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1-02-25 01:45      字数:4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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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是有些后悔的,她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本校一个先秦文学的研究生导师无数次地动员她,希望她能考自己的研究生,还把她请到家里吃饭,把妻子和女儿都动员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并且给明月许下空头的诺言;只要在他门下读书,不出十年,明月将脱颖而出。明月为这位导师的真情所打动,但并非真正的感激。她所需要的,既不是凭自已的天资为某个教授争得声名。更不是空头的许诺。她所要的是名师的指点,在一个较高的起点上充分发展,最终体现自我的人生价值。
  无疑,不论名气和才学,那位导师与闻笔教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而,她在淡淡地表达了谢意之后,还是报考了闻教授的研究生。那位导师知道后,眼里有了遗憾和伤感,但他宽容地笑了笑,对明月说:“闻教授是先秦文学的泰斗,你如果能考上他的研究生,三生有幸!祝你好运气。”
  后来,明月拿着通知书到了那位导师的家里,导师接过那页普普通通的纸,激动得眼里有了晶莹的泪花。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名叫《中国古文化大观》的书,郑重其事地送给了明月。“拿去用吧,它对你会有帮助的。我已成老朽,用不着了。”导师说。明月接过了书,连翻也没翻一下就装进包里,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回到寝室,她把那位导师视为珍宝的书摸出来一看,不过是些常识性的解释。她几乎没加考虑,顺手送给另外一个同学了。
  现在想起来,明月的心里隐隐作痛,即使那本书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也应该放在枕边,把一个老教授的期望和关怀,化作力量,化作勇气,随时鞭策自己,激励自己;更何况那本常识性的书她的的确确是需要的。
  春末的夜风是柔和的,把如水的月光吹得花瓣一般纷纷撒落。
  那些被夜风弄乱的月光的斑点,从中国槐深绿的叶丛中漏下来,蝴蝶一样停留在明月的脸上。但是,她却感到浑身冰凉,虽在树丛隐秘的深处,也像被人窥探一般觉得害臊。她是为自己害臊的,在母校那位心胸博大的导师面前不光彩的表演,一想起来就让她感到心跳。
  我将以什么样的成绩去回报那位导师深切的关怀呢?
  明月不敢回答自己。
  她漫无目的地走出了中国槐丛,横在面前的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路的两旁,密密地植着夹竹桃,此时花事正盛,浓浓的药香,使夜晚的空气多了一种健康洁净的气息。明月一时拿不准该不该顺着这条笔直的路走上去。上面,是男生宿舍,男生宿舍的左侧,是一个宽广的荷花池,荷花池的尽头就是女生宿舍了。就是说,她如果走上去,就要回到一个人居住的冷冷清清的寝室了。她害怕热闹,更惧怕宁静。一种流放感和漂泊感,使这个热爱生活的姑娘孤独起来了。
  当明月明白了自己的这种情绪就叫孤独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二师兄姚江河。
  那个不可捉摸的男人,简直是一个游魂,在任何公众场所都是难于碰见他的,可是,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这时,明月仿佛找到了使自己心痛的缘由:漫无目的地荡游,不正是为了寻找他么!
  她带着这迫不及待的心情,走向了马路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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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江河对路的窗口虽然拉上了蓝色的窗帘,可强劲的灯光,还是倔强地透露出来。明月暗自欣喜,急匆匆地向他寝室走去。在走廊的进口处,有一个守门的老太婆,瞅了明月一眼,就迅速恢复了她惯有的麻木神态。明月没有理她,径自走进去了。快到姚江河的寝室门边,她的心狂跳起来。
  明月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我这是去干什么呢?一个女生找一个男生,总不应该毫无理由的吧!
  需要什么理由呢?难道我就不可以找他随便聊一聊么?
  明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嘴角也对自己浮出一丝冷笑来,坦然而从容地到了姚江河的门边。
  门没有关死,门框处留了细细的一条缝。
  敲门。
  没有应声。
  再敲。
  依然没有应声。
  可明月分明是听到了音乐声里混杂着的人声。
  她第三次敲门,敲得比前两次都重。
  还是没有应声!
  明月有点生气了,她被闻教授伤得太深的自尊心再容不下别人的伤害了!
  她推门而入。
  明月见到的情景使她久久地立在门边不动。
  姚江河坐在他那把破旧的藤椅上,头深深地埋在桌上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搐,嘴里发出尽量压抑的凄切而绝望的哭声。
  明月久久地凝视着姚江河的背影,不知道他为何而哭。明月见到过许多男人的痛哭,可是,天啦,却没有一个男人哭得像他这样生动,这样富有内涵,这样充满了穿透力和感染力!明月的心被他抽搐的背影揪紧了,她也想哭,但欲哭无泪。
  录音机里的音乐声丝丝缕缕地抽出来,如一群黑色的精灵,在屋子里盘旋飘荡,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场,把杂乱的地板,斑驳的墙壁,全都音乐化了。
  这是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即《悲怆交响曲》。
  明月站了一会儿,惭惭感觉心力不支,便以颤颤的声音扬声喊道:“姚江河!”
  姚江河缓缓地抬起头,又缓缓地转过身来。明月看见他泪流满面。
  姚江河的神色是朦胧而迷茫的,他足足把喊他的人看了十多秒钟才回过神来,先喀嚓一声关了音乐,才招呼明月就座。
  明月走了过去,并不急于坐下,而是以温柔而亲切的口吻问道:“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桃江河擦了泪水,答道:“没有。”
  明月沉默一阵,说:“是不相信我吧?说不定……我可以为你分担一些的。”
  “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得如此悲伤?”
  姚江河的眼眶再一次潮润了,指了指桌上的录音机。
  明月不解:“录音机怎么了?”
  “音乐!是那该死的音乐!”
  “你为柴科夫斯基的音乐而哭?”
  “不,不,不是为他的音乐,而是——为他的灵魂。”
  明月的心扉发出一阵猛烈的颤动。
  柴科夫斯基的灵魂是什么呢?这个十九世纪末期俄国伟大的作曲家,并没有通常所说的历经生活的磨难,他出生于一个矿山工程师兼官办冶金工厂厂长家庭,1859年毕业于彼得堡法律学校,1865年毕业于彼得堡音乐学院,在创作灵感如大江大河一般浪花四溅的时候,受到了富孀梅克夫人的资助,1877年专事音乐创作。
  十六年后的1893年3月,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同年十月底在彼得堡指挥《悲枪交响曲》首次演出后不久去世。
  这就是说,《悲怆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留给世界的绝唱了。他音乐里传达出的灵魂的内涵是什么呢?
  是孤独。
  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伟大的灵魂在“孤独”的狭长道路上握手了。
  无数事实证明,孤独的男人是可怕的,然而,对女人却有无可比拟的吸引。
  “艺术,天才的艺术,竟具有那么大的魅力么?”明月怅怅地说。
  姚江河没有回答,他知道师妹不是在发问,而是在感叹。
  “你成天就浸泡在这种远离现实的意境里么?”明月固执地问。
  “你不觉得这是最真实的现实么?”
  明月被师兄的话噎住了,这让她微微地感到恼火,她希望能沿着一个问题与姚江河顺畅而长久地讨论下去,可往往是刚刚开了个头,他便以逼人的气势挡住了你深入下去的勇气。在女人面前,他是不大会留情面的。
  “你总认为自己的话很对,其实不然!”明月抱着一种逆反的心态,语调僵直地说,“包括创作者本人,也不会一生都生活在艺术之中,即只是他们生命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现实中平凡的人:他们冷热不均也要打喷嚏,肠胃不好也要拉肚子,吃饱喝足之后还会打饱嗝,连大文豪苏东坡还有皮肤病呢!否则,他就不会感叹‘痛可忍痒不可忍’了。说穿了,艺术不过是艺术家在一个美好的月夜,让自己的灵魂偷偷地逃离现实的巷道进入理想的大厦之后,捡回的几块碎砖烂瓦而已。”
  明月的言辞如此残忍,使姚江河温怒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按住录音机,仿佛怕明月言辞的利剑,刺伤了柴科夫斯基对世界发出的悲壮叹息。他并不说话,以一种被激怒的,挑战的眼光看着明月。
  明月并不惧怕这种眼光,她报了抿飞扬到脸上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一切都不是神圣的。”
  姚江河正被温怒的情绪占有着,他没有去想师妹这深沉的感叹因由何处,更没想这样的观点是不是反映了她思想的本质,他像被百般挑衅激怒的狼,昂起头,以超出明月说话十倍音量的声音,鄙夷地说道:“你的信仰无可挽回地坍塌了,你不觉得这十分可悲么!”
  明月的头动了动,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她脸上的犀利明显地消退了,以一种空茫的声音说:“我不愿生活在信仰的废墟上。这或许因为我是女人的缘故。
  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我曾经也想生活得崇高一些……可是,我现在明白了,那只不过是自我欺骗的愚蠢行为。我观察艺术家,更多的是读他们的生活传记,把他们拖进现实的染缸里来读,拉到我的脚下来读。这对我并不是没有好处。”明月勉强笑了笑,继续说:“比如罗丹,当我知道了他的一个生活细节之后,我就觉得他一点也不神秘了。在一个达官贵人邀请罗丹及与罗丹齐名的艺术家参加的宴会上,大家正襟危坐,焦急地等着那个人的到来。罗丹蒙在鼓里,不知将来者是谁。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个神秘的人物终于出现在大厅里,原来是一个女人,蜚声全球的舞蹈家邓肯!她的出现,把整个大厅和人们的面目照得通体透亮,然而却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都被她惊世骇俗的美艳惊呆了。正当人们沉浸于奇异而宁静的美丽时,你猜罗丹怎么着?他像疯子一样冲上前去,站在大美人面前,从邓肯的颈项开始,着迷地依次向下抚摸。他摸遍了邓肯的全身,边摸边说:‘多美啊!多美啊!’他的眼神是迷离的,像被一个梦纠缠着。……”说到这里,明月停了下来,但她的嘴唇还在微微煽动,话显然没完。
  对姚江河来说,这是一个新鲜的故事。他明显地被这故事打动了,眼里有了晶亮的光辉,兴奋地问明月:“邓肯就那么傻痴痴地站着,让他抚摸吗?”
  “是这样。这也正是让我感到奇怪的。”
  “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
  “我首先要知道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意图。”
  “我是想说:伟人首先是人,他们见到美丽的东西也懂得占有!”明月坚定地说,“当然,我们可以自欺地说:罗丹是在从邓肯的身上寻求一种雕塑般的感觉。不,不,他的的确确只不过是被男性的豪气所鼓舞,对美的一种占有而已。”
  “你难道认为罗丹的占有与一个色鬼的占有是等价的么?”
  “本质上是的。”
  “你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试想:如果不是罗丹,而是一个色鬼冲上去抚摸邓肯,她会乖乖地屈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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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为他是罗丹!一个深刻影响着欧洲近代雕塑发展的大人物!”
  姚江河像不认识明月似的,以陌生的眼光望着她,以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你以让人多么惊奇的荒谬把这些伟大的灵魂庸俗化了。我敢断定,邓肯绝不是因为罗丹的名声而让他通抚自己的身体,而是从他的眼神当中,从他手掌的滑动而产生的特殊的感觉里,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被这位大师升华为了艺术。作为邓肯本人,一定被这种崇高的升华感动着,她愿意为这种升华而献身。色鬼的手掌能有如此效果吗?他们的手指传达出的信息永远是淫荡的,永远也发不出罗丹似的纯正而高尚的信息!”
  姚江河的言辞是犀利的,每一句话都扎在明月的心坎上。她被刺痛,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但她嘴上并不服输,以一种不自信的明显缺乏力量的声调说:“照你看来,伟人和凡人即使做同一件事,意义也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你能说屈原投江与悍妇投江意义是一样的么!”
  “那么,宋徽宗挖地洞迎接名妓李师师,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