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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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组织 更新:2021-02-25 02:50 字数:4706
勤美发屋”打理。昨天午后青青来发屋,先扔给金亚勤一颗比利时巧克力,随后朝大镜子跟前一坐,双手抓挠着头发开始发号令。“亚勤,这两天要请你帮帮忙,我今晚去‘新天地’,明天下午是衡山路,后天一整天古北台商总会派对,总不见得同一样发型,所以要辛苦你了。”金亚勤明白青青说的“新天地”衡山路古北地区都是当今上海的时尚高档地块,是这座城市里有钱有社会地位精英们的交际场合,或者说属于外国人和青青这样上海写字楼白领们的势力范围。青青要去那些地方之前,必定先来发屋做头发,顺便抖搂点咖啡馆酒吧西餐桌边的趣闻,让发屋里别的女人开开眼界。
这种时候金亚勤只是嘴角略微牵出一丝笑意,眼睛依然盯住自己穿梭在客人头发间的两只手,并不去接青青话头。不像徒弟小娟小菊,永远是青青最忠实的崇拜者,她俩会轮番张大嘴巴,“哇,真的呀。”这样等青青做完头发付钱时就会加一句:“不用找了,零头给两个小姑娘。”青青举止做派很洋气,她告诉金亚勤,外国人习惯给服务性行业人员小费,那是对服务人员的尊重,所以她来发屋做头,自然也应该给小费。
金亚勤从来没拿过青青的小费,她不会像小娟小菊那样见了钱就磕头。金亚勤是发屋女老板,除去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店面房产和全部发屋设备,她银行里的存款额已有一百万出头,不会比不过青青这样的小白领。只不过口袋里钱再多,金亚勤也不敢去“新天地”衡山路的咖啡馆或酒吧,去那些地方的人要有点文化修养气质品位,最好读过大学会讲外国话,敢跟外国人聊天。可金亚勤在浙江老家上完初中就来上海发廊打工学手艺,哪有青青那样的好命,这也是金亚勤最羡慕青青的一个具体方面。
昨天金亚勤为青青做好头发,波澜不惊地通报:“青青,我要去澳大利亚旅游,发屋歇业几天,明后天不能为你做头发,不好意思啦。”金亚勤知道青青脾气,小娟小菊两个顶多替她洗洗头,发型是一定要由金亚勤亲自动手做的。青青盯住发屋女老板的脸,半天才回过神来,“亚勤,真看不出你,一抬腿就跑到澳大利亚去呀。那你一定要去见识见识悉尼情人港,听说情人港的所有娱乐休闲设施都是为情人设计的,咖啡馆酒吧都是双人座,真是浪漫死了。”
金亚勤第一次从青青口中听出她对自己的羡慕之意,内心无比满足。这一刻金亚勤真想让全上海的女人都知道,她一个外来妹有了钱,也可以去坐咖啡馆泡酒吧,而且还是外国咖啡馆酒吧,档次不会比上海“新天地”低吧。金亚勤分明看出青青似乎有许多问题要问,诸如金亚勤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到澳大利亚去旅游?跟谁一起去?可是青青刹住了口,她意识到该在金亚勤面前保持上海女人的心理优势,若追着金亚勤问个不停,岂不是倒过来成了乡下人。
金亚勤按房家仁的叮嘱,再次检查过随身小包里的护照机票外币,又将拉杆箱外面的箱包带重新捆扎一遍,她听见段阿姨的大嗓门儿响起来:“亚勤亚勤,哪能这时候还不起床开门呀,要去做外国人了,连老顾客也忘记了,关门歇业也不张贴告示出来。”段阿姨与其说在叫门,不如说是为金亚勤举行新闻发布会。段阿姨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勤勤美发屋”女店主要出国了,而金亚勤这趟去澳大利亚,正是段阿姨起的因头。
二
段阿姨算得上发屋资深老顾客,她看着金亚勤从一个青苹果样生涩的外来妹变成了熟透的发屋女老板。十几年过去了,段阿姨始终没改变过发型,额头上方一绺头发吹得蓬蓬松松喷上定型发胶,如同将一片枯黄的树叶顶在头上。金亚勤曾几次想为段阿姨改变一下发型,均遭婉拒。段阿姨每回来发屋都事先准备好五块钱的硬币,拍在玻璃柜上,然后人往理发椅上一靠,“亚勤,来,老样子。”金亚勤以为段阿姨怕换个发型多花钱,其实段阿姨就是不付钱,金亚勤也十分乐意为她免费服务,要不是段阿姨,她金亚勤能挣下这家发屋当老板么。
十几年前这家发屋主人是金亚勤的师傅,师傅从国营理发店下岗回来,凭一手好技术将私人发屋开得有模有样,除了锦绣小区住户,远开几条马路的居民也都是固定客源。金亚勤从扫地洗头学起,师傅管她吃住但不给工资,工资顶了学费。师傅一招一式教,半点都不保留。金亚勤刚刚学会给女顾客用药水冷烫头发,师傅就患了重病,发屋眼看要关门易主。段阿姨和几个常来做头发的女人替金亚勤出主意:“小姑娘,你心灵手巧技术学得差不多了,想办法把发屋盘下来,有了这份家当就算在上海站住了脚,将来子子孙孙都好做上海人了呀。”
金亚勤喜欢上海,她在发屋里吃萝卜干饭这几年,真正见识了上海人尤其是上海女人的生活,那是与她浙西老家有天壤之别的一种生活,只要能在上海生活下去,吃再多的苦在金亚勤看来都值得。金亚勤回了趟老家,死缠烂打逼着父母兄嫂替她凑本钱,到头来还是父亲印爬狭诚蛞晃辉谏虾W龇吧獾脑斗壳灼莞娲闶桥滔铝朔⑽荨=鹧乔谑歉鲆颗樱刻煸诜⑽堇镆徽揪褪鞘父鲋油罚哪旯し蛴彩强恳凰只骨辶怂姓睿昝娣孔硬ǘ悸蛄讼吕础JΩ盗僦帐倍疾煌尢荆骸把乔冢惚仁Ω登慷嗔恕!苯鹧乔诿挥欣碛刹桓行欢伟⒁蹋舨皇堑蹦甓伟⒁碳妇浠埃残碓缇吞崃诵欣罨卣阄骼霞胰チ恕!?br />
这些年来,“勤勤美发屋”生意一直不错,招进小娟小菊两个帮工妹有时还忙不过来。发屋店面店堂也重新装修过,除了面积小点,其余硬件设施不会输给市中心高档美发厅的。金亚勤的银行存款每年都有六位数增长,然而夜深人静,她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被染发剂洗发水刺激得不知蜕掉过多少层皮的双手,心底涌出的并非都是成就感,更多的倒是无奈和惆怅。每每想到已经三十出头这个年纪,金亚勤自己都会吓一跳,十几年的青春光阴就消失在这个小小的发屋里,她至今居然连正式的男朋友都没交过。三十多岁的未嫁女人,上海人眼里都算老姑娘了,要在浙西老家哪里还抬得起头来做人。
金亚勤弄不清自己算不算上海人。除去衣食住行,她的上海话也已经讲得很标准,只是说话太快时偶尔会蹦出几个老家方言土音,所以没人会知道她是不是出生在这座城市里。发屋是女人们的信息中心,每天来发屋做头的女人潮汐般来去交替,头上缠着发夹堆满泡沫都丝毫不影响她们张嘴的频率。这样做完头发离去时,不仅带着审美心理上的满足,也带回了许多与别人交换来的奇闻逸事,因而天底下不喜欢去发屋的女人大概不会很多。
金亚勤几乎知道锦绣小区很多家庭的事情,好像她从来就是小区住户中的一分子,谁也没想过要把她当作异乡人。金亚勤总是带着惯有的笑容倾听别的女人聊天,很少插话,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客头发上。只有当发屋里出现短暂的安静,而这种安静似乎又让等候服务的客人感觉无聊时,金亚勤才会恰到好处地将目光转向最后闭嘴的那个女人,“喔,真的呀,真有意思啊。”她的几个连接词,很快会将店堂里平息下去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要是段阿姨在场,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新鲜话题好嚼,注意力便会集中到金亚勤身上来。发屋女店主是为客人服务的,自然也有义务充当顾客们的谈话资料。段阿姨不止一次当着众人面感叹:“亚勤啊,像你这样模样好脾气好,又肯吃苦耐劳会赚钞票的小姑娘,真不晓得哪个有福气男人讨得到你呢。”前几年金亚勤听到类似的话并不接口,段阿姨这种年龄的上海女人嘴巴顶利索,空头好话讲起来一套一套。听她讲话的人一如走过蛋糕店门前,闻得香味诱人。一阵风刮过才发现肚子依旧空空,不会真顶饿的。不过近来金亚勤再听到段阿姨讲这样的话,她也会似真非真凑上去:“段阿姨你是讲真话吧,那好呀,你留心帮我物色物色,你段阿姨的眼光我是顶顶相信的。”
金亚勤是真有点着急了,她这处发屋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男顾客,顶多来几个青头皮小男孩。她自己日日窝在发屋里手脚不停,哪里有工夫有机会找男朋友。段阿姨是上海人,交际广人头熟,她既然话讲出了口,金亚勤当然应该接上去,没有拒绝的道理。可金亚勤哪里知道,段阿姨在发屋里将她夸得花好稻好,转身坐在小区老年活动室麻将台边,却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亚勤这女人蛮伤脑筋的,年纪一年年大起来,连个男朋友也寻不到。上海男人不喜欢外来妹,再讲又是开发廊的,钞票再多也没用,究竟名声不好听呀。”
段阿姨退休后成了小区老年活动室常客,而且是麻将台上的常胜将军。段阿姨不爱同年龄相仿的牌友凑桌子,专喜跟七老八十的高龄老人做搭档,凭着年轻十几岁的年龄优势,自然赢多输少。赢钱再多段阿姨也心安理得,“我在麻将台上陪老人聊天动脑筋,他们就不容易得老年痴呆症,我赢点小菜钱也是付出劳动的,又不白拿。”段阿姨自己都不会想到,她在麻将台上聊天,会替金亚勤聊出一段情缘来。
房家仁就是麻将台上牌友拐弯抹角托过来的。这个男人四十岁,十几年前从中国南方某省偷渡至澳大利亚,后来澳大利亚政府赦免非法移民,房家仁也得到了一纸永久居民身份证,在悉尼安定下来,不用再东躲西藏。房家仁没读过几天书,在澳大利亚待了十几年才勉强会讲几句大舌头英语。有了合法身份后房家仁用打工挣来的钱开了家小小的洗衣店,同时也想回中国来找个女人做老婆,他要求不高,只要那女人肯跟他同甘共苦,一起打理洗衣店就行。
段阿姨很快就想到可以把房家仁介绍给金亚勤,她拿了这个男人的照片来发屋对金亚勤说:“亚勤啊,真正是天赐良缘,你今年三十二他四十,相差八岁吉利发财呀。再讲你们两个都是白手起家勤劳致富,将来合在一块不知会创出多大家业呢。人家男方现在是澳大利亚公民,就是外籍华人,你要是嫁给他,好比人生路上踩着跳板,第一步跳到上海,第二步就跳到外国去了呀。”
金亚勤没想过要去外国,能做一辈子上海人她已心满意足。而且金亚勤内心是想有朝一日嫁个上海男人,哪怕是这座城市里最普通的男人,没有钱也不要紧,她可以靠发屋挣的钱同他一块过日子。只要嫁给上海男人,将来他们的孩子就是彻彻底底的上海人了。然而上海男人从来没有让金亚勤进入过他们的择偶范围,除了她没有上海户口这个客观事实以外,有勇气娶回一个发廊女的上海男人实在不多见。金亚勤心里十分委屈,她的发屋其实一年到头看不见几个成年男子,有的男人想进来理发,一瞧见满屋坐着女人便退出去了。“勤勤美发屋”从来不提供按摩之类的暧昧服务,金亚勤靠两只手辛辛苦苦挣着干干净净的钱,可她怎么能将自己与“发廊女”这个名称切割开呢?
从照片上看房家仁是个面相老实的男人,虽说他当年出国的方式不太体面,但现如今也算有了合法身份和一点家产,太太平平过日子是不会成问题的。金亚勤既然找不到上海男人,那么嫁到外国去,也是对上海男人的一种报复,外国总不会比上海差吧,连那个时尚女孩青青都处处以洋派为荣呢!
金亚勤朝段阿姨一点头,没多少日子房家仁就从南半球飞来上海相亲。段阿姨在锦绣小区不远处的小饭店点了几个菜,就算完成了她介绍人的全部任务。房家仁在上海待了五天,天天晚上约金亚勤出去吃饭,只不过去的都是小饭店小面馆,还有一回是比萨饼屋,房家仁说他曾在悉尼送过几年比萨饼外卖,喜欢闻那个味道。金亚勤有点失望,她以为房家仁在外国住了十几年,怎么也该沾上点洋气,至少得将约会地点安排在咖啡馆那种地方,像很多成为夫妻之前的上海男人女人,稍稍浪漫一回。房家仁离开上海前大约悟出了金亚勤的心思,说:“往后你来了悉尼,我带你去情人港喝咖啡,那儿有数不清的咖啡馆酒吧,都是为情人们准备的,才浪漫呢。”
房家仁回澳洲后隔三岔五打电话来,金亚勤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只要这个女人点头答应,房家仁立刻就把她娶到身边来当老婆。金亚勤有生以来头一回让一个男人穷追猛攻,心里不管怎么说都是甜甜的,她在电话里呵斥房家仁:“没见过你这种男人,见过几次面就好谈婚论嫁啦,谁晓得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