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换裁判      更新:2021-02-25 03:18      字数:4908
  从中关村林先生家走出来,我发觉我追求的对象是理论物理学及其哲学,是从相对逼近绝对,是爱绝对。(ThisLoveoftheAbsolute)
  这爱胜过名利地位。这爱在本质上是爱上帝。这爱铸造了我一生,直到今天,它还在继续铸造。没有这爱,我的内心堡垒便会轰隆一声坍塌。
  为此,我要感谢林先生,尽管他没有直接教给我什么,但普朗克这个名字却是我从他那里知道的。这也就够了。其他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努力和领悟。中国古人有言:〃 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 看来,我是以神听了,所以能听到骨子、血液里去。我读书,尽量做到三步到位:;眼到、心到、神到。
  林先生家有两张唱片是温德家没有的:A。一首英文歌《意大利花园》(ItalyGarden),吉他伴奏,女低音,很煽情,很有磁性。开头一句是:etoMyGardenItaly……Iamwaitingforyou……(来到我的意大利花园……我正等着你……)
  是19世纪末的一首情歌,非常美。
  有一回深夜我经过未名湖,用口哨吹着这首歌的旋律。第二天奥地利老师蔡司贝格在课后问我:〃 昨天夜里有人用口哨在未名湖吹《ItalyGarden》,整个湖边周围都能听到,很好听,我估计是你……年青的时候,我在维也纳咖啡馆经常听它,我非常喜欢这首曲子,只是多年不听了。〃 B。门德尔松的《春之歌》(小提琴曲)。
  1959年早春,林先生为我放这首乐曲,我的血液马上被煽动起来了,说:〃 把窗子打开,让春天进来!〃 其实北京的早春还很冷。44年一晃而过,今天我还能记得我当年发自内心的这句感叹。
  今天,我家的音响设备由于科技进步,比温德、林书闵先生家的音响不知要先进多少倍,但我忘不了朗润园和中关村两地的管弦和歌唱。早年,我的音乐教育主要来自这两处,第三处便是北大钢琴社。好几架钢琴散落在校内好几处。
  我经常去两处练习:未名湖畔室内体育馆楼梯底下有间仅5平米的斗室;生物系大楼背后有几间屋,那里也有一架钢琴。
  我断断续续只弹了一年的〃 拜耳〃 谱子,没有固定老师指导。我多么想把《少年的祈祷》和柴氏的《六月船歌》弹下来,即使是结结巴巴也好!但我的基本功不够,我的技巧够不着。政治运动太多,无法安下心来练习是主要原因。总之,没有掌握钢琴这种乐器成了我终生的憾事。幸好,我还有一些识谱能力。所以在音乐领域,我只是一个铁杆业余爱好者,偏重对音乐哲学和音乐美学进行思考。
  幸好,我听得多,几乎听了一辈子。古人说:〃 能观千剑则识剑。〃 听音乐如同读书:听百遍,义自见。又是中国古人所言:〃 操千曲而后知音,观千剑而后识器。〃 《颜氏家训》告诫:〃 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 〃 要以我用书,勿为书所绊。〃 ——从北大始,我同音乐世界便是这层关系。
  1961年8月我毕业离校,林先生也调到第二外语学院。地点在东郊,建国门外,离中关村很远。先生每天骑车,来回在路上就要四五个小时。冬天他仍习惯戴顶大草帽,给人怪诞印象。文革他也挨批斗。我问过他的遭遇。他只吐出了三个字:〃 被毒打!〃 他们搬了家,从中关村搬到成府,地处清华正门和北大后门之间地带,屋子比较破旧。我只去过一次。唱机和钢琴早已不知去向。估计被红卫兵扫四旧扫掉了!
  我为那些唱片而惋惜。那是革文化的命,天大的罪。
  林先生有6个儿子。个个都很聪明,能说会道,不像他们的爸。老大读中央美院附中,后来听说去了美国。
  又是听说,七十年代末林先生自杀身亡。原因不详。估计是性格造成的。内心和外部世界不可调和的冲突,加上厌世,才走上了绝路。
  他悲观厌世的日子,正是拨乱反正、国家和民族开始有转机和有起色的黎明。
  他走得不是时候。他挺过了〃 被毒打〃 ,却在黎明曙光照耀中华大地的时候自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好听的音乐并没有留住他!他理应把普朗克一些物理哲学论文翻译出来,照亮青年一代的道路。
  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的?其实我们很少谈心。他不善言谈。他的译文同样结结巴巴,但方格子里面的一个个汉字却写得非常工整,有如刻出来一般,是标准的一丝不苟,令我敬佩,尽管我最后没有走上翻译的道路。
  他译完了《热力学讲义》这部世界名著,对普朗克的这些著作,爱因斯坦的评价是:〃 这些书都是物理学文献中的杰作。没有一个物理学家的藏书室可以没有这些书。在这些书中普朗克把自己的大部分最重要的研究成果都概括进去了,并使他的同行都能看懂。〃 林先生的译稿没有付印。我见过他的译稿,里面的数学物理公式写得尤其规范。
  普朗克和他的译者都走了,这些公式还活着。即使是有朝一日地球上连一个人都没有,人类已经绝迹,热力学的数学物理公式依旧会有效。——普朗克多次提到这一点,给了我难忘印象。所以在我眼里,研究物理学是走近永恒,是〃 朝圣〃。这才是普朗克的论著给我最大的启蒙。
  第二部分在崇拜中觉醒(4)
  三、普朗克和他的量子物理学世界从林先生家出来的第二天,我便一头栽进图书馆的卡片目录室。我受不了普朗克的诱惑。北大6年,是我受诱惑的6年。
  有诱惑的人生才值得一过。普朗克和有关他的论著卡片总共有40多张。这又一次加深了我对北大图书馆的热爱和眷恋。因为它能最大满足我对〃 哲学世界观〃 的追求。即便有的书是北大没有的,也可以通过馆际从北京图书馆和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借来。
  只要把条子递上去,第三天即可到我手中。我多次尝到了这种甜头!
  当时我不可能去读普朗克的专业性很强的专著,比如他的名著《理论物理学导论》(共5卷);《理论物理学8讲》和《热力学讲义》等。这些论著不断再版,饮誉世界科学界和高等教育界,培养了世界各国好几代的物理学家。日本杰出物理学家、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汤川秀树就是因为深受《理论物理学导论》的鼓舞和感召才决定献身物理学研究,当时汤川还是个高中生。
  当时(1958—1961)我主要读两方面的书:A。普朗克论述自然哲学,即物理学同哲学的关系;B。普朗克生平(包括自传和学生、朋友对普朗克的回忆录)。
  1958年适逢普朗克诞生一百周年,两个德国都把它看成是一件大事,都出了纪念文集,并把他的许多著名讲演印成单行本发行。王府井外文科技书店有买(包括影印)。为了买下这些著作,我只好卖掉一只金戒指。其中有三卷本的《物理学论文和讲演集》。第三卷最动我心弦,内容包括:《物理学中的因果概念》;《科学观念的起源和作用》;《物理作用量子发现的历史》;《能量和温度》;《从新近研究眼点看物理学的规律性》;《营构物理世界图像的20年工作》;《理论物理学》;《物理世界图像的统一性》。
  凡是普朗克发表的有关这类自然哲学的论著,我都借来精读,一句也不放过,而且做读书笔记,写批注,写读后感。于是才有1990年我决心动手撰写《普朗克之魂——感觉世界。物理科学世界。实在世界》一书,1992年12年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55万字,775页,厚如一块砖头,沉甸甸的。
  10本样书是我在德国收到的,通过慢件从中国寄到我手中。当时我在波恩莱茵河岸边一家咖啡屋读到它,我自然想起我在北大精读普朗克论著的峥嵘岁月。
  这部砖头厚的书是我多年(包括我在海边放羊6年)〃 俯而读,仰而思〃 的总结。
  我用普朗克的物理学道路作为一根红线,贯穿全书,涉及量子物理学的一些主要概念进化的历史和它的哲学意义。
  沿着莱茵河作长距离散步,我又一次记起方以智的幸福感:〃 我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衷其间,岂不幸乎!〃 早年阅读普朗克的论著,撰写《普朗克之魂》,是在中国;书印出来了,到我手中,看样书,却是在德国——普朗克的祖国,是我先前没有料想到的!
  今天我要问:当年我作为北大一个文科学生,毅然决然潜心阅读普朗克的书,勇敢地走进量子物理学及其哲学世界的动机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我?
  从德国文学转到量子物理学的跨度是很大的。完成这个跨度要有一定的胆识。
  学物理的,去涉及文学艺术,这不新鲜。比如去拉琴,写诗,写剧本。但从文科到理科,并不常见。我想有以下4个地方深深吸引我:第1,冬天,我们在室内生一个炉子取暖。一群孩子坐在炉子周围听外婆讲童话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直觉告诉我们,炉火的能量是以连续方式向四周发射的。
  白天,阳光从窗口射进卧室,直觉告诉我们,日光也是以连续方式发射的。
  千万年来,人类都是这样感觉的,认为的。我们的直觉经验告诉我们的,难道还有错?!但是我们的感觉常常会出错,掩盖了事物的本性或真相。
  黑格尔说:〃 哲学观念常常是通常观念的反面。〃 1900年普朗克发现:能量的发射是以不连续的、跳跃式的方式发射的!或者说,能量是一份份发射的!
  ——这可是通常观念(常识)的反面。
  这是革命性的。就是说,能量的真相是量子化的。
  光和所有其他种类的电磁辐射(比如炉子向屋里发射热,使我们感到温暖)
  并不像千万年的传统直觉告诉我们的那样是连续的波列,而是由一个个〃 能量包〃 所组成,每个〃 能量包〃 有着完全确定的、分立的能量。
  后来(1932年)普朗克说:〃 我认识到,光原来是由最小的东西所组成,它们是一份份地被发射出来的。这种发射只能是以最小的量子——我们称它为基本作用量子——的整数倍进行的。〃 1900年,他和儿子在柏林郊区森林中散步。我在柏林逗留期间,特意造访了这片森林,为的是看看,当年这里的〃 森林场〃 究竟给了普朗克什么样的灵感闪烁?他曾对儿子说:〃 今天我作出了一项发明,其重要性堪与牛顿的发现相比。〃 (这是我从一本英文杂志中读到的。原文是:TodayIhavemadeadiscoveryasimportantasthatofNewton)
  我查阅了其他几处文献,说法不尽相同。只有把这几种说法放在一起,加以比较,才能呈现出一个较全面的真相。(北大图书馆的丰富藏书为我提供了便利)。
  其中一种说法是:〃 我现在所发现的那个东西要么就是荒诞无稽的,要么也许就是牛顿以来物理学最伟大的发现之一。〃 另一种说法是:〃 我要么作出了一个头等重要的发现,这个发现或许可以同牛顿的发现媲美,要么可能会证明是大错而特错。〃 普朗克的发现在我内心激起了一个特大的惊叹号!这个惊叹号属于自然哲学的性质。
  在北大最后三年多(1958—1961),〃 自然哲学〃 (NaturalPhilosophy)是个关键词,它成了我的中心兴趣。我对理论物理学的热爱,说到底就是迷恋〃 自然哲学〃。能量(Energy)及其交换存在于一切自然现象(allnaturalphenomena)中。——这个命题在我内心又激起一个惊叹号!
  根据我的理解,北风乍起,万叶吟风,便有能量在交换,否则风和叶就驱动不起来。
  阳光照着原野上一株小草,也有能量交换。因为光合作用的主角是能量。
  蜻蜓在飞,或停在空中不动,也在耗能。
  夏夜,蛙声一片,青蛙也在耗能。否则它便发不出声音。
  正是能量及其交换推动了自然界一切大小动作的发生。
  关于能量的本性和结构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这兴趣在本质上属于自然哲学,层次最高,远远脱离了我最初逃避不正常政治社会现实这个低级、表层的动机。
  即便是社会变好了,进入太平盛世,十全十美,我对〃 自然哲学〃 追求的热情也不会衰退。因为这种探索的动机才是永恒的。
  第2,有两个公式吸引我这个文科学生(当年我刚好是20—21岁:)
  普朗克公式:E=hv,其中h便是著名的普朗克常数。
  爱因斯坦公式:E=mc,其中c是光速。
  1959年严冬的一日黄昏,为了琢磨、消化和吃透这两个公式的涵义,我走出成府校门,又去圆明园。雪已经融化了,仅在一些背阳的角落有少许残雪。
  很冷,是干冷。没有风。树叶已落尽。透过空空如也的枝桠,可以看见天边一弯新月。
  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