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蝴蝶的出走      更新:2021-02-25 03:09      字数:4715
  她指使一个小孩来叫我,小孩按她的教唆对我说,那边有人找你。我东猜西疑走到光线更暗的土墙边,隐约见她穿一件单薄的短袖衣服站在那儿,虽然不清晰,还是感觉出她身上的衣服只有一层。她举起的那只手,手上托两个碗,小碗反扣大碗上,从两个碗的缝隙处冒出诱人的香气。
  她肯定发觉了我的目光对准的什么,她说,给你俩一点好吃的。她的语调中充满平时很难见到的轻柔,我说别拿我遮太阳,我不是草帽。她有些尴尬,一下将碗塞给我,不容我有所反应,已消失在黑暗中。
  只好捧着碗回去。志奎睡着了,我撩起蚊帐把他叫醒,将两个碗放在他面前席子上,还没揭开反扣的碗,志奎就叹一声,狗日的,给我炸的油坨坨!
  按现在的说法,油坨坨是鸿雁坝一道名小吃,做法和炸油条差不多,只是形状圆圆的,像踩了一脚的乒乓。我猜测多半是志奎喜欢吃的东西,蔡五姐的战术陈旧得有点好笑,但志奎没有骂骂咧咧推开碗,也没有边骂边吃。志奎对着香气逼人的油坨坨,轻轻说一句,龟儿子婆娘,就会搞这些,把你惹毛了,又来讨好。我不陪他肉麻,胡乱念戏剧台词:鸡公打架头对头,两口子吵架不记仇。志奎一点不开玩笑,其实也没吵,只为飘妹儿那事争了几句,她说我打不开情面,不敢跟坏人坏事斗争,她狗日的想到啥说啥,不晓得利害关系,正是运动火口上,乱说话会害死人的!
  我虽然年纪小,却非常清楚政治运动的厉害,我父亲在这上面吃了大亏,否则我也不会比那么多人早到农村。不过,知道厉害我也只能劝他,我说蔡五姐是在家里说的,没外人听见,不会有事,飘妹儿和大块的“事件”好多人都晓得,你是队长,蔡五姐肯定要替你担心。
  志奎说,飘妹儿也是倒霉,不管啥子话,在哪里不能对大块讲?偏偏在芭茅林里说。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会怎样!飘妹儿运气太差,反动口号的事还挂在那里,又冒出作风上的事,才十七八岁,还没嫁人,要处分她,我下不了手。
  志奎又说,还有一句话,只对你一个人说,传出去了你负全责——她那个年纪的女娃娃,家庭出身又好,能坏到哪里去?
  我听出他对飘妹儿的事是调查过的,但他没法帮她,那个年代最充分的理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说你是,你就是。我当然记得那天甘蔗地里人们看飘妹儿的眼神。
  没料到蔡五姐又来敲门了。听见蔡五姐在门外叫我,志奎放下蚊帐,挥手要我出门去。
  蔡五姐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把捏在手上的几根棉签递给我,她说药棉花上沾的“敌敌畏”,杀跳蚤的,你把它放到席子下面,志奎最怕跳蚤,只要有跳蚤,他就睡不着。
  听她说话音量就明白她是让屋里的志奎听。
  我把棉签拿进屋,志奎坐在蚊帐里埋下头,不看我也不出声,有点电影里那种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的味道,只是没电影夸张。我看电影特别怕“静场”,就半开玩笑问志奎是不是感动了,干脆趁机回去。志奎说你晓得个“垂子”,五姐嫁给我那阵是我家最穷的时候,全家七口人,找不出一件没补疤的衣服……
  必须解释一下志奎说的“垂子”(这“垂”字是我选的),就是人们常说的“逑”,鸿雁坝人习惯以此强化语气,特别解释一下不是为了注释方言,是这个语气词还会有更多的事。
  当时就意识到志奎动情了。果然,他用力抓起充满汗味的衣服,梭下床,将脚伸到木拖鞋里,叽呱叽呱回去了。我以为事情该进入一个缓冲时段,谁知第二天蔡五姐就来我家,没有了讨好志奎时的柔和,一脸严肃对我说,你们这样做要犯大错误!我说,“你们”是哪些人?她说,你们队委会的干部。
  蔡五姐来之前我正坐在那张惟一可以表明我身份的写字台前记生产队的账,房门在我左侧,光线也来自那儿,蔡五姐走进屋立在我桌子旁,整个桌面暗下来。我想不抬头看她都不行。我说你影响我做账了。她说我在给你说正事,别往一边扯。
  她非要我说出为什么帮飘妹儿写检讨。
  蔡五姐背着光,我仍然看清她犀利的眼神,我真的有了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只好狡辩,检讨上又不是落飘妹儿名字,为啥要扯到飘妹儿身上去?蔡五姐说,一回事,帮大块等于帮飘妹儿,那种事比大热天生了蛆的死猪更臭,你们难道不怕臭气粘上身?
  我不希望隔壁的人误解我和她的对话,特意字字清楚地告诉她,是我一个人,我在帮大块提高认识,帮助阶级弟兄提高觉悟。蔡五姐说,屁!那二人一点儿没有承认错误,哪有可能提高认识?念在他俩是贫农成分才耐心做工作,难道不是在挽救他们?帮他们写检讨是妨碍他们提高认识,他们今后还会犯错误,你们这么做不是帮他们,是害他们!
  又是“你们”!我在肚子里望了望背后那堵墙,墙那面是妇女队长王永红。
  我再次告诉蔡五姐,是我一个人写的,你别口口声声“你们你们”的,一竿子扫一群人。
  蔡五姐用近乎轻蔑的眼光看我一眼,别嘴硬,我不是担心你,老实告诉你,上面在培养志奎,整个下坝17个生产队长,独独选志奎当下坝改田专业队的筹备组长,你以为这容易吗!志奎一再给我说,他就是累死也不能辜负大家的希望。
  蔡五姐说,这么重要的大事在等着志奎,你们却连一件“坏人坏事”都处理不好,上面会怎么看待?广大的贫下中农会怎么看待?
  她的声音招来几个邻居,我不想被人围观,有些不耐烦,我说志奎是队长,你回去对他反映。
  蔡五姐更不耐烦,你们不要影响了志奎!她踩着很响的脚步声走了,我既委屈又不服气,用得着踩这么重吗?
  蔡五姐才离去,与我一墙之隔的王永红来到我家,这不意外,蔡五姐一口一个“你们”,王永红肯定不会不在意。
  王永红问,蔡五姐找你了?她语气温和,有同情我的意思。我年少离家,一点点温暖都会令我心动,那一刻,我拿账本的手情不自禁有些发抖。王永红本来的名字叫春芬,去年才改的,我刚来鸿雁坝时她对我极好,我和她家之间的墙是竹片糊石灰,中间有一处坏出一个洞,蔡五姐取笑过,干脆把整壁墙全拆掉,春芬一点不生气。自从改名为王永红,又当上妇女队长后,这样的故事没有了,她也很久没出现在我屋里。
  王永红说,蔡五姐是为你们好,她担心你们卷进坏事情里去。
  我马上明白自己表错情了。她也说的是“你们”。她一开始就心明眼亮。帮忙写检讨,或者想放过这件事的,只是志奎和我。她让我再次明白,这种事,只要有人较真,不管大块和飘妹儿的家庭成分多好,也不可能简单了结。
  我只好说没有卷进去,也没有帮飘妹儿做什么。王永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她说,有句话,除了我,其他人不会对你说得这么直接:你的家庭政历本来不好,更要站到正确的立场上,要抛弃私人情感……
  我应该明白王永红这么说,是真关心我,至少我该道声谢或者顺从地点点头,但我那会儿已经被弄得有些心虚,只顾慌着狡辩:我和飘妹儿没有私人情感。
  王永红语气一下冷了,没人提飘妹儿,你紧张什么?
  这才意识到,王永红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非常亲近的邻居小妹儿了。
  我对介入那个“黄色事件”有点后悔了,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反复犹豫要不要把蔡五姐找我的事告诉志奎,我不想给志奎两口子带来新的不愉快,志奎在我家搭铺那两天富贵就告诫过我,那两口子关系一直很亲密,你别在中间起反作用。
  志奎似乎什么都清楚。隔一天挖甘蔗行子,他故意走来和我同一行,我在前面挖,他在后面垒,他年轻力壮又熟练,追得我拼足了劲才适应他的节奏。没过多久我俩就与其他人拉开距离,到身边只见长长的甘蔗叶梢不见人时,他直起腰叫我,说,这两天看过飘妹儿的脸么,有什么感想?
  出了这样的事,谁会不注意飘妹儿?飘妹儿肉肉的脸蛋完全没了光泽,以前年轻人晚上一起说说唱唱,大多时间有她,这几天基本上不参加了,看见我们不说话也不招呼,整天埋头做活路,收工又埋着头回家,我们一群小青年昨天晚上还聊到她,说看了她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志奎说,飘妹儿最怕有人新账旧账一起算。飘妹儿特别有上进心,她说过,人要是没有志向,活起也没啥意思!现在这样了,哪还谈得上什么志向!
  我说,飘妹儿找过你?志奎说没有,是我希望队里多一点有志向的人。我说,我也有志向。志奎说,我难道没有帮你吗!
  志奎的一只手一直捏着行锄把,他说,挽救飘妹儿的政治生命,等于是救她的命,也许,在她看来,比救命更重要。
  像我这种家庭政历不好的人,听见队长有这个念头,心里一下轻松许多。
  飘妹儿的“前科”,在今天看来一文钱不值,但那是个特殊年代,那样的事是可以丢命的。志奎说过,出那事,和飘妹儿喜欢出头露面有关。飘妹儿在县城里读初中,以往是周末才回家。“文革”开始,学校停课闹革命,号召农村来的学生回乡“抓革命,促生产”,生产队回来了四个中学生,飘妹儿是其中四分之一。鸿雁坝靠近县城,中学生不像山区那么金贵,回来后的中学生们像一瓢清水倒进水缸,除了言谈中偶尔流露一点书本语言,一般很难看出与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只有飘妹儿例外,继续保留中学生的活跃,只要听到沱江对岸县城里传出大喇叭和锣鼓声,哪怕半夜也要赶过江去。
  不久公社也成立革命群众组织,联合附近几个公社,搞万人进城大游行。飘妹儿走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不可能不激动,行进途中她情不自禁站出去领呼口号。那时候媒体不发达,“伟大的舵手”这个称呼又刚出现在报上,飘妹儿虽然号称初中生,实际上没上几天课就停课闹革命了,激动和忙乱之中她混淆了“舵”字与“般”字,将“伟大的舵手”喊成“伟大的般手”。
  当场有人要抓她挂黑牌游街。好在身边革命群众都证明飘妹儿家庭成分是响当当的贫农,三代人历史清白,加上贫下中农组织有气派,声称贫下中农有能力自己解决,让飘妹儿平安回家。都以为过一阵子就没事了,不料有多批人一再来鸿雁坝,调查“呼反动口号事件”的处理情况,公社也责成生产队“结合抓革命促生产来解决”。不久,县城里的革命组织忙着夺权斗争,这事才逐渐冷下来。后来只有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小子举起活动扳手逗过飘妹儿,问这是什么。当然,那小子是喜欢飘妹儿胖嘟嘟的模样,故意无话找话。
  5
  越是担心影响到什么,就当真会影响到什么。我最怕遭遇的事果然来了。
  落雨,不方便进甘蔗地,妇女们围坐在保管室择胡豆种。头天夜里正好轮到我和富贵值夜班守保管室,我俩在保管室门上方那张充满汗味叶烟味的床上,伴着哗哗雨声“摆龙门阵”到深夜。知道次日不会出工便放心大睡,直到被妇女们的说话声和放肆的笑声吵醒。
  保管室样式修建特别,门口屋檐超过半间屋宽,檐口用四根石柱高高支撑起,像一个长长的帽檐,鸿雁坝的人称这种建筑为“亮檐柱”。 守夜的床就悬在保管室门口亮檐下,离地一人多高,举直手臂摸不着,守夜人要顺着树棍绑成的简易梯子爬上去,木梯跨度大,故意不方便小孩和女人上。床上罩着深色麻布蚊帐,加上守夜人怕鞋遗失,都习惯把鞋带上去,所以下面很难判断上面是否有人。这种隐蔽性那天就给我和富贵带来了麻烦。我俩还没有睁开眼便听见女人们在下面讲男女之事,毫无顾忌,讲男人在她们身上的表现,讲她们如何生小孩……我在接受再教育的年月中顺带弄懂的现象就有这一样:嫂子们成堆的时候,讲起某些事,比大哥们说得更有深度。
  想逃离现场,又怕遭她们集体哄笑,再凶悍的男人都经不起她们来这一手,更怕说我是故意想听,传出去今后怎么做人?我求助似的看看富贵,富贵给我打手势,要我别出声。只好躲在蚊帐里,丝毫不敢动弹。
  也不知谁开的头,谈“黄事”的话题突然转到“红色热门”——鸿雁坝改田的事。鸿雁坝是沱江冲积成的平原,土地肥沃松散。志奎曾取笑过,撒尿时手抓紧,万一“老二”掉到土里,会长出一大堆鸡巴来。这么好的土地,千百年来却从没种植过水稻,据说是土质松散渗漏快,除非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