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风格1      更新:2021-02-25 02:51      字数:4729
  照黛玉的说法,“要这样才好”,当亦认为这是深悉利弊,救时之良策。探春以一个女孩儿就想做这倒挽末运的大事业,不管怎样,总是难得的。作者的赞美固为恰当。——话虽如此,她成功了没有?我看也没有。而且后回园中有许多事都从这“新政”上生出来的。如第五十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芸轩里召将飞符”,以采撷花草而生冲突,即因一花一草以可生利而有人管理之故。又如第七十三回记大观园中抽头聚赌,“有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八一八页)也未必不由于婆子们收入增多之故。大观园经过整理后,自有一番新气象,而已非复当年承平光景矣。作者之笔移步换形,信手续弹,不知不觉已近尾声了。
  凤姐和探春都在这样的气氛里主持荣国府中家政的。按说凤姐之为人其品行学识不如探春远甚,干才或过之,而书中说:“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五九八页),是亦在伯仲之间耳。书中褒探春而贬凤姐,本来是对的。我们却觉得对凤姐的批判似乎还不够。凤姐的劣迹,小之则如以公款放高利贷,大之如教唆杀人,书中并历历言之不讳。第十六回开始,总提了一笔:“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一五○页)许许多多的罪恶都包括在这“也不消多记”五字里面了,这样是否够呢?书中用了顶出色的笔墨来写她,有什么理由呢?此盖由于作者悲惋之情过于责备之意,恐是他的局限性所在。但若笼统的称为局限,却也没有什么意义。
  以“怀金悼玉”主题的关系,作者对于十二钗每多恕词,原不止凤姐一人,但凤姐的情形比较特殊,故尤显得突出。所谓批判的不够,意谓掌握批判的尺度过宽了,也就是恕词过多的另一种说法。我以为批判的尺度假如符合了当时封建社会与家庭的现实,就不发生宽窄的问题,也无所谓局限;若以作者的个人感情而放松了尺度,这才有过宽的可能和局限性的问题。似乎应当采用这样分析的看法,不宜笼统地一笔抹倒。
  从基本上说,封建社会里的女子都是受压迫的,被牺牲者;但她们之间仍有阶层,上一层的每将这高压力以一部分转嫁到更下一层,所谓“九泉之下尚有天衢”。本书表现这情况很清楚,如晴雯受尽了压迫,却又在压迫那些小丫头,如她对于坠儿。凤姐是荣国府的二奶奶,其作威作福自非晴雯之比,若说女人的身份,她亦是受压迫的一个人。本书把她放在“怀金悼玉”之列本来不曾错,如其情感过深,则未免失之于宽。如《红楼梦曲》第十支云: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第五回,五六,五七页)
  这般一唱而三叹,感伤的意味的确过分了一些。对凤姐若如此惋惜,奈地下含冤之金哥、尤二姐等人何!再说,作者以探春凤姐为支撑残局的英才,好像亦说得通。实际上,这盛衰之感,“末世”的观念,皆明显地与批判的现实主义、《红楼梦》反封建的倾向相矛盾的。
  对于凤姐的看法大致如此。以本书未完,作者最后对于她怎样描写今不可知。就八十回论,批判或者不够,就一百十回批判或者够了——还是更不够?脂批说她,“回首惨痛,身微运蹇”,回目又有“王熙凤知命强英雄”'36',是否有诸葛五丈原之风呢?
  其次,就成书的经过说,先有《风月宝鉴》而后有《金陵十二钗》。凤姐当然是《风月宝鉴》里主要人物之一;因她事连贾瑞,而贾瑞手中明明拿着一面刻着“风月宝鉴”四字的镜子。但同时,她又名列“十二钗”,其情形与秦可卿相仿,则褒贬之所以看来未尽恰当,未尝不和本书这些情形有关。《宝鉴》书既不传,自只能存而不论。
  丫鬟与女伶(1)
  她们是“十二钗”的群众,妆成了红紫缤纷、莺燕呢喃的大观园,现在只选了其中五个人为题,不免有遗珠失玉之恨。《红楼梦》写她们都十分出色,散见全书,不能列举。以比较集中的第五十八回到六十一回,将许多丫鬟们、女伶们、婆子们的性情、形容、言语、举止,曲曲描摹,细细渲染,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一似信手拈来,无不头头是道;遂从琐屑猥杂的家常日常生活里涌现出完整艺术的高峰。我觉得《红楼梦》写到后来,更嘈杂了,也更细致了。如这几回书都非常难写,偏偏写得这样好,此种伎俩自属前无古人也。
  这些丫鬟和女伶们,其畸零身世,女儿性情等等原差不多的,却是两个类型。《红楼梦》只似一笔写来,而已双管齐下,雏鬟是雏鬟,女伶是女伶,依然分疏得清清楚楚。举一些具体的例子:女伶以多演风月戏文,生活也比较自由一些,如藕官、官、蕊官的同性恋爱,第五十八回记藕官烧纸事,若写作丫鬟便觉不合实际。又丫鬟们彼此之间倾轧磨擦,常以争地位争宠互相妒忌,而女伶处境不同,冲突也较少,她们之间就很有“义气”。又如丫鬟们直接受封建家庭主妇小姐的压制,懂得这套“规矩”,而女伶们却不大理会。譬如第六十回以芳官为首,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和赵姨娘的一场大闹,女伶则可,若怡红院的小丫头们怕就不敢。如勉强也写成群众激愤的场面,也就不大合式了。这些粗枝大叶尚一望可知,至于更纤琐、更细微之处,今固不能言,言之恐亦伤穿凿。读者循文披览,偶有会心,或可解颜微笑耳。以下请约举五人,合并为A、B两部分。
  A紫鹃、平儿——紫鹃为黛玉之副,平儿为凤姐之副。她们在《红楼梦》里都赢得群众的喜爱,我也不是例外。紫鹃原名鹦哥,本是贾母的一个二等丫头(见第三回),书中写她性情非常温和,恐怕续书人也很喜欢她,后四十回中写她的也比较出色。在八十回中正传不多,当然要提这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字之褒曰“慧”,但她究竟慧不慧呢?这是很有意味的。
  忙玉之“忙”,我昔从庚辰本校字,是否妥当,还不敢说'37'。首先当问:紫鹃为什么要考试这宝玉,他有被考的必要吗?今天看来,好像没有必要。然而有的,否则她为什么要试呢?她难道喜欢像下文所叙闯了一场大祸么?
  宝玉的心中意中人是谁,大约二百年来家喻户晓的了,谁都从第一回神瑛侍者,绛珠仙草看起,他们怎能不知道啊。但是作者知之,评者知之,读书今日无不知之,而书中大观园里众人却不必皆知,即黛玉本人也未必尽知。否则她的悲伤憔悴,为的是哪条?她常常和宝玉吵嘴打架,剪穗砸玉,所为何来呢。黛玉且然,何论于紫鹃。她之所以要考验这“无事忙”的宝玉,在她看来完全有必要。
  这里牵涉到宝玉的性格和宝黛的婚姻这两个大问题,自不暇细谈,却也不能完全不提。宝玉的爱情是泛滥的还是专一的?他是否如黛玉所说“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呢?作者在这里怕是用了开首的唯心观点来写“石头”之情——即有先天后天之别。从木石姻缘来说,是专一的,宝玉情有独钟者为此;若从被后来声色货利所迷,粉渍脂痕所污的石头来说,不但情不能专一,即欲也是泛滥的,书中所记宝玉诸故事是也。在黛玉的知心丫鬟紫鹃看来,当然只知第二点,不见第一点,她从哪里去打听这大荒顽石、太虚幻境呵。但被她这么一试,居然试出一点来了。为什么是这样,种种矛盾如何解释虽尚不可知,但宝玉确是这样,不是那样。这中心的一点却知道了。此所以紫鹃虽闯了弥天大祸,几乎害了贾宝玉,却得到正面的结论,黛玉除当时大着急之外,绝无不满意紫鹃之意,这是合乎情理的。
  这样一来果然很好,却有一层:以后宝玉的婚姻就和黛玉分不开了,贾母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难道《红楼梦》也写大团圆,“潇湘蘅芜并为金屋”,像那些最荒谬的再续书一样吗?当然不是的。这无异作者自己给自己留下一个难题,我们今日自己无从替他解答。依我揣想,黛玉先死而宝钗后嫁要好一些,但文献无征,这里也就不必谈了。
  无论如何,紫鹃对她的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独黛玉当日应当深感,我们今日亦当痛赞,而作者之褒更属理所当然矣。可是有一点,作者称之为“慧”,她在这一回里表现得是“慧”么,仿佛不完全是那样。事实上所表现的是一味至诚而非千伶百俐,譬如她和薛姨妈的一段对话(五十七回,六三六页),谁不憎恨这老奸巨滑的薛姨妈,谁不可怜这实心眼儿的紫鹃呢!说她“忠诚”“浑厚”“天真”以及其他的赞语,好像都比这“慧”字更切合些,然而偏叫她“慧紫鹃”,这就值得深思。作者之意岂非说诚实和决断都是最高的智慧,而“好行小慧”不足与言智慧也'38'。
  平儿之于凤姐与紫鹃之于黛玉不同。写紫鹃乃陪衬黛玉之笔,不过“牡丹虽好终须绿叶扶持”这类的意思。如上说紫鹃忠厚,黛玉虽似嘴尖心窄,实际上何尝不忠厚,观第四十二回“兰言解疑癖”可知也。她们还是一类的性格。若平儿却不尽然,她虽是凤姐的得力助手,如李纨说她,“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第三十九回),而她的治家干才不亚其主,作者且似有意把平儿写成凤姐的对立面,不仅仅是副手。在某一方面她对凤姐的行为有补救斡全之功;另一方面作者却写出她地位虽居凤姐之下,而人品却居凤姐之上。像这样的描写,提高了丫鬟,即无异相对地降低了主人,也就是借了平儿来贬凤姐。以文繁不能备引,只举大观园中舆评抑扬显明的一条,在第四十五回: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四七六页)
  稻香老农说“换一个过子才是”,只怕不是笑话罢。此外如第六十九回写凤姐“借剑杀人”而平儿对尤二姐表同情,对她很好,更就行为上比较来批判凤姐(七七三、七七六、七七七页)。可见作者对于凤姐决非胸中无泾渭,笔下无褒贬者,只不过有些地方说得委婉一些罢了。
  第四十六回及上引四十七回之上半实为平儿本传,书中最煊赫的文字是第四十六回写她在怡红院里理妆,描写且都不说,只引宝玉心中的一段话: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会妥贴,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四七一、四七二页)
  总括地写出她才高命薄,而作者已情见乎词,不劳我们哓舌矣。宝玉心中以黛玉为比,在《红楼梦》中应是极高的评价,后人似不了解此意,就把“比黛玉尤甚”这句删去了。
  丫鬟与女伶(2)
  本书描写十二钗,或实写其形容姿态,或竟未写;但无论写与不写,在我们心中都觉得她们很美,这又不知是什么伎俩。这里且借了平儿紫鹃略略一表。实写紫鹃的形容书中几乎可以说没有,只在第五十七回说过一些衣装:
  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六二二页)
  以外我就想不起什么来了。他只写紫鹃老是随着黛玉,其窈窕可想,此即不写之写也。第五十二回还有较长的一段:
  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道:“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五六三页)
  宝玉只一句话,有多少的概括!
  至于平儿,书中也不曾写什么。即有名的“理妆”一回,亦只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