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冰点沸点      更新:2021-02-25 00:20      字数:5036
  第七年,她从用完的发梳上找到了银发,有几根苍白如雪,还有几根,发尾尚黑,发根却已然成为了白色,如同她逝去的青春,再也不会变回来。
  街坊邻里对她的称呼不知何时也已改变,从过去的“宁家嫂子”变成了如今的“宁家婶子”,再过几年,也许会变成“宁婆婆”也说不定。
  第八年,她所想的事情实现了。
  一个孩子在经过她时,喊了她一声“宁婆婆”,阿悠身体一颤,手中的菜篮滑落,其中的瓜蔬落了一地,周围有人来帮忙拾起,她却仿佛木偶般,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四周人来人往,车马喧嚣,她站在这里,如同一个笑话。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装作什么都看不到,其实所有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宁婆婆……”
  “宁家婶子……”
  “宁婶?”
  阿悠连连后退,注视着那一双双近在咫尺的眼眸,其中倒映着的,是一张熟悉而衰老的脸孔,那是她……不,那不是她!
  如同疯了一般,她一把推开别人递上的菜篮,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一路上,她摔了很多次,回到家时,发髻散乱,衣衫上尽是污泥,她恍若未觉地砸碎了屋中所有的镜子,在满地的碎片中,她跪坐□,抱住头微微颤抖。
  不该是这样的,事情不该像现在这样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透彻,事到临头,却发现原来什么都没准备好。
  与长琴成亲的十一年,他将她保护得那样好,在他的身边,她的心和容貌一起都停留在了最好的时刻,他们看起来那样相配,以至于她忘记了时光和现实的残酷,几乎以为一生都会是那样。他一离去,这些便全部坠入尘埃,她的容貌已然憔悴,心神却依旧沉浸在过去的幻想中,多么可悲。
  第九年,她的心中浮起了不可理喻的怨恨。
  她不知道自己怨的是谁,也许是自己,也许是长琴。
  为什么当初要踏出那样一步,如果不踏出,她也许便不会如此刻这般难受;为什么要服用“驻颜丹”,如果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也就不会因失去而痛苦;为什么……她要这样狼狈地活着,然后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
  就为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承诺?
  如果他真的会回来,为什么九年来从未出现?
  他是不是根本已经忘记她,在别的地方娶妻生子,或者,他还记得,甚至悄悄回来过,只是却无法忍受她现在的模样,选择飘然远去。
  她经常会做这样的一个梦——
  不知哪里的陌生地点,换了一副皮囊却依旧年轻俊美的长琴微笑着弹琴,佳人在旁,那是一位年轻美丽的陌生女子,她静静地倚靠在他的身边,美丽而含情的眼眸注视着他流出美妙乐声的指尖。
  他回眸,她浅笑。
  他的眼神那样深情,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手握着手,指尖触着指尖,乐声再次从二人的指下响起。
  琴声悠悠,暗香浮动。
  多么相配,多么美丽。
  阿悠连连后退,自惭形秽,却又不甘心地摇头,她声嘶力竭地冲他们叫喊,却没有人听到。
  女子依旧笑得幸福而甜蜜,如同过去的她,而长琴……
  他无意中抬头,看向阿悠的方向。
  阿悠下意识屏住呼吸,想躲开,却又不想躲开,想让他看到,又不想让他看到,对方却只是冷漠地移开了眼神,仿佛她只是天地间的一棵枯草一块黑石,根本不配出现在他的眼中。
  “不……不要这样……”阿悠哭泣出声。
  他却恍若未觉地继续拨动琴弦,时不时与怀中的女子相视一笑。
  在他的眼中,她什么都不是。
  她什么都不是。
  她……
  “不要!!!”
  不知道多少次,她就这样从梦中惊醒,身上冷汗淋漓,脸孔上满是冰凉的眼泪,而后静静地缩在床角,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直到天明。
  第十年,她浑浑噩噩地活着。
  在周围人的眼中,她是一个非常古怪的老婆子,没人愿意主动去接近她,以至于,哪怕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甚至没有人借给她一把伞。
  在漫天洒落的冰凉雨水中,阿悠提着菜篮,静静地走着,哪怕衣衫湿透,哪怕滑倒在地,也只是默默拾着地上那些沾满了泥污的蔬菜,一言不发。
  她不在乎下雨,她不在乎摔倒,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婆婆,这个给你。”一把油纸伞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头顶。
  阿悠愣愣地抬起头,看了看头顶杏黄色的伞,又看向撑伞的孩童,遥远的记忆中,这一幕,仿佛在什么时候出现过,啊……太久了,几乎都要不记得了。
  “娘告诉我,下雨天不好好打伞会生病,婆婆,你为什么不打伞呢?你娘没有对你说过吗?”
  “……”阿悠张了张口,好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的她,嗓音干涩,“你……”
  “小宝,回来吃饭了!”
  “知道了,娘!”
  男孩回头答应道,而后不由分说地将伞塞入了阿悠的手中,跑开前他这样说道:“婆婆你不要生病,不然爹和娘会担心的。”
  “笨蛋,下雨天不好好打伞会生病,死丫头怎么总也记不住?”
  ——妈妈的责骂中总是夹杂着关心。
  “哈哈,姐姐是笨蛋!”
  ——妹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将毛巾丢到她的头顶。
  “小悠,快过来喝碗姜汤。”
  ——爸爸温和地笑着递上姜汤,手指在她头顶微微摩挲。
  她是被爱着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幸运地被爱着的。
  在路人惊骇的目光中,阿悠就这样跪坐在路中央大声地哭了起来,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难受痛苦一次性哭尽,雨水毫不温柔地冲刷在她的脸上,带走了她滚烫的泪珠,在这冰冷的天地间,阿悠终于走出了黑暗的牛角尖,她终于再次看到被她深深冷藏却其实一刻都未忘怀的爱。
  所有的怨,都源于爱。
  因爱而生忧。
  因爱而生怖。
  这是她对长琴说过的话,却命运般地用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爱他,所以思念他,所以想让自己与他相配,所以不愿意接受衰老的自己,所以……担心他不再回来。
  这没有错,这并不是错。
  只是,她选择错了表达这份心意的方式。
  她不希望长琴回来时,看到得是那样丑陋的自己,并非外表,而是心灵。
  阿悠仰起头,任雨水最后一次冲刷掉眼角的泪滴,她勾了勾嘴角,喃喃自语:“待会,要去重新买几面镜子才好。”
  在长琴离开的第十年,她终于学会,如何让自己优雅地老去。
  55 故人
  转眼又是六年。
  五十五岁的阿悠即使放在现代;也已经纯然是一位老人了;更何况是在平均寿命相对较短的古代,虽然她自觉心智还很年轻,但耐不住街坊邻里都一声声“婆婆”“奶奶”地叫;喊得多了,听得多了;导致她现在看谁都像晚辈。
  “宁奶奶好。”
  “宁婆婆,是去街上吗?”
  阿悠手挂着菜篮;一路回应着路人的寒暄;一路悠悠然走着;六年的时间实在不短,久到从前还觉得她是个怪老婆子的人纷纷改观。你对世界微笑,这世界就对你微笑;就像现在,哪怕只是普通地上街买菜,她也依旧能感受到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温暖,哪怕很浅淡,哪怕很容易失去,对于她这个孤身的老婆子来说,也已经够了,她从未想求得更多。
  市集与往日并无不同,倒是角落里新摆了一个摊子,无数孩童围着,甚是热闹。
  阿悠好奇地走过去,一看,笑了,这猎人不知从哪里掏来了好大一窝兔子,怨不得能引来这么多孩子,白花花,毛茸茸,软乎乎,就像春季的蒲公英,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头发软,可不引人欢喜?
  她看了片刻,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摸了摸,无意间却打到了另一只手。
  “对不……”她缩回手扭头想表达歉意,而后愣住。
  看向她的人,同样愣住。
  双方的眼神最初都有些迷惘,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又仿佛在确认着些什么,因为,他们实在分离太久太久,也都变了模样,而后,那眼神渐渐明晰,清澈,了然——时隔多年,他们都毫无妨碍地认出了对方,也许,这就是所谓朋友吧。
  阿悠笑了起来,轻轻一步跨过了那些斑驳的光阴,熟稔地冲对面已不再年轻的道长打了个招呼:“太清小哥,不,现在该称呼老哥才对,好久不见啦。”
  “……夫人,的确好久不见,可还好?”
  “你看我好不好?”
  太清忍不住也笑:“自是极好。”
  如今的太清的确不能再用“小哥”来称呼,虽道袍和身形与过去相比没有太大差别,发丝却和阿悠一样白得很厉害,这些霜雪被他尽数用玉冠束起,与过去披散的模样完全不同。脸上生出了皱纹,唇边蓄起了银白的胡须,现在的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位老人了。
  这位老人的眼中,倒映着另外一位老人的影像,如这里所有同年纪的人一般,她身穿浅灰色的麻布衣裙,却比谁都拾掇地干净整洁,银白的发丝简单绾起,只簪了一根看来十分眼熟的木钗,从前年轻的容颜如今已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的纹路,笑起来却与过去无甚区别,很是亲切,捉弄人时仔细去看却又有一丝狡黠。
  多年之后的再次相见,皆是满身尘土风霜,如同赶了很久的路才遇上一个相逢,却已然时光易逝,青春不再,当初分别时,也许谁都料不到,再次相见会是这般沧桑模样。
  但即便如此,故人再会,总是欣喜多于伤感。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那便叨扰了。”
  太清跟在她身后,直到这时,阿悠才看到,他的背后居然还挂着两只小尾巴,她愣了愣,下意识问道:“这两个是你儿子?”
  “……”
  “……”
  “……”
  好半天,太清才回过神来,无奈道:“夫人想太多了。”
  “也是。”阿悠看了看那两熊孩子,又看了看太清,“你这年纪也生不出这么小的孩子。”
  “……”
  “……”
  “……”
  阿悠瞧着老道长一脸无语的表情,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开玩笑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不经逗。”一看那两孩子穿着琼华道服就知道是弟子,偏偏太清小哥这么多年来幽默感却未增强,当真可惜。
  “……”被噎了数次后,太清终于想起了这种时候应该要转换话题,其实也不怪他,多年未做技术不熟练啊……他转头道,“玄霄,天青,来见过……师叔。”
  “师叔?”熊孩子之一凑过来,颇为八卦地问道,“师叔怎么不住在琼华?”
  “天青师弟,请慎言。”熊孩子之二皱眉。
  阿悠再次深深地感觉到,琼华收徒绝对是以长相为先决条件的,比如这俩孩子,看着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却皆是长相英俊,一如晴日春风,一如苍岭霜雪,实在各有千秋,最难能可贵的是年纪虽小却已气质不俗——一个洒脱不羁,颇带些许江湖浪子气息;另一个则严谨沉稳,更有几分天生威严模样。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后者她看起来,倒很有些熟悉感,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样的想法不过恍了一瞬,阿悠随即微笑着回答了疑问:“我不算琼华弟子,我夫君才是,不过我们很多年前就下山居住了。”说罢看向太清,“你倒收了两个好徒弟。”
  “那是自然。”太清老哥很不谦虚。
  阿悠手中篮子一递:“见我这老人家受罪都不知道帮把手,还为人师表哩……”
  “……”太清轻咳了一声,默默接过篮子,走了几步后忍不住还是说道,“夫人,我如今也是老人了。”
  “我比你年纪大。”
  “……”
  “等等,你刚才让他们喊我师叔是不是占了我便宜?按年纪算,怎么着我也应该是师伯啊。”
  “……”夫人还是这么爱欺负老实人!
  两人说着说着,自然没注意到,两熊孩子已经悄然地掉了队。
  “师兄,你说那位师叔和咱们师傅是什么关系?”
  “……”
  “看起来关系很好,好像认识很多年了。”
  “……”
  “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啊,不过入门这些时日,我原本以为师傅他老人家根本不会笑,没想到……”
  “师弟慎言,怎可在背后编排师傅的不是?”
  “……唉,总是慎言慎言,师兄你简直比师傅还古板。”
  56 桂院
  时过境迁,曾经地处偏僻的房屋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变更后;周围已盖满了密密麻麻的房舍;穿过一条又一条深长而又热闹的小巷;阿悠一边在街坊们好奇的目光中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领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