,护士长,要不我给您抹抹脚指甲盖,夏天穿双 “空前绝后”的镂空凉鞋,让您也风流一把……
  庄羽摆弄着她的小玩艺,喋喋不休,难说是炫耀还是辩解。
  护士长不耐烦了,说,庄羽,你在病房里打扮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呀?莫非还想在这里寻一个情人?
  庄羽嘻嘻乐起来,说护士长,瞧您说的,我就是存了那个心,这回也得收敛着,您没看我是和我老公一道来的吗,怎么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过,护士长,我就喜欢听您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们这些吸毒的人,懒散惯了,最讨厌听人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了。就是好话,也听不进去,您就得骂骂咧咧地说,像滕大爷那样,老跟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似的,真替他累得慌。
  护士长说,你刚还当着滕大爷的面,夸他呢。真是个两面派。
  庄羽说,不就是哄老头高兴吗?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护士长说,不跟你逗贫了,说正经的,这化妆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一脸的可怜相,说护士长,跟您说真的,我这次住院,心里好怕。
  护士长说,怕什么?我们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戒毒医院,技术没得说。
  庄羽说,这我知道,您没看我把老公也送来了,不就是信任你们吗。可我不知为什么,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个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说冤不冤,吸毒还没吸死,愣让戒毒给害了。听说一下子给麻过去,再就没醒过来……
  护士长不爱听,说,医院跟医院可不一样,各庄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庄羽说,也不是我自个儿咒自个儿,人不怕一万,也怕个万一是不是?我就想,每次给我输戒毒药的时候,我都化好了妆躺在那儿。过了这一关,咱就算拣了条命。要真是一蹬腿过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辞世,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护士长哭笑不得,说,就算你真的过去了,太平间也有人化妆,保证让你漂漂亮亮。
  庄羽大惊道,他们那手艺,整个一个乡下的戏班子,我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能让他们糟践?那可真是比死还要令我伤心的事了。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观,觉得十分有趣。
  护士长正色道,好啦好啦,说一千道一万,这玩艺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双眉陡立,说,那好吧,不让我带化妆盒,我就不住这个院了。支远,走,咱们打道回府!
  支远说,钱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说这里最好吗,怎么因了这么一件小事,说走就走了……
  庄羽闷着脸不作声,几乎垂泪,一副不化妆毋宁死的英雄气概。
  护士长把化妆盒拿在手里,仔细翻检了一番,然后说,庄羽,你太任性了。看你这气色,要是再不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险。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让你带着这个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为笑,说,护士长真知道心疼人。规定算什么?不就是乌龟的屁股吗?(龟腚——规定)
  现在范青稞、席子、支远、庄羽四个人都换好了病号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队新兵。
  护士长说:还有最后二道手续,就是要检查一下,你们身上是不是一无所有。周五,你查支远。几位女士,我招呼。
  这个节目,简方宁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个走过去。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护士长伸开大巴掌,在你的内衣内裤里细细捏一遍。护士长的手很糙,力很重,大指甲旁还有一根尖锐的倒勾,刮得人皮肤生疼。还好,护士长对范青稞的检查比较走过场。
  对席子的检查也不甚严。她毕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随员。
  这时支远已被查完,转了回来。
  护士长站在庄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两只手,捅进庄羽宽大的病号服里。庄羽戴着进口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护士长一时摸不到这舶来品的机关,打不开挂钩,情急之下,索性将手从庄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东抓西拽,来了个黑虎掏心。
  支远面色阴沉。
  庄羽索性哈哈笑起来说,护士长,您这是干嘛呀,查就查呗,也不能咯吱人啊。
  护士长说,查查你内里藏没藏着犯禁的货色。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是跟你们学的。
  庄羽不乐意了,说护士长,您可得说清楚了,不兴打击一大片。我干过那偷偷模摸的事吗,谁的孩子谁自己管,谁干的谁负责。
  一切齐备,护士长抖了抖大钥匙,开了最后一道铁门,正式进入病房。
  第六节
  西伯利亚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阔叶林和针状的黑松林混交地带,微风吹过,迎着阳光的叶片闪烁白炽的光斑,背阴处好似招魂的纸幡。白和绿毫无规律地交替着,好像地狱和天堂的旋转风车,令人无法长久地对视。
  米哈林穿着橙红色紧身衣,在灰暗逐渐浓重的森林里,像火苗一般跳动着。遭遇海难的船员通常都穿这种色彩鲜艳的衣服,以吓走鲨鱼和吸引飞机救护人员的目光。
  米哈林一团红色弧光在丛林中出没,头发已经被松针翠绿的汁液染成青果色,只有下颌新萌出的胡须,还顽强地保持着人类应有的黑色属性。上臂由于持久地攀援,已经有些像猿类了,每一根指爪锋利无比,肌肉膨起,韧带有一种悬垂的弹性。
  米哈林抚摸着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为不解。按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肌肉和力量的。但它们像雨后的蘑菇围着树根那样,在他细弱的骨头周围生长出来,无数次地供给他爆发的力量,让他躲过蝗虫般的子弹,像真正的野兽那样,片刻间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吓出来的。米哈林对自己说。
  可是他还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他连死都不怕,他是“人兽”。
  “人上人”乐园的老板用肥胖的手指,点着那张雪白的有凹凸花纹的仿羊皮纸契约,让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对这些生死条文扫都没扫一眼。唯一留在印象里的是,老板沉重的钻戒将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纹。
  吃的不错。甲方,当然就是老板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这样的人兽,提供相当丰盛的早餐和晚餐,这样才能保证人兽们在剧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不至于很快丧生。当然,也供应他们质地优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过颜色是令人恐怖的橙红。
  米哈林看了看岩缝中的太阳,他不要手表。时间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尤其怕看到手表上的日历,那些数字会提醒他记起自己还是人。他艰难地爬起来,不能歇息得太久。老板在每个人兽身上都悬挂了记步器,每天必须行走到规定的数目,才能领到药品。米哈林很理解老板,当然了,如果人兽们都凭借自己对地形高度熟悉的特长,把橙红色的身躯隐藏在山洞里,猎人们就会无功而返。长久下去,“人上人”乐园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兽们聚餐和睡觉的小屋,坐落在密林边上,是有特殊安全标记的半地下室结构,冬暖夏凉。每天晚上大家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微笑着点头问好,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心情。是的,又活过了一天、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将得到一份比口粮更珍贵的药物。饭菜经常会剩,有些人永远不会回来吃最后的晚餐,他们倒在猎人们的长短步枪之下,金灿灿的铜壳子弹镶嵌在他们的胸膛、颅脑或是其它一些致命的地方。不过减员总能很快补上,人兽的来源很充裕。
  老板还是很仁慈的。他与猎人们签有严格的合同,规定每位猎人枪杀的人兽数量,最多不得超过3名。也就是说,假如今天进园了10位猎人,无论他们的枪法多么高明,最多只会消失10名人兽,大多数人兽将安然无恙。
  还有许多更人道的规矩。比如人兽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区内尽情嘻戏,放心大胆地休养生息。老板经常对人兽进行躲避枪杀的求生训练,请教官指导人兽如何在沟壑中隐没身躯,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脚印……尤可尊敬的是,老板为每位人兽配备了一架与狩猎者性能同等优异的高倍望远镜。在猎人发现人兽的同时,人兽也同步发现猎人。一场高质量的猎杀与反猎杀游戏,在苍茫林海展开。
  每位猎人进入“人上人”一次的门票是15万美元。这当然是一个让普通人休克的数字。但来到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从莫斯科来的神秘人物。猎人们也很通情达理,对提高人兽的自我防卫能力,大加赞赏。这使得狩猎和杀戮的过程,更充满了趣味与挑战。
  米哈林是一位资深的人兽了。和他一道进园的伙伴,白骨已经被蚂蚁雕上花朵,但他还是一个零件不少地活着,真是悲哀无奈的事情。有时他很想一个跟头栽到狩猎者的枪口下面,一了百了。他知道这是幻想,因为身体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一到关键时刻,手和脚就会本能地飞快逃逸。俄罗斯人有猎杀野兽的习惯,杀死一头大的动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让人久久兴奋。但猎人们虽然有钱,一般缺乏经验。在久经考验的米哈林面前,他们太嫩了,有一次,一位猎人打了几千发子弹,却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收获。米哈林悲悯他们,看不起他们。
  走吧。米哈林,我们该上班了。再有5分钟,就超过了安全时间,随时都可能有枪对准我们。新递补进来的人兽,一边紧着橙红色的鞋带,一边往外走。
  从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条长50码的小路。你必须在安全保护的有效时间内,通过小路。这是一段裸露的火线,猎人的子弹随时可以从任何方向飞来。
  米哈林依旧淡然地喝着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这种熟悉的味道使他想起逝去的父母和还活着的妻子儿女。他的神经已经被死亡击穿得像删节号,很难有连贯的思维。糊牛奶,帮了大脑的忙,他用匙子刮着碗底。
  我们走了,米哈林。但愿晚上我们还能围在一起吃饭。其他人兽乌鸦一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