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2-25 02:50      字数:4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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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君在黑暗中把自己宽慰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刚睡着,噩梦卷土重来。这个梦和上一个梦差不多,两个梦之间有重复性,连贯性,也有加重性。梦里着重指出,地下埋的人就是他害死的,他怎么赖都赖不掉。场景不知怎么转换到采煤场子里,两个人一个采煤场子采煤,而且整个工作面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另一个人像是宋春来,又不一定。到头来,两个人只有他剩下了,另一个人不见了。矿上的人怀疑,是他把另一个人害死,埋进采空区里去了。于是矿上动员了许多人向采空区掘进,要把失踪的人找回来。一掘进不当紧,结果掘出了许多冤死的人,可以说白骨累累,像万人坑一样。他有些庆幸,采空区里这么多死人,谁是谁害死的,恐怕分不清了。可是,上面派来的刑侦人员有办法,他们让全班的人排成队,每人把自己的手指扎破,扎出血来,往那些骨头棒子上滴血,如果红血被白骨吸收了,就可以证明死者是滴血的人害死的。轮到江水君滴血,他把手指扎了一下,又扎了一下,却一滴血都没有。他扎得很用力,手指头也不疼,只有点木不登的。他把刑侦人员看了看,似乎找到了不参与滴血的理由,仿佛在说,手指头扎不出血来,他也没办法。人家指出,他的手指头盖着盖儿呢,当然放不出血来。他把手看了看,不知手指头的盖儿在哪儿。人家认为他是装不知道,在故意拖延时间,决定帮他把手指头上的盖儿打开。手指头的盖儿是什么呢,原来是他的手指甲,人家要用老虎头钳子把他的手指甲揭下来。十指连心,据说揭指甲是很疼的。人家捉住他的手,他有些挣扎,还啊了一声,才从梦魇中挣脱出来。醒来后才发现,握住他的手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妻子乔新枝。他又挣又叫,把乔新枝也惊醒了。
  乔新枝拥住他,让他醒醒,问他是不是又做梦了。他像是重新回到人间,回到亲人的怀抱,紧紧搂着乔新枝,把头埋在乔新枝胸前,再也舍不得离开。他说:是做了一个梦。乔新枝没有问他做的什么梦。不管他把乔新枝惊醒过多少回,乔新枝从不问他梦的内容是什么。梦这种东西,他愿意讲,就讲。他不讲,最好不要问。做梦随便,说梦不随便。不过这晚乔新枝说了一句话,让江水君吃惊不小。乔新枝说:有些事情过去就算了,不要老放在心上,不要老是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折磨自己。江水君不知乔新枝所说的有些事情指的是什么。听乔新枝的话意,像是有所指,比如宋春来的事情。难道他说了梦话,将把哑炮留给宋春来的事说了出来,被乔新枝听去了?他没有问乔新枝,只说没事儿,可能是他睡得不得劲儿,压住心脏了。
  十 一
  江水君后来死于尘肺病,他死的时候年纪不算老,还不到五十岁。此时他们家不在山上的石头小屋住了,搬进了山下居住区的楼房。在山上住的矿工还不少,比如爱弹琴的张海亮,就一直在山上住着。不知张海亮弹断了多少根琴弦,但他弹断一根,又续上一根,琴声却没有中断过。当工人的要分到一套房子很难,因江水君是省级劳动模范,矿上就给了他和采煤队长一样的待遇,分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有了建在平地上的住房,乔新枝就不用每天下山提水了。水龙头一拧开,清水就哗哗地流进水池子里。虽然矿上仍是每天供应两次水,但她每次都把水池子里的水蓄得满满的,用起来方便多了。山下有了房子,江水君每天下班后也不用往山上爬了。后来他往山上爬已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一抬脚往山上登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不是他的腿有多沉,而是觉得气不够使,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肺管子一样。山不算高,和乔新枝刚结婚那会儿,他一口气可以跑上跑下,如履平地。后来他爬爬停停,需要歇上两三次,才能回到家里。现在有了新房,他不必望山生畏。两口子有了单独的房间后,乔新枝特意买了一张双人床,她和江水君天天都睡在一头儿,亲热起来方便多了。可是有些遗憾,江水君的身体不行了,上一次乔新枝的身,比爬一座高山都难。乔新枝的身体本来就是丰满型的,过了四十岁后,更显得丰满有加。一个女人的身体再肥硕,也不能拿高山作比吧。然而在江水君看来,乔新枝的确像一座高山。站着像山,躺着也像山。往往是,他还没爬到位,已经咳成一团。等他爬到了位呢,早已累得大汗淋漓,动弹不得。说实话,江水君还是挺想的,只是力不从心了。毛病出在哪里呢,出在江水君呼吸困难气不足上。气力,气力,气跟得上,力才跟得上。那件事本来就是大喘气的事,喘得像牛,劲头也像牛。江水君连小喘气都喘不均匀,还能有什么像样的作为呢!
  乔新枝多次劝江水君到医院看一看,江水君不去。矿上就有医院,看病又不用花钱,何必不去呢?江水君说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他没有什么病。乔新枝说:你的气都快出不来了,还说自己没有病,你哄谁呢!江水君说:我能吃能喝,一顿饭吃两个馒头,喝一碗汤,能有什么病!乔新枝跟他急了,说:你不为自己,不为我,只为着两个孩子,也得到医院看看。江水君这时候才说,他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乔新枝说他能得不轻,要是谁都知道自己有什么病,还要医生干什么。江水君说,他就是喝煤面子喝多了,煤面子在肺里积攒下来,所以呼吸才有些不畅。乔新枝说:那赶快想办法把煤面子弄出来呀!江水君说:你以为人的肺是一只布口袋呢,可以把煤装进去,也可以把煤倒出来。我听人说了,吸进肺里的煤面子细得很,比最细的面粉都细,细煤面子一吸进肺里,就贴在那里了。尘肺病是煤矿工人的职业病,成天在煤窝里滚,谁的肺里不装几两煤面子,得尘肺病的多了去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乔新枝说:你这样说,干等着煤面子把肺灌满就完了。江水君说没关系,再过几年,等他退休就好了。
  直到有一天,江水君患感冒感染了肺部,晕倒在井下,人们才把他送到医院作了检查。检查出结果后,医生就安排他住院,没再让他出来。结果表明,江水君的自我判断是对的,他确实得了尘肺病。只不过,他的判断比较轻,诊断得出的结果比较严重,严重得到了一个最高的级别。用医生的话说,积存在江水君肺泡里面的煤不是粉末状态,而是完全纤维化了。换句话说,他的两叶肺已不是正常人的人肺,基本失去了呼吸的功能,肺被异化成了两块沉沉甸甸的煤。把这样的肺拍成胶片,迎光一照,可见两块肺是乌黑的。把这样的肺制成剖面标本,横断处如起伏着道道蕴煤的山脉。这样的肺经不起任何合并性炎症,炎症一起,十有八九会危及生命。江水君临死之前,趁只有乔新枝一个人在身边时,他要跟乔新枝说件事,这件事在他心里压了二十多年了,要是不说出来,他死了也不得安宁。这时他呼吸已经非常困难,每说一句话就得张着嘴喘半天。病房里备有大容积的氧气钢瓶,输氧管也插在他的鼻孔里,可他就是吸不进去。乔新枝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要他什么事都不要说了,留着那口气,还不如多活一会儿呢!江水君把他的手从乔新枝手里抽了回去,两手抓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把胸腔抓破,把肺或者心掏出来。乔新枝赶紧把他的两只手都夺住,说:水君,水君,你这是干什么!乔新枝流了泪,江水君也流了泪。到底,江水君还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他说,他看见了哑炮,没有告诉宋春来,自己躲了起来。他对不起宋春来,也对不起乔新枝。
  听了江水君拼出最后一口气说出的话,乔新枝平平静静,一点儿都不惊讶。她拿起毛巾给江水君擦泪,擦汗,说:这下你踏实了吧,你真是个孩子!
  原刊责编王童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卧底》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情人港咖啡
  朱晓琳
  一
  锦绣小区东边围墙远远望去像一把打开的折扇,扇子顶部弧线舒展得柔顺自然。墙外开着二十来家各式小店,家家清一色的半月形玻璃门,有阳光的日子便璀璨夺目,很贴切地捧住了锦绣小区的名儿。
  “勤勤美发屋”店主金亚勤这个早上被房家仁的越洋电话闹醒了,澳大利亚比中国早两个小时见到太阳升起,此时房家仁多半已在地处悉尼情人港的洗衣店里忙碌完一阵,才会给金亚勤打这个电话。其实并不是电话铃声吵醒金亚勤的,她这一夜根本就没睡着,始终处于半迷糊状态。发屋里两个帮工女孩小娟小菊昨晚回老家去了,金亚勤要去澳洲十日游,放徒弟十天假,且言明工资分文不少,两个女孩兴奋得出笼鸟儿一般飞快离去。要是小娟小菊在,金亚勤不会这时候还躺在床上,懒惰师傅带不出勤快徒弟的。
  “亚勤,箱子外面一定要扎箱包带,取行李时好认得出来;机票护照再检查一遍,现金不要多带,统共十来天,再说还有我在。早点去机场,时间放宽绰点好。”房家仁唠叨着已经讲过许多遍的注意事项,他大概以为此类叮嘱对金亚勤这样头一回跨出国门的人来说不应该嫌多。
  “晓得了,晓得了,不要拿人家当乡下人看待,电话费那么贵,好省省啦。”前几回接到房家仁电话,金亚勤心底涌起不曾有过的甜蜜,都三十二岁了,还没有哪个男人这般关爱过她。金亚勤不讨厌房家仁来电话,可他总是这几句叮嘱,原先那点甜蜜便起了腻味。金亚勤心里隐藏得很深的外乡人自卑感随着房家仁的电话次数发酵膨胀,让她感觉很不舒服。金亚勤想房家仁不惜国际长途电话费频频来电话,骨子里大概还是拿她当乡下人看待,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头回出远门当然得多关照几番,弄丢护照机票损失总比电话费来得大。
  房家仁听出了金亚勤的不快语气,立刻改换主题,“亚勤,情人港这边又开张了一家咖啡馆,南美风味的,双人座设计得太小,看起来只好坐进一只半屁股,嘻嘻。”“神经病,讲不出好话。”金亚勤挂断电话,脸上有点发烫。尽管已经无数回想象过情人港的咖啡馆景象,金亚勤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十几个小时以后真的要同一个男人去咖啡馆约会。那个咖啡馆太遥远,远在澳大利亚悉尼,别说金亚勤,连锦绣小区最时尚的女孩青青听了也朝天翻动眼珠,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青青比金亚勤小好几岁,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广告公司做文案设计,真正的白领小姐。自从入住锦绣小区,青青就将脑袋十分放心地交给“勤勤美发屋”打理。昨天午后青青来发屋,先扔给金亚勤一颗比利时巧克力,随后朝大镜子跟前一坐,双手抓挠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