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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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文 更新:2021-02-25 01:45 字数:4801
姚江河是没有把她看上眼的。他认为除了那双扑闪着的黑眼睛,师妹的面部毫无生动之处。师兄师妹,应该说比出生入死的战友更多了一层特殊的含义,可这个师妹太平凡了。姚江河的心里掠过一丝遗憾,这遗憾直达他的内心深处,使他认定了三年的研究生学习生涯必定缺乏浪漫的情调和丰富的色彩。夏兄自然是不管这些的,在他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性别。据说他在乡村教书时曾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女朋友,媒人兴致勃勃地带着那家境富有、一脸春色的女孩到他宿舍去见他,他二话不说,从枕间摸出一本泛出黄|色斑点的《九九乘法表》,扔到姑娘面前,冷冷地说:“背一遍吧。背不得的地方可以查,但只允许查一次,否则免谈。”那姑娘当即满脸通红,放出嘹亮的哭声跑了出去。等着吃猪头肉的媒人,气得青筋暴露,咬牙切齿,之后扬声怒骂:“你算个啥东西!猴头鼠眼,老气横秋,不过就是他妈个臭老九嘛,有啥了不起!人家还是村支书的女儿呢!能答应跟你见一面,已是你八辈子修的福了!眩《九九乘法表》有房子金贵?有票子金贵!像你这号人,要打一辈子光棍,哼!”媒人骂毕,把《九九乘法表》撕得粉碎,然后扬长而去。……明月丰富的想象力很快显露出来,并同时引起姚江河、夏兄和他们导师的注意。在读研究生之前,明月没有听过闻教授讲课,不会像姚江河那样抱着近乎不切实际的希望值,也就不会像夏兄那样麻木和迟钝,她从闻教授的每一堂课里,都能获得新鲜的见解和鲜为人知的材料。实际上,闻教授所讲的那些内容,大学教师几乎都已经涉猎了,但那只不过是晴蜒点水毫无血肉的铺陈,只有在闻教授这里,才让它们活跃起来。因此,她对闻教授佩服得五体投地。
唯有其佩服,才希望在他面前有所表现。
这天,闻教授讲先秦文学的经典之作《离骚》。
闻教授在破解题目时,废除了司马迁、班固、王逸等大师的释义,直接了当地认为“离骚”就是“牢骚”的意思。
明月举手发言了。
“请讲。”闻教授冷冷地说。视其表情,他大概是不喜欢或者不习惯被学生打断的。
“导师,我认为你的释义欠妥。”
“请讲。”闻教授毫无表情。
“《离骚》洋洋二千余言,申述的都是作者远大的政治理想,诉说在政治斗争中所受的迫害,批判现实的黑暗,并借幻想境界的描绘,表达自己对祖国的热爱之情,对理想的积极追求和对反动势力毫不妥协的斗争精神。正因为它的这种博大的思想境界,加上出神入化的艺术魅力,才使这篇伟大的作品千古流传,若以‘牢骚’解题,无疑是降低了作品的格调。”
闻教授两边脸部的肌肉同时跳动了一下,那情形仿佛是在微笑。
明月果真把闻教授奇异的表情当成是微笑了,因而,没等他发话,便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司马迁、班固、王逸的解释,都着眼于一个‘忧’字,这是屈原当时特殊处境的外化表现;导师释为‘牢骚’,是人们通常的具有的情绪化表现。在我看来,这些解释都不着要领,是没有扣住诗作者的个性特征而作出的主观臆断。‘离骚’之意,应为一种体裁。据我考证得知,屈原作此诗时是没有加这个标题的,标题是后人所加。
后人将这首意境开阔气势磅礴内蕴深厚的长诗视为‘骚体’的经典作品,又想不出一个恰当的标题可以涵盖之,便干脆以‘离骚’命名,以明文体而已。”
明月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圆润而富有磁性,仔细辨析,你会觉得有一种青春和肉感的扑鼻香味,夹在她的声音里四处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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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明月的阐述,夏兄的表情是麻木的。他相信的是书本和导师,压根儿就不喜欢创造。姚江河却被她深深吸引。他坐在明月的右侧,视线稍稍转一下角度,就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首先看见了明月精致的耳朵,像贝壳似地装饰在她的头上,初秋温暖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使她的耳朵显得晶莹透明。接着,姚江河审视着明月脸部的侧影。她的的确确不算漂亮,五官平板的构图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能与“漂亮”搭界。然而,她的胸脯起伏着,随着这波浪的汹涌,带动她的全身作一种轻微的颤栗。在这颤栗的音乐里,姚江河发现她身体的曲线是如此美妙,从颈部开始,流畅下坠的线条直接与她臀部隆起的阴影相连结。她的臀部多么美,丰实而匀称,像一座经打磨过的圆形的丘陵,既不小气也不夸张地在线条的中部构成一道迷人的风景。它绝不像时下绝大部分女人的臀部,或者小气得如钮扣,或者肥大得如磨盘,让你在那里获得的不是美感,而是人类奇形怪状的丑恶的印象。姚江河从明月的身体里,嗅到了一股如她声音里夹带的那种青春和肉感的扑鼻气息。
很难说姚江河是被明月的见解所吸引的。
他觉得在学术问题上,这个不安份的师妹不过只是年轻气盛,哗众取宠,甚至是凭着她女性的优势跟导师开开玩笑。这多少有点坏了姚江河的胃口。他把目光收回来,一心一意地望着导师,看他如何裁决。
闻教授脸部的肌肉猛烈地跳动起来,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大笑。
明月黑亮的眼睛看着导师,导师却根本就没看她一眼。他在讲台上踱来踱去,黑板上那朵阳光之花被他矮胖的身躯隐来隐去,那情形就如他在与那朵淡白色的花捉迷藏。
大约过了两分钟,闻教授突然问道:
“完了?”
“完了。”
明月的回答是恳切而自信的,导师的情绪似乎根本就没有影响她。
“尊敬的明月小姐,你大抵可以作诗人了。”
闻教授终于面无表情地说,“若干年之后你将明白,你选择先秦文学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将是你人生的一次历史性的错误。”
堂下哑然无语。
那堂课,闻教授没再讲下去。在明月坐下之前,他夹起讲义,迈动短短的步子出了门。
紧接着,夏兄也出去了。
留下姚江河与明月二人。姚江河合上了笔记本,处于去留两难的境地。他想留下来,安慰一下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极大打击的师妹,又生怕自己的这种作法有些冒昧,说不定明月根本不希望有人打搅她呢。而且,如此一来,必然在导师和那个脾气古怪如石头一样的师兄心目中留下不良印象。那么,也如夏兄一样理所当然地离开么?剩下师妹一人独自咀嚼她由于过度的自信酿成的苦果么?他觉得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坐下来的明月,依然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她似乎显得异常平静,端正的姿容溶在初秋的阳光里。姚江河大胆地凝视她。他现在毕竟是有妻室的人了,女人所有隐秘的篇章他都翻阅过,因而,孩童时代在女人面前显露出的莫名其妙的羞涩淡去了许多。明月分明知道有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可她没有看他。她只在心灵的深处,对这个人表达着深深的感激。
姚江河误解了明月貌似冷漠的神情,他以为她是在藐视着一个男人可怜的同情心。在这个聪明而又刚毅的女孩面前,他再一次感到自卑了。这种讨厌的性格,常常在紧要关头显示它的威力,使他错过了许多良机。他终于拿起笔记本,向教室门口走去。
在他出门之前,听到背后发出“噗”的一声问响,声音不大,却有一种悲壮的穿透力。他迅速返转身去,原来是一只翠鸟盲头盲脑地从窗口飞进来,撞落在留下闻教授标准楷书字体的黑板前。
与此同时,明月把长长的书桌一推,快步向翠鸟跑去。
姚江河站着不动。
明月将那只美丽的翠鸟捧在柔柔的手掌里,带着无比惊异的表情,梳理着它凌乱的羽毛。翠鸟并没有死去,一双灰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捧起它的人。翠鸟的眼神是疲惫的,像经历了长长的风雨征程。然而,窗外不是蔚蓝的天空,不是暖暖的秋阳么?
明月双手捧着那站立不稳的茸茸的小东西,两滴大大的泪珠,落在鸟儿的头上。
这一情形,姚江河清晰地看见了。他的心一阵悸动。明月的两滴泪珠,冲刷了他所有的自卑,让他明白:两米之外蹲着的那个人,真真切切是一个女性,一个有着丰富情感和母性柔情的女性。她正在被一个生命的无端受挫而倍感哀怜,或者从鸟儿的身上发现了一种更为深邃的人生命运的主题,并为此而感到伤怀。她是可怜的!一个女人,能真正引起男人的怜爱,毕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呢!
姚江河浑身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武。他走了过去,与明月并肩蹲了下来。
“它受伤了?”
明月没有回答,眼泪扑籁籁地滚落下来,打湿了鸟儿背上的羽毛。她用手指不停地抹着已经溶进羽毛深处的泪水,向鸟儿表达歉意。姚江河注视着这轻柔得足以消解一切的动作,浑身再次发出一阵悸动。他大胆地看着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纤细,与她的个子是不成比例的。
姚江河拿开了明月扶住鸟儿的手,从她的另一只手掌心里将它捉了过来。这时,鸟儿微微地动了动翅膀,茫然的眼神里有了惊惧的神采。
“它不信任我呢!”姚江河说,把鸟儿还给了明月。
明月笑了,泪水涟涟的双眸里闪烁着慈祥的光辉。
“它伤得不轻。”明月痛心地说。
“不关事。它会很快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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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充满感激地看了姚江河一眼。
美丽的翠鸟,也似乎为姚江河的这句祝福而动情,它开始奋力扑闪着翅膀,想飞起来,报答这两个好心人。可它失败了。
“再休息一会儿吧,小家伙。现在离天黑还早着呢,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你温暖的巢|穴。”明月的声音像呓语一般。
小鸟儿果真不动了。三个心心相印的生灵,就这么沉默着。
几分钟之后,重新活跃起来的翠鸟踮了踮脚,然后双翅一展,飞了起来。
“它能飞了!它能飞了!”
明月高兴得跳了起来。
姚江河被她天真的情绪所感染,不停地拍着巴掌。
翠鸟并不急于离去,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周,再压低身子,以缓慢的速度向外滑翔。出了窗口,它站在长着肥大叶片的梧桐树上,面向屋子惆瞅几声,再展翅飞去,隐没在天空的深处。
“谢谢你。”明月真诚地说。
“谢我什么呢?”
明月扑闪了几下眼睛。她的眼帘上还残留着零星的泪花。“有些事物,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第二天,明月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活泼跳荡,像明净的溪水。
只有在短暂的沉静里,才像幽深的古潭。在姚江河看来,她已经把昨天的不快连同他们短暂的相处完全忘记了。然而,姚江河却记得十分深刻,他们不多的几句对话姚江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他以为明月会从此与他熟悉起来的,可是他错了。她对任何人都一如既往。
这实在是一个不好把握的女学友。
人说女性如杨花,看来此言不虚。
可是,几个月之后,这个先秦文学一年级研究生班唯一的女性,再次以自己的勇敢无畏惹出一场风波。
她将关于《离骚》的题解写成了一篇逻辑严密、文笔犀利的论文,发表在通州大学一位姓黄的教授主编的《楚辞学刊》上。
此文刚一问世,就被闻教授看见了。
时令已到冬天,上午九点,闻教授穿着风衣,戴着鸭舌帽,迈着沉缓有力的教授步伐走进办公室,在自己天蓝色的信袋里发现一本绿皮封面的大书,他没有细看是什么书,顺手取出,随意地放在办公桌上。最近十余年来,全国各地给闻教授送的书实在太多了,各类文史哲学术刊物自不必说,连《汽车制造》、《时装设计》一类与闻教授所研究的领域毫不沾边的专业书籍,也从全国各地蜂拥进他的信袋,那些有Chu女作问世的中青年学者,更是满怀喜悦地把自己的婴儿送到闻教授的手上,并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签上“乞求闻教授指正”的字样。这当中,有极个别的人是与闻教授有过一面之交的,绝大部分人素不相识,只是仰慕闻教授的声名而已,仿佛把著作寄给他,那著作本身就增加了文化的厚度。实际上,闻教授很少翻阅那些自动送上门来的东西,没有别的原因,实在是翻不过来。再说,翻阅的必要性也不大,对闻教授来说,翻阅那些封皮各异厚薄不等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