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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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文 更新:2021-02-25 01:45 字数:4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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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也同样被闻教授冷落着。
闻教授在办公室坐了差不多20分钟就打算离开了。今天没有他的课,他到办公室来,是因为夏兄昨天恳求他,希望得到导师指点迷津,好顺利通过期末考试。夏兄与姚江河和明月不同,属软指标,哪一次考试不合格,都有可能被清理出去。夏兄自认为其他科目包括英语在内都没多少问题,唯独自己最尊敬的导师讲授的主课,让他伤透了脑筋。昨天夏兄向闻教授胆怯地提出请求的时候,闻教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没答应,愚笨的夏兄就以为闻教授拒绝了,带着无比痛苦的心情,在厕所旁边的斗室里长睡不起。到办公室来等学生,这对闻教授来说是一次新鲜的经验。他的脸上有了温怒的神色。
长久不来办公室,桌面上布满了细碎的灰尘,闻教授准备在离去之前将它擦一擦。抹桌布本来是挂在门背后的,现在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闻教授心里感到更加烦躁,对他带的这一届研究生增加了几分不满。他以前所带的研究生,不论男女,没有不跑前跑后地为他服务的,尤其是上届带的一个男生两个女生,更是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敬重。今年四月底,学校最高大的建筑——生地大楼终于落成,闻教授想站到顶上去看一看,望一望高耸的凤凰山,和山下飘带一样婉蜒而走的洲河水,他的三个弟子立即协助导师满足这一要求:男生为他提包,两个女生扶住他的左右臂膀,沉着而坚定地向十二楼登去。本来,闻教授的身体状况尚属良好,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他却从中体悟到一种莫大的幸福。当四人站在十二楼的风口上,闻教授以他尖沙的嗓音,吟诗一般地说:“还是带研究生好哇!还是带研究生好哇!”平常,不管他何时走进教室,讲桌上必然泡了一杯浓茶。茶杯是三个人凑钱买的名贵的紫砂壶,茶叶是来自闽南上好的绿茶。闻教授万万没想到,这一届研究生如此不晓事理,连为导师擦一擦桌子的小事也不愿意做了。
当然,对社会有深刻体察的闻教授,绝不会简单地理解这种现象。他认为这是人类整体文明退化的标志。唯有如此,闻教授的心里才涌起一种异乎寻常的悲哀,并为此痛心疾首。
没有了抹桌布怎么擦呢?闻教授怔了一怔,突然想起了那本绿皮大书。
委屈你了,闻教授想。在拿起书使劲向桌面擦去之前,闻教授看了一眼书名,他希望以此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绝大部分送到他这里的书,他是连书名也不看的,在墙角放它一月两月,就有收破烂的来背走了。闻教授从来不称斤论两地卖钱,他只是叫那些背着大竹篮衣着不整的乡下人快快离去,免得打搅他沉静深邃的思想。时间一长,那些乡下人知道,在这个怪教授面前,连一句道谢话也是不必说的。——他将绿皮书看一眼,算是给予它的恩宠了。
谁知这一看,就把闻教授牢牢地钉在那里了。
闻教授与《楚辞学刊》主编黄教授的矛盾,通州大学的师生几乎无人不晓。与闻教授一样,黄教授也是赫赫有名的大教授。他中等身材,身体精瘦,尤其是那一颗头,小得出奇,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蛇。八年前,他只不过是中文系现代文学一个普普通通的副教授,虽在各类刊物上发表论文,皆为零星篇什,既没多少份量,更缺乏系统。可是,他在八七年秋季入学之前,突然向学校提出一个使人啼笑皆非的要求:他要转上先秦文学课程。当时,教务长以为他发了神经病,嘻嘻哈哈地讪笑两声了事。谁知黄教授十分认真,慎重地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十几年来,我服从领导安排,扶持力量薄弱的现代文学课程,可我的智慧在这里处于绝对的休眠状态,我真正的专长在先秦文学部分!”黄教授小小的眼睛放射出坚定而执著的光芒,几根黄黄的山羊胡一翘一翘的,像在显示着一种决心和力量。教务长是一个办事严谨的人,看黄教授如此认真,知道他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作为学校教学工作的直接领导者,既要对教学质量负全面责任,也不能打击教师的积极性。然而,黄教授在先秦文学方面的才能从来也没有显示过,通州大学中文系就是靠先秦文学课程这块硬牌子吃饭的,要是委派一个不伦不类的老师去教,把事情搞砸了,不但要闹笑话,而且会直接影响学校的声誉和未来的发展。这个责任可不轻。经过一番考虑,教务长委婉地劝道;“你在现代文学方面已经做出成就了,何必半途而废呢?”
“如果那也叫成就,我劝所有的大学教授趁早收手,到街头擦皮鞋算了!”
黄教授的山羊胡愤怒地舞动起来。
教务长被他硬梆梆的话镇住了,左手的五根手指若有所思地叩击桌面,过了半天才说:“有把握吗?”
黄教授不回答,只牢牢地看定教务长充满疑虑的脸。他的眼光是鄙夷的。
“有闻笔在那里顶着呢!他会像一座山,挡住你的去路。你现在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年龄跟闻笔相差无几,你还在起步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是大师了。这对你是不利的,也是不公平的。”
教务长推心置腹的几句话,把黄教授真正地激怒了。他的双唇一阵抖索,然后口齿不清地厉声道:“他算什么大师!全凭个人的意志将璀璨的古代文明肆意强Jian,能叫大师!在我看来,他的那一点可怜的虚名,全是小脚女人式的小聪明赚来的,究其实质,他的所有著作空洞无物,连先秦文学的一点皮毛也没有抓祝”教务长把黄教授的狂妄视为一种无知,他语气冷淡地问道:“他的著作你都读过么?”
“悉数释读。我说过,他的著作空洞无物。”,“然而人家是这一领域公认的专家,他的名气大着呢!”
“他和当年戴金边眼镜穿西装套圆口布鞋的胡适博士比较起来,谁的名气更大?”
教务长不作声。
“胡博士声震华夏,连他中西合壁的怪异服装也成为当时文化青年追求的一种时髦。若论名声,闻笔和他比较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后人去探究胡博士的学术成就,除了苍白的诡辩,还剩下什么呢?”
教务长终于被黄教授的狂妄征服了。
黄教授在走上先秦文学讲坛的当天,就把他十余年苦心孤诣样精竭虑写成的五部有关“楚辞”的论文手稿,分别发往五家出版社。数月之后,他几乎同时接到了这五家出版社热情洋溢的来函。
那些盖有出版社公章的来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先生的研究成果打破了数十年的僵局,使我国对先秦文学尤其是楚辞的探索向更深入的方向发展。大作将以最快的速度面世。
五部书很快出版了。五部书的出版意义是非同寻常的,无论对黄教授个人还是对通州大学,都构成了一道迷人的景观。在人们还没有注意的时候,这座川东的高等学府里,突然隆起一座文化的大山。这座山上,有飞悬的瀑布,有幽深的峡谷,有奇异的石头,有苍翠的林木,九环曲折,曲径通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有它惊人的魅力。当人们整装出发,走向山的更深处,才发现这座大山是早就存在着的,山纹的虚虚实实纵横交错表明了它早就经历过苦难的沧桑历程,清新而淳厚的山风里,更是传达着古坝一样的悲怆韵味。这是一座古典精神和浪漫主义有机结合的大山。
全国各地的学者趋之若骛,都以来见识一下创造出这奇迹的干瘦老头儿为幸事。一时间,台湾《中国日报》、香港《大公报》以及东洋岛国日本的数家报纸,都对黄教授的人生历程作了详尽介绍并配大幅图片。在日本,有一批研究中国楚辞的学者对黄教授的著作尤感兴趣。几年前,东洋学者以洋洋数十万言论证了一个荒唐无稽的主题:中国根本无屈原其人。黄教授的其中一本著作,便是专为此谬论发难的,论据确凿,笔调幽默,令东洋学者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个月后,由东洋学者倡议,征得中国学者尤其是黄教授的同意,决定在通州大学开一个楚辞研讨会。
这个研讨会除了决定办一个《楚辞学刊》并由黄教授任主编之外,在学术上的意义是平庸的。然而,它却从另外一个角度造成对通州大学古老大山——闻教授的强烈冲击。
中日学术研讨会上,黄教授从头至尾唱着主角,闻教授只是作为一个列席代表的身分参加的。整个会议议程是两天半,闻教授只来了一天就归隐了。黄教授并不介意,相反,他乐于这一结局,因为这恰恰说明了自己的实力将无可抵挡。
随后,黄教授在本校开了若干次讲座,每一次讲座都座无虚席,每一次讲座黄教授都必然以此作结:同学们,把你们的智慧之轴尽情铺展吧!每一个健康的头脑,只要勇于斩断那些所谓权威织成的蛛网,都将焕发出创造的光辉。拿起你们的笔,把自己闪烁的思想记下来,天长日久,就会积成厚厚一本人生的日历。如果是有关楚辞方面的文章,就勇敢地投向楚辞研究的最高学术刊物——《楚辞学刊》。《楚辞学刊》的主编是谁呢?主编就是我!黄教授把“我”字拖得很长,随着这长长的拖音,他用力击打着自己瘦弱的胸脯,胸腔里发出的闷声被麦克风一传,如雷鸣一般,震荡壁宇,也震荡莘莘学子激扬的灵魂。
闻教授恨之入骨。几年之后,当人们历尽艰辛爬到黄教授的山顶上向下一望,发现黄教授的九十九道拐,完完全全是一种虚张声势,其论著除了繁琐而刁钻的考证,精神实质是苍白的。连以前疯狂崇拜黄教授的人也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他不能叫学者,只能叫投机商。从此,闻教授的声望再次复苏。人们不禁感叹:证实难,证伪更难。尽管如此,闻教授依然对黄教授心存深深的芥蒂,因为他毕竟把持着《楚辞学刊》,在不明真相的外地学者尤其是海外学者当中,依然享有崇高的声誉。闻教授既不给《楚辞学刊》写稿,也不读上面的文章,他坚信主编都如此庸俗,刊物的质量就大可怀疑的了。闻教授不读,黄教授却偏偏要送,每出一期,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闻教授,并着人早早送来。送书的人深知黄教授此举的深长意味,是不敢当面交给闻教授的,只有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塞进他的信袋里。可是有一回,当那人正往信袋里塞的时候,闻教授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闻教授……黄教授说,把这本书送给您。”
“以前都是你送来的?”闻教授的表情冷峻而威严。
那人怯怯地点了点头。
“你是他的儿子?”
“不是……我是他的学生。”
“既是学生,一天不好好读书,尽干这些无聊的勾当,浪掷青春,将来追悔莫及。”
那人深深地垂下了头。
“回去告诉黄教授,以后出了书,请他亲自送来好了。”
那人满含委屈地回到黄教授那里,将闻教授的话如实地讲了。
黄教授哈哈大笑,翘翘的山羊胡在嘴角胡乱飞舞,从此就不再送书给闻教授了。……今天突然又送一本来,其中又有什么把戏呢?
闻教授重重地坐在破旧的藤椅上,第一次翻开了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他要看一看,一个极端庸俗的人到底是怎样糟踏古老的文明。
他在目录的前半部分,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这些名字曾经与灿烂的先秦文化紧紧地连在一起,现在居然堕落到在这本刊物上发表文章,有两个人还在封二上喜笑颜开地登出自己的玉照,这让闻教授产生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悲凉。他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去,在目录的尾条上,是一个专栏,题名“楚辞新花”,闻教授禁不住晒笑了一下。当他看见本期选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