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热带雨淋      更新:2021-02-25 03:09      字数:4922
  手边显然已经抄好了一沓,起码有七八本,垒得像小山丘,美妇人依旧笔下如飞,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
  宫装美人,窗前练字,本来该是一副极美的画卷,美妇人面容憔悴疲惫,左颊上更有一条两寸来长的浅浅血印,还未收口,似是指甲痕,叫人触目心惊,时不时还咳两声。
  身边的茶几上放着红木食盘,上面摆着白细嫩滑的粥食和一碟精致的开胃菜,都没了热气。
  珠帘外。
  章德海跨步进了殿,拱手:
  “娘娘,三爷来看您了,您已经抄了三天,一颗米都没下肚子,中途只吃了几口水果,再这么下去,体力透支,人会受不了的,求娘娘就先停下来,先歇息歇息,看在三爷难得进一次宫的份儿上,吃一口吧。”
  赫连氏一听秦王进宫,手中羊毫一松,纤秀的眉毛一蹙,忽的发起怒来:
  “章德海,谁叫你通知秦王?你又自作主张!”
  “母嫔。”帘外,夏侯世廷步伐响起,“是皇儿的主意。”
  赫连氏叹了口气:“皇儿回去吧,宫中的事你不便插手,母嫔没什么事。皇子无旨,不得随意进宫,若是被有心人在圣上面前告一状,你又得麻烦去解释。”儿子因为自己的身份已够被拖累,怎能再叫他受苦。
  怎么会没事?夏侯世廷一路上已从章德海口里都一清二楚。
  几天前,赫连氏与韦贵妃照例去凤藻宫,向皇后蒋沛菡请安。
  因赫连氏过几日是寿辰,谈笑间,蒋皇后顺手将自己收藏的一柄九环金步摇恩赐给她,说只当是个贺礼。
  若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偏那九环金步摇是西域大食国使节进贡大宣的一件宝贝,一直在蒋皇后那儿放着,韦贵妃眼馋了许久,却一直求不得的东西,曾经旁敲侧击暗示了许久,蒋皇后都没说给她,如今竟是给了赫连氏。
  请完安,回去的路上,韦贵妃不顺气,寻着个机会对赫连氏发难,还下了狠心,找理由殴打赫连氏。幸亏赫连氏身边最近换了几个新宫婢,恰是夏侯世廷叫蕊枝重新挑拣进来的,个个忠心为主,拦了下来。
  韦贵妃没得到好处,更加不依,干脆抓散了头发,去找宁熙帝哭哭啼啼告状,说赫连氏不敬自己,仗着得了皇后的一柄步摇,横了起来。
  韦贵妃是后宫第一宠妃,宁熙帝哪里会不向着她,见心肝宝贝受了委屈,当了韦贵妃的面,便给了赫连氏一耳光,手指甲不慎勾到了她皮肤,弄伤了。
  韦贵妃心头嫉恨消了,装大度,又撒娇拦住宁熙帝,说是算了,叫赫连氏在焚香沐浴,五天之内戒吃荤油,将女则女戒抄个七八十本就好了,叫她明白宫中上下级别严厉,再不敢轻视她。
  赫连氏的级别比不上韦贵妃,又向来是个不爱将事儿闹大的人,知道越解释,只怕越是讨不了好,默默认错,回了萃茗殿便开始埋头抄书,连饭都来不及吃几口,这几天体力不济,消瘦了不少,萃茗殿的宫人们都急坏了,劝说又不停,便叫来了秦王。
  韦贵妃仗着宠爱和娘家的军功,一向便刁钻跋扈,针对赫连氏,倒不奇怪,可夏侯世廷知道,这件事情,最大的幕后挑起者,却是看似温良忠厚的蒋皇后。
  韦贵妃和赫连贵嫔相斗,输了的那个不用说,赢了的那个也会被记恨上。惟有蒋皇后一人,坐收渔人之利。
  可再如何睿智远谋也总有缺憾,蒋皇后至今没有亲生孩子,年轻时怀过一次孕,可不慎流产了,此后再没怀过孩子,只能将其他嫔妃生下的孩子抱过来寄自己名下养育,那孩子便是当今的太子夏侯世谆。
  只是可怜了母亲,因为北人的关系,每次总只能隐忍着。沉默半晌,夏侯世廷道:“被人告状到父皇那儿就告,我倒是想看看,儿子孝顺母亲有没有错。”
  “你……”赫连氏无奈。
  夏侯世廷几步上前:“父皇只是叫母嫔这五天戒吃荤油,又没说不准吃素。”
  赫连氏凝视着皇儿,这几年生得越发英迈俊挺,无论岁数多大,一到自己跟前还是个孩子,叹息一口,终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慢慢吃起来。
  待赫连氏吃完,方才记起一件事儿,捻起丝帕拭了拭嘴:“世廷,你前阵子为我换了一批侍婢,这是为何?”
  “母嫔用得可顺手?”夏侯世廷问。
  “确实比以前的好多了。”赫连氏真心道。
  皇儿暗中送进来的那四名贴身新婢名叫青婵,蓝亭,紫霜,赤霞,确实有胆识又灵活,这次若不是她们四人想法子挡了,只怕还得多吃韦贵妃的苦头。
  以前几名贴身宫女都是出自凤藻宫,说白了,是蒋皇后的人,要么便是表面听话实则傲慢,要么便是心中打着小算盘,总没法儿当成自己人,可这几名新进宫的,是儿子王府的蕊枝丫头亲自调教出来的,个个忠诚护主,又各有本事。
  “那就好。”夏侯世廷再不多说了,若不是那丫头的提醒,自己恐怕还真想不到这么细腻,原来母嫔一直也是想换人,只是并不想麻烦自己。
  顿了顿,他盯着赫连氏颊上的指痕。目色浓深:“父皇那边——”
  赫连氏知道皇儿是担心宁熙帝因着韦贵妃的挑拨,记恨自己,强颜欢笑:“皇上也是一时气急,他的脾气,你还不晓得么。你放心,过几天便会好了。”其实哪里又这么容易,这些年,宁熙帝对自己早就不如往年,三五个月都来不了萃茗殿一次,今次被韦贵妃一闹,只怕与宁熙帝的感情裂痕又加深,加上那韦贵妃在旁边吹枕头风,真不知道几时才能重获宠爱。
  这话不过是说给皇儿安心罢了。
  赫连氏年华正盛的美眸闪过一丝黯然,刚进宫那几年,宁熙帝新鲜她北方美人的姿色,沉迷过一阵子,每日下朝便钻进萃茗殿,雨露频施,晨昏颠倒的好不恩爱,甚至还被臣子劝谏过“不可专宠北女”,所以不到一年便诞下了皇儿……
  二人的恩爱日子,一度还成为大宣的传奇。
  那是赫连氏最风光的几年,可男子的爱,总归是有期限的,尤其是环肥燕瘦,什么美人得不到的一国之君。
  这几年,有了韦贵妃,有了其他更年轻的妃嫔们,宁熙帝眼里渐渐也没了自己,若遇着有心人的挑衅与无赖,全不偏帮自己,红颜未老恩先断。
  眼下为了安抚皇儿,赫连氏也只能往好里说。
  夏侯世廷知道赫连氏的心思,久不出声,半会儿,喊来施遥安,叫他将今儿顺便带进宫的茉莉发露拿了进来,递给赫连氏:“母亲不日寿诞,今儿既提前进宫,便将这个先送给母嫔。”
  赫连氏知道皇儿是讨自己开心,微笑接过来,打开一闻,天然花香溢满半个殿室,却不冲鼻,头香是茉莉,一讶:“这又是什么。”再闻下去,那尾香的味儿却变了,成了另一种花香,异常熟悉,再细细一嗅,竟是鸽子花的香味。
  鸽子花是蒙奴国独有的花儿,大宣的京城倒也有,可都是移植过来的,为数不多。
  多年不曾闻到家乡的味道,赫连氏想起少女时在草原上的岁月,愁颜一纾,欣喜不已,红了眼眶:“鸽子花,是鸽子花。”
  鸽子花,顾名思义,花语是自由,欢乐,自从离乡背井,进宫为嫔妃,赫连氏早就失去了自由和欢乐,如今见到家乡特产,香气是观感中最直接的,一嗅到,便好似身临其境,重回故土,甚至闻到草原的气息,竟是满腔的感怀,拿着那蓝瓷瓶,就像捧着稀世珍宝,怎么会不欢喜和感怀?
  夏侯世廷嗅到鸽子花的香味,再看到母嫔脸上的神色,也是微微一怔。
  他并不知道发露里竟添加了这个花,云菀沁并没提前告诉他……那丫头,竟还很有些细腻和体贴。
  自己说了半天才能博母亲欢颜,她区区一瓶发露,马上叫母亲微笑。
  原来,这发露既然送进宫,云菀沁到底还是多花了一些心思,单单一瓶茉莉发露,实在有些单调,拿不出手,考虑到赫连氏是北方人,便找了舅舅,请他去佑贤山庄时顺便拿了一些温室栽培的鸽子花来,研粉后,加在茉莉发露里。
  夏侯世廷望着心情好了许多的母嫔,默道:“母嫔马上要过生辰,这个是皇儿在民间寻高人做的秘制发露,擦于发上,发香自然持久,能保持发丝洁净清爽,正适合大热天。”
  赫连氏笑意一止,有些疑惑,皇儿是个男子,至今身边也没女人,更不可能会在意这些女儿家物事,怎会结识懂得做闺房用品的,还这般细心,懂得添加鸽子花?
  她不说什么,只笑道:“唔,高人?”
  夏侯世廷被母嫔笑得莫名有些心虚,惯性摩挲着玉扳指:“嗯,高人。”
  赫连氏但笑不语,那玉扳指是皇儿自幼到大的随身饰物,每次皇儿紧张的时候,便会情不自禁地触摸,别人不知道,她这当娘亲的哪会不清楚。
  陪母嫔说了几句话,又伺候她就着开胃小酸菜吃下整碗粥,夏侯世廷在赫连氏的催赶下,趁着天黑出了萃茗殿。
  跨出门槛前夕,夏侯世廷回眸一望,。
  珠帘内,母嫔又埋下秀丽的头颅,开始继续抄书。
  这一抄,只怕又是昼夜不分。
  眼眉一敛,目中下了凉气,夏侯世廷忽然觉得,罩在母嫔头上的,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牢笼,眼睫一垂,迈过了殿门。
  赫连氏见着秦王离开,短暂地停下羊毫,眼光又落在那瓶发露上,缓道:“章德海。”
  “在,娘娘。”
  “叫人去查一查,那‘高人’到底是男是女,又是哪位。”
  *
  银顶马车出了宫门,风驰电掣于御街上。
  车内,夏侯世廷快速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便装,掸掸袖口,将发髻上代表皇族身份的白玉珠冠卸下,换上一柄青玉笄。
  车子奔向北城的途中,在一条分叉路口停下。
  路另一边,另一辆简朴低调的乌盖马车等着。
  夏侯世廷下车,上了那辆车子。
  乌盖马车调转了马首,朝左边分叉小路奔去。
  一路灰尘漫天,抵达京郊处龙鼎山,马车绕过山路,七弯八拐,逐渐远离了尘嚣和人烟。
  山脚下一处小村庄,隐藏在峰峦叠嶂之间,宛如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家碧玉。
  一片山清水秀的景色,安静宛如桃花源。
  马车停下来,前方站着一名猎户打扮的山间汉子,似是早就等了许久。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浓眉大眼,鼻正口方,五官宛似刀刻,比中原人要深刻一些,倒与赫连氏有点儿类似,一身粗衣陋服,许是长年劳作的关系,身材十分高大,肌肉也很强健,肩上扛着猎好的野兔和山鸡,还有一把弓弩与一袋子箭矢。
  中年男子面朝着马车,见身穿便服的秦王下来,就像一般平民见着贵人似的行了大礼,爽快笑着:“爷,庄子里野味都备好了,俺家婆娘都上好了,还配了高粱酒,随时能享用了。”
  京城的有钱人常来郊区的山庄,找一些农家农户吃些原生态的农家乐野味,这情景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就算有人不小心看到,也只以为这身着绸袍,气势不凡的男子,是来山中尝鲜儿的公子爷。
  走了几步,两人进了村庄。
  中年男子见四下无人,脸上的粗疏之气突然消退了许多,已经迫不及待地轻声开口:“听闻公主在宫中又有事,不知现在可好?”
  “没大碍了。”声音漠然。
  “那就好,”中年男子吁了口气,声音却压低,冷凉了几分,霎时像变了个人:“爷,这韦贵妃不是个好相于的,一直想将魏王送上位,那蒋皇后更是老姜,又有太子这个砝码。惟独公主,身份与背景不及人,在大宣也没有娘家,难得崔家是个依靠,前些年,竟是被蒋皇后暗中差人一把火彻夜灭了满门,亏得阿萝小姐命大,被三爷救出来,却造成如今三爷与公主孤立无援,没有外戚倚仗……如今看来,这两人都坐不住了,咱们也得快些……”一个山野粗汉,突然冒出这么一连串宫廷贵人的名字,听起来十分突兀。
  这中年魁梧男子,是当年蒙奴国送赫连氏和亲的护驾将军,北方名为拓跋骏,赫连氏进宫封为贵嫔后,拓跋骏也作为公主的娘家人,留在大宣。
  多年前,崔家覆灭,赫连氏深知是蒋皇后下的杀手,为了打击秦王的党羽,怕拓跋骏也会被人下毒手,暗中要他死遁,回蒙奴国去,避开祸劫。
  拓跋骏却死活不愿意,宁可死也要留在大宣保护公主与三爷,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儿,当做无家可归的流民,逃入京郊的龙鼎山定居。
  这里山间猎户众多,从山脚到山腰,很多小村落。隐居在这儿,被发现的可能性比较小,一来能保住性命,二来也能靠近京城,为公主和秦王出谋划策。
  拓跋骏到了龙鼎山脚的高家村,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