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1-02-25 03:25      字数:4784
  隐姬微笑着看着这个她守护的男人。
  是的,她守护着他,没有要求,没有奢望。忠心耿耿地十多年了。她的青春,在这几乎不被注意的守护中渐渐地消磨殆尽了。
  如今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她已经老了。
  她看看卫青,卫青比她年长很多,但是,比起男人,女人的青春那么短暂那么可怜。
  和比她年长的卫青比起来,她要苍老了多了。尽管她每天都认真仔细地修饰,但是,那青丝中已经有了一点点银色,那粉光脂腻的脸上隐隐有了鱼尾的纹路。
  “是啊,确实很舒服!”卫青看看四周。没有人,院子里静悄悄地,只有葱茏的花木,摇曳着清新的微风。卫青惬意地吸了一口气满意地说。
  “我就说嘛,整天呆在屋子里,没病的人都会被闷出病来的,更何况……”隐姬闭口不说了,嘻嘻笑道:“以后,只要天气好,我就扶侯爷就出来坐坐。”
  卫青淡淡地笑着,没有说话。
  隐姬没有再说,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个聪明的女子。
  她最聪明的地方,是绝不问不该问的事。这两年来她不知道卫青经历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很长一段时间来。卫青足不出户,不愿见光也不愿见人。今日,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他,到廊下来坐坐。
  正在这时,听见隐阁屋子里的门轻轻一响,一个人走了出来。
  看见此人,隐姬连忙长跪在地:“陛下!”
  来的人,果然是皇帝刘彻。
  他一身黑红相间,绣金龙衔日的朝服还没有脱去,显得躯干魁伟了好多。看样子得是理完政,就匆匆忙忙的来了。
  卫青一愣:“陛下怎么这个样子就来了?”
  刘彻微笑地坐在他身边:“刚下朝。”
  “那政务,不要紧么?”
  “今日没什么事!”刘彻说。
  他是在撒谎,因为他的袖子里,就笼着那份削侯的名单,那本来就是他需要决定的大事。
  “今日怎么样?”他说,拉起卫青的左手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摩挲着。在他白净宽厚的的手里,卫青的手修长瘦削带着点青白色,凉凉的。他继续摩挲着,企图让它暖和一点儿。
  “很好!”
  “真的!”
  卫青微笑:“是真的!
  刘彻笑了,看着他。
  长期的病痛,让他原本健康结实的身体变得消瘦憔悴。那俊朗的脸庞原本带着健康的气色和青春的光晕,像是玉的内在的温润一样。如今温润渐渐失去,没有血色的青白的脸渐渐地变得似乎要透明。
  这种不应该在这个年龄的人身上才出现的脆弱的感觉,意外让他看起来年青许多。
  原本刘彻比他还小一岁,但如今看起来,却是高大魁梧的刘彻要年长多了。
  看见他精神难得地好,刘彻欣喜万分:“看来那药果然好,朕叫他们再制!”
  卫青一怔,他没告诉刘彻他没有吃那些所谓“异人”们制的药,他江湖阅历比刘彻强多了,知道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虽然说不出破绽,却也不信的。
  只是感于刘彻一片苦心,收下却全放着了。
  此时见刘彻如此高兴,更不便说破。
  那刘彻早已将“削侯”的事丢到了九霄云外,高兴地拉着他不住地说西道东。
  卫青见他因为自己精神好点就如此开怀,心中感动,又替他觉得难过。便强打了精神和他说笑。
  刘彻更是欣喜莫名,只觉得全天下最快乐的事,便是一生一世在这个人身边。哪怕就是这样坐着,那什么“封侯”“削侯”的事,实在值不了这人一个笑靥的。
  藏在袖子里的卷轴,本来就不打算拿出来,现在更不会了!
  ……
  几日后,长平侯府富丽的正房,这是平阳长公主的居所。
  素来雍容华贵安详庄重的平阳公主猛地站起来,脸上阴晴不定,问道:“你确定?那上边确实有伉儿的名字?”
  那内侍模样的人连忙答道:“小人亲眼所见!”
  平阳半晌沉默不语,慢慢地坐下来了。
  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这样的做法,是冲着什么来的?
  卫伉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因此,绝不会是仅仅为了他。那么,这次事件的目的到底是卫青,是卫子夫,还是太子刘据呢?
  又或者,几个都有?
  可以肯定一点,这对于整个卫氏家族,绝对没有好处。
  平阳,现在是卫氏家族最坚定的维护者;因为,如果说以前她维护卫家,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来维护和卫家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现在,她更是卫家的一份子!
  命人打赏了内侍,好好送出。那平阳慢慢思虑着,反复斟酌。
  岁月终于在这个美丽的女人脸上留下了它的痕迹。只是,由于保养得益,又精于装饰,这些痕迹被很好的掩藏着了。在平阳的身上,那种介乎于少妇和少女之间的清新又妩媚的神情,被最终的成熟优雅所代替。
  平阳一直低着头,良久,才抬头道:“来人!“
  一名婢女连忙应着过来。
  平阳缓缓地道:“你去隐阁看看,问候爷方不方便,我要见见侯爷!”
  自生病以后,卫青基本上夜夜留宿隐阁!
  ……
  出乎平阳的意料,卫青只是微微怔了一下,沉吟了一会儿只淡然道:“果真是这样么?”
  原来,这就是你的困惑么?连朝服都忘了脱,满眼的怔忪不安的。怪不得你的笑容里有些隐晦。你要瞒着我么?
  唉!
  平阳有些诧异他的反应,但是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点点头,道:“侯爷,此事非同小可。侯爷还须怎么想个法子,让陛下打消了这个念头才是。”
  “为什么?”卫青反问。
  平阳有些瞠目结舌,道:“侯爷,失侯之事非同小可。事关伉儿前途,卫家荣辱……”
  卫青低头沉吟半晌,淡淡地: “我知道了,多谢公主!”
  平阳怔怔地看着他,他微笑了:“我替伉儿,谢谢公主!”
  他的笑容和那年一样!
  那年,惊魂未定的从倾倒的马车中出来,看见的,就是这个温和明亮的笑容了。那时候,表面镇定的她其实也几乎吓死。只是皇家的教养让她一直克制不表露出她的惊恐。其实那天出事后她连马车都不敢再坐的,是他一句“我正好送公主回去!”她便信任地登上了马车。
  好多年,好多年了。
  生活是多么奇妙的事!两个原本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会被生生地捏弄在一块儿;生活又是多么无奈的事,看得见的岸边,却是永远无法到达的!
  平阳痴痴地看着病中的丈夫。卫青面色如常眼光平静。虽然憔悴,但那眉宇间温和持重的气度依然如故,让人安心的感觉分毫不少。
  不知不觉地,平阳便安下心来了。如果他说没事,便不会有事!
  平阳离开了。
  卫青看着平阳仍然窈窕的背影渐渐离去,目光格外的温柔。这个聪明睿智女人啊,不管如何,对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是忠诚的。
  卫青也是忠诚的,只是,他们忠诚的东西,归根到底是不同的!
  ……
  翌日,皇帝散朝,退于宣室殿处理政务。
  才看了两份奏章,忽然听到内侍传禀:“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请见!”
  刘彻吓了一跳,连忙道:“快请!”
  那个熟悉的高挑修长的人影,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恍如从前。
  那袭尊贵的深红色黑带镂金的侯爵长袍,那顶紫金过梁嵌宝金冠,那紧紧束住狭窄的腰肢,让身形显得特别颀长的白玉锦带。走动之间,开合的长袍绣金下摆。
  除了那苍白的脸,依然,如此英挺!
  除了那微微汗湿的额,依然,如此轩昂!
  一时间,刘彻楞住了。
  原来卫青今日竟然全副侯爵服饰,按品级着装。这一身装束,原本是要上朝和隆重的仪式才着的正装。
  自他生病以来,从未出过门,冠服都少穿,更不要说着正装了。
  “仲卿,你……”
  刘彻讶然。
  那卫青强忍住头晕身软,大礼参拜。一拜,二拜……
  刘彻愣住了,忽然间他二拜时身形微微一晃,似乎那强撑着的身体有些经受不住了。
  那刘彻连忙扶住,不让他再拜:“仲卿,你……”
  卫青定了定神,仍将大礼行完。最后,他跪在地上,直起身,微微有些喘息,但清晰坚定地说:
  “臣卫青,请陛下下旨“削侯”!
  削侯(二)
  平阳静静的问道:“侯爷此举是何意?平阳不解。”
  卫青半靠在榻上,形容困顿,十分疲倦。听见平阳如此说,便抬起眼来看着她。
  平阳美丽深黑的眼里,隐隐有一层被委屈和不甘。觉得自己一心为了卫伉,为了卫家作想却不被领情,实在不是滋味。她贵为长公主,有话当然不会憋在肚子里。故而,便对卫青直言。
  卫青看着平阳认真的眼睛,微笑了:“公主生气了吧?”
  “没有,只是觉得奇怪。侯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平阳心中,一股隐隐的苦涩:是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心里面没有我们不奇怪,但是难道你的眼里和心里,就只有他一个,连家族连孩子都不要了么?
  卫青轻轻叹了口气,道:“公主历来是明事理的女子。卫青便不讳言了。请问公主,做父母者为子女作想,是要他大富大贵骤然一时,还是一世安宁?”
  平阳不假思索地:“当然是一世安宁。”
  卫青道:“正是了。公主想,伉儿、不疑和登儿,于国无寸尺之功,小小年纪便身为列侯,上天的眷顾皇上的恩宠不可谓不深。也正因为如此,那些等闲人等,不知有多少虎视眈眈,心怀不忿。现在,我二人尚在,皇上顾及我二人薄面,或许有事便会放他们一马。但我们岂可护得他们一世?一旦我二人仙去,那积蓄多年的嫉恨,这些孩子可能担承?可能一世安宁?”
  平阳怔住了。
  卫青又道:“我卫家自皇后入宫,陛下恩宠,不用细说。更何况卫青侥幸与长公主结为连理,在他人眼里可谓盛极一时。族人门下升官发财皆有之,卫家之势,已令天下侧目。”
  “常言道盛极必衰,月满则亏。如不小心在意,一个不对景,便是由天入地。故而这些年我深自收敛,也尽力约束家中族人。只是如今卫家不比从前,各色人等形形色色,良莠不齐,免不了有骄矜之态横行之事。若侥幸得无事,大家不过一世安稳,若有点什么事来,便是一族大小陪进去也便都有可能。”
  “卫青少年走江湖,深知江湖人御敌的高招,不是拼了命去厮杀,而是放低身子消弭来势。故而,我自请削侯,不过是希望消弭些嫉恨,也借此敲打卫家众人。”
  “伉儿他们虽然削侯,但富贵保暖无虞,陛下也因此更怀恻隐之心,若有个差错,也有转圜的余地。只要孩子们小心谨慎,便可保一世安稳!”
  他句句皆是沉心思虑之语,平阳不由得听得楞了。
  半晌才缓缓点头,道:“侯爷想得长远,是平阳浅见了。”
  卫青说了一大段话,已觉得有些气短,听见平阳如此说,便微微笑道:“那里,只是卫青匆忙之间,没能和公主先提及,令公主忧心了。”
  平阳微微一笑:“原来侯爷果真为卫家和孩子们考虑的,如此,平阳便不担心了。”
  听见她如此说,卫青心中一凛,看看她的面色,却又如平常一样。
  此时隐姬端了药来,平阳连忙和隐姬一起服侍他吃药,此事便不再提。
  平阳走后,卫青呆呆地坐了出神。
  有时候,心思太多,反而自己都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了。
  ……
  元鼎年间,皇帝刘彻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忽然削了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长子宜春侯卫伉的爵位。
  在史书上,对他这一次失侯的原因记载得十分的含糊,只提到一句“矫诏不害”。
  “矫诏”就是我们俗称的“假传圣旨”。在汉代,矫诏根据后果不同有不同的处罚,重的杀头抄家灭族,轻的罚金四两即可。“不害”是没有什么大的危害。那么,这样的处罚就显得非常的奇怪,如果卫伉在那个时候犯了大罪,那么后果可能很严重,如果犯的是小罪,那么这样的处罚就显得过重了。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历史在这里的含糊简单到只有一个结果:卫伉失侯了。或许,在当时,卫伉是什么原因失侯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须要失去他的侯爵。
  这是卫伉第一次失侯。在这个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不过十六七岁,不可能真的有什么重大的罪过。他之所以失侯,不过是因为,皇帝刘彻需要,他的父亲卫青需要!
  不知道卫伉在失侯之后,是如何表现的。他会不会悲伤,会不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