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1-02-25 03:25      字数:4799
  霍光开始害怕了,他不知道哥哥到底怎么了,他只知道,他的哥哥一天天地瘦削了,那深陷的脸颊上一双眼睛总是闪着古怪的光。在军务的间隙,他总是无休止地操练,搏击;搏击,操练。好像他必须要把自己弄得疲累不堪,不弄得疲累不堪无法思考,就有些什么会从他脑海深处蔓延开来,并且把他吞噬掉的。
  就这样,冬天来了,冬天过去了。
  年末的时候,一般都要让练兵的将领回家过年。但是,今年皇帝陛下似乎忘了。骠骑将军也似乎忘了。
  然后,春天来了春天过去;再然后,夏天来了,很快,夏天也过去了……
  …
  这天晚上,帮着军中长史处理完文书的霍光回到军帐。
  军帐里空空的,去病没有在。问值卫的亲兵,说骠骑将军出去了,往小河边去了。
  霍光便转身往小河边去。
  这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月亮很大很圆。
  他们驻扎的地方不远处的那条小河在黑夜里闪着亮晶晶的粼光,哗啦啦地流淌着。在月亮下,一切东西只有黑白灰三个颜色。
  霍光找到了去病,他在一个高高的陡岸上,面对着流水坐着,一动不动。
  “哥!”霍光轻喊。
  去病没有动,在月光水影的衬托下,那俊美的轮廓如刀刻的一样清晰。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沉浸在什么里面。
  “哥!”霍光的声音大了点。
  去病才茫然地:“什么!”转过头来看看他,有些恍惚地应道:“小光,你来了?”
  “嗯!”
  去病仍然呆呆的,又去看着面前的看不清的流水了。
  霍光忍不住道:“哥,你在想些什么?”
  “没有,”去病一惊,连忙道,“没想什么!”
  见霍光疑虑地看着自己,他连忙掩饰:“那个,你到长史那里去过了么?他找你有事。”
  “去过了!你下午就跟我说过了。”
  “哦……什么事呢?”
  “两件事。”霍光以他沉稳的个性不紧不慢地向哥哥汇报着,“一件是长安长公主的信,长史说他按你的意思已经写好了折子,要你回去看看再呈递。还有一件,是原来军中的厨娘儿子死了去奔丧,所以另外找了一个。”
  去病无语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霍光忍不住问道:“哥哥,长公主为什么写信来。”
  去病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茫然答道:“……是叫我上书替皇子请封的。”
  “替皇子请封?为什么?”
  “不为什么,皇子大了,都要封国的。”去病淡淡地说。
  “那为什么要你请封呢?”
  “哦,长公主说,太子是舅舅的亲外甥,请封其他皇子不好开口。所以让我来说。”
  “舅舅也这样说么?”
  “舅舅没说,不过,长公主说他想做,只是不能做。所以,我来做吧……”去病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酸涩翻滚的心,他把来信翻过去覆过来看了几十遍,贪婪地找着他的消息,但是,除了一般性地提到‘尚好’‘安泰’之类,没有任何可以供他咀嚼的东西。
  去病又陷入了茫然的沉思里,不再说话了。
  霍光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说,于是,两人一起看着流水,静静的。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河流的轮廓变得不清晰起来。但是,淙淙的水声却更清晰了。
  …
  过了几天。离平口三天的荒野。
  一行长长的队伍在炽热的阳光下艰难地行进着,这是平口的驻军在长距离行军演练。
  对于汉军士兵来说,在骠骑将军手下当兵是件荣耀的事情,也是件离功劳封赏最近的事情,但却一点都不容易。
  骠骑将军严厉,骠骑将军冷漠,骠骑将军从来不把自己的生死当回事,也就不认为别人有生死的权利。
  在战场上,他冲杀在前,他的士兵后退就斩;在平日里,他军令严苛,违令者几乎都被打得皮开肉绽,有的小命都不保。
  所以哪怕是这样炎热的天,哪怕是这样长距离的急行军,也没人敢怨!
  霍去病骑在马上,看着眼前无声行进的军队,日光很毒天气很热,但是他的眼睛仍然冷冷的,像是他的内心,已经被冰封了起来。
  忽然一骑烟尘滚滚驰来。
  到得近旁,那小校气喘吁吁地禀报:“禀骠骑将军,大将军奉旨收民间马匹,已经到了平口了。”
  只一楞,什么也来不及说,来不及交待,什么也不管!他便拨马疾驰,只向着平口狂奔而去。
  三天的路,一天一夜的狂奔。
  只有一个信念:他在!
  天蒙蒙亮雾气还飘荡在小河上,平口驻军的营地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警卫的军士惊讶地发现,骠骑将军一身征尘,疲惫地策马进来。
  霍光和留守的两名将领连忙迎出。
  不及说别的,去病开口就问:“大将军呢?”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楚。霍光惊讶地看着他,长距离策马奔驰,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口唇开裂脸色苍白。
  霍光一怔,旁边的校尉已经道:“大将军已经离开了。”
  正是盛夏,但是忽然天地冻结了。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冰冷的。他愣愣地问:“为什么?……怎么会……?”
  霍光小心地说:“舅舅是去督促征马的,只是路过,昨天就走了……”
  他仍然愣愣地看着霍光,眼睛看着他,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脑海里,耳边就只重复着一句话:他走了,已经离开!
  走了?
  走了!
  就走了么?
  连见一见,也不肯么?
  “扑通”一声,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如山一样的疲累,失望和痛苦。
  心被掏空了,天地一片黑暗。
  那个顽皮的孩子紧紧地抓他的袖子,他嘴上生气地呵斥着:“放手,放手,去病,你真是个小无赖!”而他的眼睛,那双明亮狭长的眼睛里却满满是宠溺和关爱。
  ……
  “别哭了。”他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劝慰着,把那个在夜里哭成泪人的孩子楼进怀里,“怕什么,不是还有姥姥么?不是还有舅舅么?他们不管你又怕什么!去病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哭了。”
  孩子在他怀里小声啜泣着,渐渐止住了哭声。他的胸膛很坚实,很温暖。
  ……
  那双细小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孩子固执地说道:“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舅舅!”
  ……
  他纵马奔驰,放声大笑,英姿焕发,无限风流,无限神采!
  ……
  皎洁的月光下,那个偷偷摸进舅舅书房的孩子,好奇地想看看那个锦盒,——皇帝赐的婚礼锦盒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没想到中途却有人进来。他大气都不敢喘地躲在书橱背后,偷偷地从缝隙中往外看。
  皎洁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犹如白玉,长长的眼睫下半阖着的眼睛眼波流转如水一般。他微启的嘴唇红润如同花瓣,急促的呼吸和低低的呻吟间,他的身体在那人的狂暴冲撞下婉转承合……
  那个孩子紧紧握住口不敢出声,而那两个狂乱的人根本想不到会有人。
  在孩子晶莹的泪光里,他的身子在一阵痉挛后象一根坚韧的鞭子一样倒下来……
  在月光下,他的身体修长洁白……
  ……
  就因为那根遗失了的腰带,他重返的时候,远远看见皇帝离开。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走正门,从园墙上跳了进去。然后,就看见:
  他的眼被蒙住,他的双手被紧缚,胡乱遮盖的衣物下他的身体□。刚刚经历的疯狂已将他发髻弄乱,几缕黑色长发散落,留在优美的脖颈上。光滑的胸膛上还有粉红的欢爱的痕迹。他双腿颀长,腰肢狭窄……
  ……
  生命原来有那么美好的时候!
  所有眷恋的,渴望的,向往的,迷惑的……都可以在身下律动呻吟着。
  他的罪恶从此开始……
  罪恶!罪恶!
  甜蜜的,兴奋的,纠缠的,痛苦的,煎熬的,恐惧的,惭愧的,诱惑的——罪恶啊!!!
  星陨
  平口汉军驻地大营。
  霍光慢慢地走着,一路小心着他手上那个药碗。军医说,骠骑将军体力透支,要好好休息一二。可是,处理起军务来就什么也不顾的去病,根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
  无奈之下,军医只有开了个方子,让他慢慢调理。
  霍光小心地端着这碗浓黑的苦汁走着。穿过中军行辕的院子,再拐过一个回廊,就是去病起居的地方了。
  推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案上垒满了各种简牍公文,一只蘸了墨的笔还放在砚台旁。书案旁边的榻上,去病面朝里和衣而卧。看样子是审批公文累了去歇歇。霍光进来,他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霍光愣了愣,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案上,走近榻边,扯了旁边的被褥替他盖好。看了看药碗,悄悄地离开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那边不久,悄悄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闪进了去病的屋子。只一会儿,人影又闪出,很快就消失了。
  过了两日。
  “霍郎官,霍郎官!”焦急的叫声在门外响起来。
  正在里面和长史整理着那些永远整理不完的花名册的霍光惊讶地应道:“我在这里,谁找我?”
  一个亲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霍郎官,刚才将军在操演中从马上摔下来了。”
  霍光大惊,连忙冲出去。
  去病已经被扶回中军行辕里,脸色蜡黄,嘴唇泛青,正斜靠在案上休息。
  “哥,你怎么样了?摔伤了么?”一进门霍光就焦急地问。
  “没事,没伤着!”去病说。
  不放心地检查一番,见他果然没有什么伤,霍光略略松了口气,但是奇怪地问道:“怎么会摔下来?”是啊,以去病身手,怎么会好端端地从马上摔下来呢?
  看见霍光担心的样子,去病勉强笑道。:“可能是昨天没有休息好吧,头有点晕就晃下来了,没事的。歇歇就好了。”
  “我请军医来?”
  “没事的,不用了,歇歇就行了。”去病说。
  霍光说:“那你好好歇歇,这些天军务那么多,你太累了!”
  见他脸色实在不太好,精神也很疲累,霍光连忙扶他去歇着。
  去病躺下来,霍光连忙去端药。
  等他端了药来,去病已经睡着了。霍光知道哥哥很久以来睡眠都不好,难得这时睡得似乎安稳,便没有叫醒他。看看他熟睡的没有恢复血色的脸,霍光想了想,便仍旧将药放在案上,自己带上门去找医生了。
  这里去病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只觉得全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梦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和姥姥搬家,不见了舅舅……;一会儿战阵中厮杀不已,全是杀不尽的匈奴……;又梦见卫青只在前面走,无论如何不理他……心中疲累惨然,只一身冷汗出了又出。
  就这样醒一会梦一会,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门吱呀一声,他以为是霍光,便微微睁开眼,想要叫他倒点水来。
  不料双目才张,却楞了。
  那蹑手蹑脚背对他站在案边的人,不是霍光,却是一个女人!
  是的,女人。虽然她如同其他军营里的杂工一样青布缠头,黑布衣服,但是,从去病这个角度看去,在窗影的映衬下,她个子娇小的腰肢纤细。确实,是个女人。
  那女人完全没有想到他已经醒来,只是小心而熟稔地从怀里掏出点东西,——似乎是些黑色的药末,她小心地放在药碗里。然后,用羹匙轻轻地搅了搅。
  “你在下药么?”
  忽如其来的声音骇得女人手一抖,药碗被带得一晃,半碗药打翻在案上。女人霍然回过头来。刚才还闭目躺着的人已经站在她身后,刚刚疲累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威严高大中带着无形的肃杀和威压。一柄冰冷的长剑直直地指着她的咽喉。
  片刻之间女人的脸由白到青,由青到红几次,她的身子在颤抖,嘴唇也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去病冷冷地看着这个脸色惊惶的女人,脑海中一闪,似乎隐隐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出,只压住心中的诧异和怒气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害我?”
  “谁指使你来的?”去病厉声喝道。“说!”
  女人哆嗦着定定地看着他,面容扭曲,眼光又是痛苦又是怨毒:
  “谁……指使我,指使我的人,已经被你杀了,是鬼,索命的鬼指使我!”
  去病的瞳孔微微收缩,手中的剑往女人的脖子上靠了一靠:“你是匈奴人?”
  “不是!”
  “你丈夫”去病看看她的年龄,顿了顿道,“在军中服役?”
  “……”
  去病看看她的脸色,冷笑道:“是逃兵还是降卒?”
  “你胡说!”女人暴怒了,不顾尖利的剑锋大声道,“他是个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