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1-02-25 01:45      字数:4827
  河岸上,河道里,一滴一滴的水珠静静漂落,这不是船家人的汗水,而是他们泉涌的泪珠。
  他们的号子声更加坚定有力,震彻整个镜花滩,使沉寂的五彩卵石也似乎欢乐地舞蹈起来:
  往前扯哟,往前抬哟,
  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船家人呢,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是命根罗!
  当大船顺利地下了镜花滩,再一次昂首挺胸地行进在宽广河面的时候,明月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她艰难地举起手臂,和激动不已的船家人挥手告别,待他们转过一个大湾,消失于隐隐青山之后,明月便不顾一切地坐在湿润润的草地上喘息。这时候,在明月的眼里,镜花滩呈现出少有的壮美,这里的每一块石子上,都有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奋斗的足迹,她这个养尊处优的高等学府的研究生,因为一次偶然的机遇,使她终于尝到生活的原汁原味了。
  明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
  实际上,这种为了共同的事业,众人齐心协力闯过艰难险阻的感人场面,她在重庆读书时是见到过的。那是快毕业的时候,明月和她的四十多位同学到渔洞中学实习,有天晚饭之后,她与十多个男女同学一起,走过农田和菜畦,迤逦来到长江边上。这里的长江河道并不如想象的宽广,简直就如一条小河似的,一个装了沉重山货的木排行进至此,扎排的绳索突然垮去了,山货即将从越来越大的裂缝处漏入水底!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赶排的七八个中青年汉子,猛地扎下水去,凭着顽强的毅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奋斗,硬是将木排重新扎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和她的同学站在江岸,带着敬佩的目光观察着这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跃入水中去帮他们一把。
  事后,明月心里既惭愧又后悔。生活中,时时都可能闪烁出崇高的美,而自己却对此作壁上观,自然也就无权领受其无限的快乐。
  她相信她的同学都与她有同样的想法。
  今天,算是还了一笔心灵的债务。
  当明月歇定之后,她才突然想到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来,可是,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明月觉得,他仿佛一朵飘逸的云彩,因为无根,才没有了羁绊。
  没能与他说一句话,明月颇觉遗憾。
  是该回校的时候了,清凉的午风已在河面上游走,使河面起了许多鳞甲一样的清漪。
  当她爬上那浅浅的斜坡,发现一棵粗大的柳树身上,有许多没能彻底痊愈的弹孔。这是文革时武斗双方留下的痕迹。当时,只要一方占据了对面的山脊,就用坐力很大的“歪把子”枪射出炽热而密集的子弹,将另一方压到这无法蔽体的镜花滩上,失败一方人虽死了,但并不意味着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他们后继有人,并东山再起,以死相拼夺回山头之后,如法炮制,满嘴里吐出愤怒的复仇的火舌,将“敌人”剿杀。就这样,踞点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整个文革期间,这一带美丽而英雄的土地再无宁日。
  这些有着婆娑倩影的河边柳树,也在历史的灾难中经受苦难并作了忠实记录。
  那些具有嘲讽意义的暗黑的弹孔,不知是不是洁问苍天的眼睛?
  明月大约是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她用手摸了摸,觉得这些密布的树眼长得如此均匀,真是一种难得的美丽。
  她把姚江河完全忘记了。
  可是,她刚刚迈入学校的大门,却与姚江河劈头一碰。
  两人对视着一愣,但目光都是坦然的,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两人友好地亲切地笑了笑。
  “匆匆忙忙的,出去干啥?”明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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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信。”
  姚江河将握在手里的信扬了扬。这是他昨晚给顾莲写的信。
  明月扫视一下信封,开玩笑说:“塞得鼓鼓囊囊的,是情书?”
  “都老夫老妻了,就说不上情书不情书了。”
  明月以为他在打趣,嗔视他一眼,轻柔地骂道:“也说得出口,哼!”
  “你以为我骗你?我们结婚都几年了!”
  姚江河说得十分认真。
  “我不相信。”顾莲说。她语调里失去了逗趣的味道,显得有些迷茫,有些五心不定。
  “真不骗你。”姚江河认真地说,“我妻子叫顾莲,以前我教书的清溪区财政所干部。”说着,姚江河将信封凑到明月面前。
  明月飞速地瞟了一眼,微黑的脸上飞来一片潮红,随后。带着几分鄙夷正色道:“我觉得你这个人才怪呢,你有没有妻子关我啥事?你妻子叫啥名字又关我啥事?我又不是居委会妇联主任,又没查你的户口,何必那么认真呢?”
  姚江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的尴尬。
  待他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明月已经走远了。
  姚江河看着她的背影,顿时觉得受了侮辱,非常愤怒,大声道:“神经病!”
  他一直走到邮局门口心里在嘀咕:不是你问我是不是写的情书吗?不是你不相信我已经结婚了吗?我真心真意地给你说明情况,你有什么理由如此待我?即使你对我的情况不感兴趣,又凭什么朝着我发火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同时他想:我有没有妻子本来就不关你事,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
  明月与他的心态却大相径庭。一路上,她觉得姚江河欺侮了她。这个正接受高等教育的女研究生,自然知道她的这一想法是毫无依据的,可她无法抗拒这一想法的产生。回到寝室,她一头扎在被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哭了好一阵,她觉得已经困乏不堪了。便干脆脱了鞋袜,午饭也懒得吃,就钻进被子里去了。可她是无法入睡的,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枕边,放着一面小圆镜,明月拿起来,在被面上拭了拭茸茸的细尘,便举到脸的上方。她看到了一双水蜜桃一样红肿的双眼。我哭得这样伤心?为什么,为什么呢?
  她心灰意懒地将圆镜放回枕边,心想:难道天下的好男人都结婚了吗?
  这实在是让人沮丧。
  也许被子太厚——她还用的冬天的被子——明月觉得浑身燥热不安,便坐起身,将衣裤脱去,只留了网状的胸罩和紧绷绷却富有弹性的粉红色裤衩,重新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她太疲乏了,想好好地睡一觉。她觉得此时的情绪之所以低落到极点,恐怕与过于疲乏有关,只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恐怕一切都会好的。然而,整个脑子昏昏沉沉,没有片刻的宁静。
  她无法进入梦乡。
  为了帮助自己入睡,她开始启用古老的方法:侧过身去,用右手的食指在床单上下不停地写着一、二、三、一、二、三……这一方法,是她进入高三下期的时候,由于过度紧张,常常失眠,班主任老师得知后教给她的。她忠实地按照老师教给的方法去做,结果相当奏效,兴奋的大脑在不断的简单重复当中趋于沉静。进了高校之后,遇到类似情况,她还是采用这种方法,几乎屡试不爽。
  可今天她失败了。
  她把“一、二、三”不断地重叠在床单上,可她却在不断地清醒。
  气愤愤地骂自己,仍无济于事。
  燥热再一次袭来。
  明月把大腿伸出被外,有一股微微的凉意悠然从大腿上流过,她感觉到了一种轻柔的被抚摸的快意。她干脆将手臂也放出来了,只将被子搭住了腹部和胸部,并将枕头垫高,圆睁着眼睛,想着她的心事。
  明月今年二十三岁了,若说怀春,二十三岁的姑娘已进入比较成熟的阶段了。可是,从严格的意义讲,她还没有过一次真正的恋爱。
  大学期间与何云长时间的接触,只不过是浪费了美好的花季。
  如果说,明月开始与何云的接触只是意气用事,后来,就纯粹是出于同情了。何云有一个不幸的家庭。考其祖籍,他老家本是上海,一百多年前,重庆只不过是沿长江和嘉陵江两岸分布着的几处村落,但是,越来越多的巨轮却要从此通过并时时作短暂的停留,因而,码头十分兴盛,而今商船云集人来攘往一派繁华景气的朝天门码头,那时候就有了雏型。大江两岸的人家,便纷纷奔去田园,做了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一些在上海滩上无法混下去的渔民,也逃离故土,到这块具有可观前景的土地上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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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就是那时候涌进来的。其时,他们不过二十岁。
  于是,何家便在此繁衍生息。
  到何云的父亲这一辈人,思想意识发生了较大的分歧。他父亲一共五兄弟,父亲是老四,本世纪四十年代初,重庆虽被擢升为首都,却日日受着日寇的空袭,黎民百姓几无宁日。有一天,当较场口的第六次警报解除之后,老大带着一大家族人钻出黑乎乎的防空洞,无限悲凄地说:“兄弟们,树挪死人挪活,这重庆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们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是重庆人,这里也没有值得我们留恋的东西,而且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何苦呢?你们别以为这里是首都就有安全感了,小日本那么厉害,政府拿他们根本就没办法!
  别说这里刚刚成为首都,南京经营了那么多年,不是几天就完蛋了么?”
  当时,老五就提出了反驳意见:
  “上海不是更去不得么?”
  三年前,以七十万中国军人的生命为代价,终没斩断侵略者的铁蹄,他们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完全控制了这颗东方明珠。
  何云的父亲支持老五的意见。
  老大愤怒了,他给了两人一人一记重重的耳光之后,泪水长淌:“去不得,就不知道往西北跑?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脑袋还这么不开窍?我们的祖父祖母不就是因为在上海混不下去后才离开故士的么?何况重庆本身就不是我们的故土呢!”
  听他那口气,他对陪都感到非常厌恶。
  老四老五没有和大哥争执,觉得他这一记耳光打得既亲切又让人感动。是啊,他是老大,他要对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的生命负贝。
  但是,老四老五终于没有顺从大哥的意志,毅然留在了重庆。
  大哥又是打骂又是规劝,并以死相威胁,也没能动摇他俩的想法。
  没有办法,老大只有带领老二老三,举家迁往陕北某镇。待安定之后,老大时时遥望西南方向,在梦中也能听到飞机的轰鸣,炮弹的炸响。他还无数次地听到老四老五家人惨绝人寰的痛哭之声,并无数次地被这哭声惊醒。醒来之后,那哭声依然在耳边萦绕,久久不散。老大积郁成疾,有一天,待家里无人的时候,他面向西南,长跪不起,对天呓语道:“父亲啊,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我没能保住全家人的安全,我该死啊!”说完,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去,拿出一根结实的裤腰带来,在一条小碗粗的柿子树上自荆……三个哥哥离开之后,老五便对老四说:“四哥,我要参军!”
  老四心头一震:“参军?”
  “参军!捶他个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不相信他们是钢铁铸的,捶不烂!球!”
  老四沉默不语,老半天才说:“你结婚不到二十天,屁股一拍就走了,秋兰咋办?”
  “秋兰……你帮忙照顾吧,四哥,等我打败了日本鬼子,再回来谢你。”
  老四的眼睛先是一片潮润,紧接着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他一把抱住这个年龄最小却最有远见的弟弟,任泪水流进他蓬乱的头发里。
  就这样,老五参军去了。他走的那天,秋兰——何云的五妈一刀剪断自己美丽的长发,塞进丈夫土黄|色的包里,一句话也没说,背转身去,跑进里屋任泪水汹涌而出。
  老五参军不久,便随国民党滇军代总司令卫立煌开到松山,加入到松山大血战之中。
  松山为滇南龙陵县境内第一高峰,属横断山脉南麓,海拔两千六百九十公尺,它兀立于怒江岸侧,形如一座天然的桥头堡,扼滇缅公路要冲及怒江打黑渡以北四十里江面,易守难攻,地势极为险要。驻守松山之敌为日军第五十六师团下属腊勐守备队,该守备队配备强大火力,有—一五重炮群、反坦克速射炮、高射机枪、坦克等,兵员共计126o名。著名地方史专家、云南大学教授方国瑜先生战后亲往松山战场遗址考察,并在《抗日战争滇西战争篇》中对该防御工程有过较为详尽的描述:“……敌之工事,布满全区,均构成堡垒群,如龟背纹,周以刺铁丝数重。堡垒内外,编成浓密火网,互为支援,互为支撑,即局部失险,亦不影响余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