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蝴蝶的出走      更新:2021-02-25 03:09      字数:4731
  猜不出富贵针对的是谁,我把队里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来回想了几遍,先以为富贵针对的是蔡五姐,我在乘凉时听一伙伴说过,蔡五姐因为对飘妹儿的事说过“帮助教育归帮助教育,不能剥夺人家的雄心壮志”,这话传开,就有人说蔡五姐不明是非,立场有毛病,也有人说她是炫耀自己看问题有眼光。蔡五姐这些天正气哼哼打听说话的是哪些人。
  我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蔡五姐从来不认为她家的经难念,她要的就是“显英雄本色”的机会。
  如果志奎不连续在我家坐几次,我真还猜不出富贵到底指的是什么。
  志奎每次来都坐上我的床,抱成一团,一言不发,坐一会儿,走了。第二天照样来,继续如此反复。我以为他是对我表达同情,多几个晚上才知道,我犯了自作多情的毛病。
  志奎很疲倦,像连续配种几次的公猪,连站的力气也快没了,四肢拉伸摊在我床上,说他刚从公社回来,有事要我马上做。
  志奎告诉了我一件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有一拨又一拨的人,连续在县城张贴大字报,揭发鸿雁坝集中人力大张旗鼓改田,打着“学大寨”的幌子,以生产抵制革命,干扰斗争大方向。大字报还揭露,“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鸿雁坝没有搞出一次轰轰烈烈的高潮,几乎无所作为。按当时“行情”,这绝对是很严重的罪行,谁也不敢把这话不当回事。
  县革委没有动静,公社革委更不敢贸然表态,上坝中坝的专业队进退两难,实际上已处于半停工状态。志奎见事关重大,又得不到明确指示,只好跑遍下坝17个生产队征求意见,结果更为难——每个队都有几十亩甲等好地没种甘蔗,专门留来改田种水稻,如果一事无成停下来,那么多人力物力白投入,还糟蹋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这也不是小罪过!别说无法向广大贫下中农交代,自己良心也过不去。志奎为此一再跑公社,跑得领导们一听他来了就躲。
  关键时刻,只有一个人替志奎拿了主意,这人就是蔡五姐。
  蔡五姐像骂儿子一样骂志奎,你们拿那么多人那么多地不当回事,庄稼人就靠这个为革命做贡献,你们可以不要命,不能不要良心!
  志奎回击蔡五姐,你只晓得锅儿是铁做的,还有锅盖呢!你晓得街上的大字报哪儿来的?是革命群众贴的。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蔡五姐说,人家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们的群众就是假英雄?
  志奎大惊失色,不准蔡五姐胡说。蔡五姐说,我不是胡说,他们能写,难道我们就找不到人写?明明是你自己有私心杂念,没有树雄心立壮志。
  这话把志奎弄毛了,大叫,你少在大字报上抄些帽子给我戴。两人闹翻,蔡五姐气得捶胸顿足,当真把志奎赶出家门。蔡五姐说,你太令我失望了!我太失望了!
  可能气消了,志奎坐在我床上一再感叹,龟儿子婆娘的脑壳真还好用。
  志奎说这话的语气肉麻得令我周身起鸡皮。
  志奎又去找公社领导,志奎说,大字报,大家写,我们组织人对着写。终于有领导被他感动,冒险告诉他,土地、情感、愿望都不起作用,惟一镇得住的是革命委员会的红头文件。县革委是红色政权,谁反红色政权,谁就是反革命。
  那领导没说具体怎么办。志奎自幼在县城边长大,见多识广谈不上,想点鬼点子不难。
  志奎对我说,你给县革委写几封群众来信,用很多贫下中农的语气写。
  我提醒志奎,风险很大。
  志奎显然早已想好,一切麻烦算我的,我现在是寡妇生儿——已经处在风口上了,改不成田同样是罪人,不如把好事做成,死了也留个好字。
  志奎,一个讲究把复杂事简单化的人,自从我认识他,从没见过他这么满脸庄严与忧郁。他走后很久我都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清晰浮现的志奎。我和飘妹儿因倒霉烦恼,风光的人居然更烦恼。
  我变换语气写了三封渴望学习大寨治理山水的信,恳请革命政权发一个红头文件,支持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找人在信上摁手印的时候进行得很顺畅,有人还主动找上门来摁。后来听说蔡五姐一家一家地去发动,我把这话告诉志奎,志奎不动声色,说,哼!
  信送去县革委刚三天,就接到紧急通知:后天,县革委要来20多人视察改田工程。志奎跳起来,这种事,不怕上面来人,就怕上面不来人!
  志奎连夜召开下坝专业队队委会,提出一个惊人的设想:突击几块成品田出来,让视察的人“眼见为实”。他说的成品就是把几块改造成形的地关上水,插上秧,弄成真正的田。志奎仔细筹划过,新修的水渠还早,可以利用原有的灌溉渠放水,派人去沿途口子看守,只要中途不分水,肯定能淹出几块田,然后集中力量连夜插秧……
  志奎的话还没说完,下面已是一片嗡嗡声,接二连三有人提出疑问:有没有把握?万一弄巧成拙更糟!现在这季节只能插晚稻,到哪里去买晚稻的秧苗?种田和种地使用的农具不一样,时间这么紧,到哪儿去找耙田、插秧的农具?……有人提问,也有人支招,又有人质疑那些招数,会场成了农贸市场,各人强调各人的,闹哄哄一片,几乎听不清任何人的话。志奎招呼了几次不起作用。平时听这些人说起改田种水稻热情蛮高,到关键时刻,却为一些小事争论不休。志奎本来就缺乏耐心,几次想拂袖而去。
  被迫耐着性子说服大家,志奎的话就有些沉不住气,他说,我们改田的事全县人民都听广播说了,眼下成了老头儿的鸡巴,软溜溜地悬在那儿上下两难,我们的脸难道是屁股?
  志奎说,很快是县革委成立一周年的日子,人家早做出成绩等着给县革委献礼,我们呢?拿垂子给革委会献礼!
  志奎这话大家都明白——我们什么也没干成,到时候拿啥去给县革委献礼?其中的粗话只是本地习惯性的语气词,换成其他人甚至换成我,情绪激动起来都可能这样说。但下面却突然有人笑起来,笑声转瞬间扩大,变成哄堂大笑。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因为志奎这话说得很容易让人想到另一方面去。
  这话有些多层意思的味道了。
  不管怎么说,17个生产队终于还是统一起来。志奎显示出过人的指挥能力,各个环节落实专人负责。当天夜里,按志奎的说法是上下一齐动。几个小时过去,一块地果然淹满水。第一次淹上水的地还不是田,看起平整的地面,一淹水立即显出细微的不平,同时,未浸泡过的地,泥土粗糙,毫无面糊感,断然不能插秧。如果过去种过田,驾上牛,来回耙若干遍,这事就解决了。但队里没有水田用的耙,只能打人海战,用锄头和脚来回搅拌。
  干起来才晓得这活儿累得惊人,一会儿工夫便脚手发软气喘吁吁。志奎把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下田搅拌,一部分在地边休息,轮流上阵,依然不轻松。有县城的灯光隔着沱江映过来,干活不会看不见,只是参与人多,场面乱,无法掌握每个人。飘妹儿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狠劲,竟然一轮接一轮地干,一声不吭,直到清晨昏倒在田里,人们才发觉没有人看见她中途休息。
  王永红抱着周身泥水的飘妹儿,放声大哭。
  志奎也红了眼圈,大声喊,下次评先进,哪个再叉你,老子坚决不依!
  为这句话蔡五姐和志奎又争论过一次。事实证明了蔡五姐的正确。这事结束又评了一次先进,当选面相当大,大队、专业队和公社表彰的人,加起来超过参与改田人的三分之二,被表彰的人中仍然没有飘妹儿。
  很快,飘妹儿闪电般地嫁到外地,她嫁了以后生产队的人才知道。消息确实那天夜里,大块在我屋里默默坐了好几个小时。
  过几天飘妹儿按惯例“回门”,我们发现,飘妹儿的话比以前多了许多,见到人就说过不停,说的几乎是同样的话:他们都说我有啥子毛病,其实不是,我只是想说话,啥子毛病也没有,就是多说了一点点话,说话会有啥毛病?
  飘妹儿在娘家那几天,只要出家门,大块几乎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皱着眉头,默默看她,不转眼地望。直到飘妹儿离开,大块才对我说了一句,当初我要答应了她,就没有这回事了。我想安慰他,说,那不一定。大块火了,红着眼睛瞪我,敢说不一定!
  次年春末,大块放炮取石时,排哑炮出了意外,不幸身亡。
  8
  视察团来的前夕,一共完成四块成品田,仅一亩多一点,没有达到志奎设想的两亩。旧灌溉渠太小,水量不够。只好这样了。第四块田还没插完秧时志奎沿视察团来的路走了一次,发现其中一段甘蔗林太密,长长的甘蔗叶伸到小路中间,志奎担心甘蔗叶上的小齿割伤视察团的人,马上安排人将那些伸出的甘蔗叶或者割短,或者挽起来。
  正说再也找不到纰漏,突然变天,乌云越来越厚,都知道这个季节的雨不会久但也不会小,去现场的路上,有一公里多泥路,因为是横穿甘蔗地,从来没有铺过碎石,一下雨就泥泞。视察团的人万一走不过去,所有一切岂不白干!
  志奎脸色比天上的云更黑。
  都急着想主意:不可能组织人背,就算你愿意背,人家也不愿意让你背;用木板垫路?哪来那么多木板!请县革委视察团换时间……这话还没说完,志奎马上打回去,这一改,很可能遥遥无期。
  蔡五姐颠着胸部在旁边晃来晃去,她还在和志奎赌气,说话不看志奎,但声音很大,她说,叫所有人都把家里的油布、蓑衣、草帽、斗篷(斗笠)全借出来,把路盖上。
  人们发出了嘲笑声,志奎也笑了,但不是嘲笑,志奎轻轻骂了声龟儿子婆娘。我一看就明白,志奎被蔡五姐的话启发,想到了办法。
  去冬砍倒的芭茅大多还堆成一个个垛子立在江边,志奎通知相关生产队,马上集中劳动力抢运芭茅。17个生产队一下子来了近千个社员,有人挑了两担,有人只挑了一担,一公里多泥路就全部铺满芭茅,路面被严严实实遮住。为防止火灾和其他不安全因素,志奎又让富贵调动民兵通宵守护。
  志奎正忙得两眼喷火,有人骑自行车送来一张通知,要志奎马上去公社。他问是什么事,送通知的人只知道是紧急事,此外啥也不晓得。志奎捏着通知犹豫了一下,将迎接视察团的有关事情再作一番交代,还是去了公社。
  据说,志奎回来已过半夜12点,周身淋得透湿。只有蔡五姐一个人在等他。他俩本来还在赌气分居,但蔡五姐把志奎接回了家。后来有邻居说,他听见志奎家的猪整夜一直在哼哼,发出一种很不正常的声音。
  邻居说,不吉利。
  大家就更担心明天的县革委视察团。
  雨哗啦啦地下到临近黎明才停。天刚亮,就听见志奎嘶哑着嗓子,在院子里来回大喊去揭路上的芭茅。各生产队的人都按时到位。志奎一再强调方法后,才允许动手。几百人小心翼翼将遮盖在路面的芭茅揭开。除了揭芭茅时溅落的一点点水,一公里多泥路面同没下雨前几乎一样。太阳开始露出一线脸,像个出门前先藏在门后窥视一下外面的小女孩。雨是不会再下了。
  志奎问身边的人,哪个有烟,我扯一口。
  他拿着别人的叶子烟杆,很别扭地吸。那之前我从没见他吸过烟。
  欢迎的队伍按设计站好,等了一阵,不见视察团过来,又解散。过一会儿,估计要来了,又站好队,等一阵还是没来,又解散。终于听到甘蔗林外传来喊声,县革委视察团到了。欢迎队伍再次迅速排列好。一辆北京吉普和几辆大货车从甘蔗林后冒出来,转眼开到面前,停在大公路和乡村小道交界处。欢迎队伍一起鼓掌,高声唱歌,“毛主席呀派人来……”唱得情真意切。
  车上人狂呼“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口号,边呼边下车,这才看清不是20多人,少说也有一百多,工人、解放军、学生、干部,各方面代表都有,可见红色政权同样非常慎重,当然,也可以理解是对贫下中农来信非常重视。
  走在雨后依然干燥的泥路上,两旁是热情的人群,县革委视察团的人确实兴致很高,但似乎没人注意到脚下的小路为什么下了一夜雨仍然是干的。
  视察团的注意力在贫下中农身上,17个生产队的社员都在关注视察团,没有人注意到志奎与昨天有什么差别。
  所有人都围在那几块成品田四周,刚插下的秧苗在周围原始森林般的甘蔗林衬托下,像才出生的小动物,娇嫩凌乱。百多名各界代表现场展开讨论,有点雷厉风行干革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