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津夏 更新:2021-02-17 06:55 字数:4786
第二日,我照常上朝,安定人心。早朝结束后,尚书令王琪请求单独觐见,我当然得见他。
“陛下,老臣一家,昨晚彻夜未眠。”
“阿父,区区几人作乱,怎么能够伤害得了朕?”我虽带着说笑的口气。可面对王览的叔父,我的心情是最沉重的。
王琪重重叩头:“陛下,昨夜臣进宫面圣,守卫东宫的人却不让臣向陛下问安,陛下是否知道?”
我摇头:“朕不知。”
王琪文雅的面孔上忽然呈现出了愤怒的神情:“陛下,臣有一言。阿览天命不永,太尉公领袖群臣,本也无可厚非。但是,此次行刺,老臣觉得不能让太尉来追查。首先,禁军如今全在太尉的手里,两名刺客均是禁军中人。臣并不是说太尉负有责任,只是,如果调查牵涉到太尉的亲信军官们,怎么办理才好?再者,太尉借守卫陛下、太子之名,昨夜竟然私自阻挡内宫与大臣交通。不管他是不是出于好心,在他人眼里,也过于跋扈了。”
我的心,本来就有些烦。王琪这么一说,我也生气。我知道他与华鉴容素来不合,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还要互相倾轧,不是给我添堵吗?我本来想要说他些话,但念及他是王家人,还是点了点头:“你说的,朕知道了。朕自有道理,既然老大人一夜未眠,跪安吧。回去好好休息。”
周远薰还是没有苏醒,我心里越发不安,让齐洁留下来照顾他。看着远薰玉雕似的脸上冒着冷汗,气若游丝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像不认识他一样。远薰的脸,很像是一个面具。面具下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有超乎想象的东西。我当然希望远薰化险为夷,但不要我在他床边的那一刻清醒。
我离开远薰的住处的时候,看到了静之,他手上包扎着白色的布条。这样的惊涛骇浪,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但静之的脸上没了平时的笑意,他的眼睛,也在一夜之间,变得锐利如鹰。
“昨天委屈了你,他们也扣住你问话。”我和颜悦色地说。看到静之的手,觉得自己又亏欠了他很多。
静之躬身施礼:“这是例行的,没什么。不过,昨天……很险。奇怪的是,我只发现了一个刺客,另一个,好像从天而降的。”
“什么意思呢?那一个,已经死了。”我道。
“是死了……”静之重复着我的话,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望着我。
我问:“静之,你丢失了什么呢?你给我的曲谱,里面似乎没有东西啊。我一早就差人还给你了,你找到没有?”
静之摇头:“没有……大概……”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一丝古怪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我的手上八成要留疤了。也好,我到了这里那么长时间,也该有个纪念。”
我用手指碰碰他的手:“静之,谢谢你。我就怕你手上的伤,会影响你弹琴呢。”
静之的笑靥中,闪过一瞬忧郁。他回答:“用不着多久……我会再弹一曲给你听。你是皇帝,有许多事务,不要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扰了心情。”
回到东宫,华鉴容已经在等候。他的身边,站着蒋源。蒋源虽然天生一张和气的圆脸,可主持刑部日久,眉宇之间也有了特别干练严明的气质。
“陛下,臣奉旨候着。”虽然穿着尚书官服,蒋源的态度,并没有和十六岁当知县的时候有太大的区别,恭谨而恳切。
“你来得正好!”我和鉴容交换了目光,“蒋源,你进来。鉴容,你也一起。朕有话说。”
月色澄莹,竹子的剪影随风轻摇。白色的雾气流散,使东宫之夜显得分外不真实。
“阿福,你还是不想让我来插手谋刺的案子,对吗?”华鉴容平静地问。蒋源离开后,他抱着我静坐了许久,终于开口了。我仰视他的脸,他的眼睛仍然闪烁着黑色的艳丽光芒。但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是不愿放过我任何不安的反应。
我点头:“不错。因为我不想你给他人留下口实。”
鉴容一笑:“是王家吗?你已经知道昨夜的事情了?”
我又点点头。
鉴容用食指轻轻地摩挲着我的眼皮,道:“当时,不管是不是王琪,我都不会让他进宫。其实呢,无论有没有昨夜的冲突,王尚书令都会说一番话的。”
我捉住他的手指:“鉴容,为什么你总是和王琪不合呢?过去你和王览是那么和睦的。王氏,毕竟是竹珈的外家。将来有一天,如果竹珈长大,你们……不是叫他为难吗?”
华鉴容不说话,他的脸上带着贵族气的冷漠。甚至眸子中,都是冷淡的火焰。
我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鉴容,我不是信不过你。”
鉴容居然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刚才让我和你一起召见蒋源,我就明白你的心意。此次禁军出事和我总是有干系。我昨夜怒火太盛,到了今天早晨就已经想通了。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
“你说。”
鉴容亲亲我的手指尖,道:“那么多年,我好像都是为了你的事情求你。这一次的案子,我不会插手刑部的审问,可最后的处置权你交给我,如何?”
我有点迟疑,他的眼睛里的黑暗越浓。
最后,我吐了口气:“好吧。”
鉴容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沉重,撩起我的额发,道:“原定后日要去检阅新训练的骑兵的,我本来不想去。但现在南北局势扑朔迷离,我还是应该去的。半个月后我回来,我相信蒋源,至少可以查出点眉目来。你把宋彦调上来东宫作侍卫长,好不好?”
我立刻点头答应。
鉴容咧开嘴,露出好看的齿列:“那就好,有他在你左右。我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说到了宋彦,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心事。我问:“你这次去视察,带小鸥去吗?”
华鉴容皱眉:“她闹着要去,我没有答应。”
我偏着头,脱口而出:“我也不准你带上她。”
华鉴容的脸红得莹润:“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上次在湖南会馆,你的眼睛跟刀片儿似的,令我如坐针毡。”
我笑:“我看你那时是怡然自得呢。我是想说,宋彦和小鸥年纪差不多,不如把他们凑成一对,怎么样?”
我心里期待华鉴容毫不犹豫地同意。可是他沉默许久,才道:“小鸥,很怪……我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迎着灯光,眯缝起眼睛笑道:“太尉舍不得吗?那干脆也纳进房里算了,人家姑娘的青春等不得啊。”
华鉴容的脸色更红,带着几分愠怒地答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去说说看……那个丫头的事情叫人头痛。”
我笑嘻嘻地看他,他生气的样子我最喜欢。
我懒懒地说道:“我小时候,你总说我让你头痛呢……”
鉴容瞪着我,忽然把唇压上我的唇。一会儿才悻悻地放开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你不是叫我头痛,你总让我心痛呢。阿福,你比谁都要狠……”
他站起来,自嘲地摇着头,笑着告辞出去,到了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步态向来优美,走路的时候,像是残雪的山峰在白云下若隐若现。顾盼之间,便主宰了世间女人的沉浮。
第二天的中午,我和竹珈同食,竹珈兴奋地给我吹奏乐曲。竹珈的凤眼,有时会从倾斜的角度视人,诙谐而且可爱。他喋喋不休地诉说:“这是仲父教的,仲父说我可以领会呢。仲父还说,我再大些,就可以吹他那枝神奇的笛子了。”
我笑道:“傻孩子,那只是他心爱之物,怎么叫神奇的笛子?主要还是练习得多,揣摩出意思来。”
竹珈甜甜地憨笑:“就是不一样的。仲父送我的,我都觉得不一样。”
我端详着他说起仲父两个字时有些骄傲的神情,手一颤抖,筷子也拿不住了:“竹珈,你还小,可母亲希望你记住,比如你伯父和我对你好,是因为血缘,天经地义的。可你仲父对你的好,是出于心怀的宽阔,虽然他是你的臣下,但母亲要你永远记住你仲父的恩情和气度。”
竹珈认真听着,点着头。他似乎还想问我什么,我结束了话等他问,他却没有说。竹珈笑起来,罕有的漂亮,如览一样有别人无法模仿的笑法,加上那双被韦娘称为“观音之目”的眼睛,我每每见到,就觉得称心。
可世界上有觉得满意处,总是会生出不满意来。我很久没有和竹珈一起吃饭了,这天发现他格外挑食。小家伙吃饭,也就在一两个菜里面下筷子。
我自己幼年就不浪费粮食,也没有什么挑三拣四的习惯。观察了竹珈很久,我对他道:“竹珈,你不喜欢吃的不少呢。”
竹珈娇气地笑:“嗯。我是太子呀,松娘说,我不喜欢吃,就不吃。”
竹珈低着脑袋吃米饭,根本没有察觉我的脸色。我道:“你是太子。不喜欢的,就可以不要。那么……广西进贡了一匹小马,你想不想骑?”
竹珈毫不掩饰地摇头:“不要,我讨厌骑马!”
我沉下脸:“竹珈,你怎么……你是太子,将来要治理天下,怎么可以全凭着喜欢不喜欢!骑马——我要你学,你就得学。而且从今天起,所有的菜你至少都要吃上一口。大家都宠着你,捧着你。你跟一个金娃娃似的,不配太子的名号。”
竹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自他出生,我好像是第一次说他重话。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倔强地往嘴里送着白饭,干脆一口菜也不动了。
我挥了挥手,对内侍们说:“都撤下去……不吃了。”
竹珈没有吃饱,听我说不让吃,虽然内侍们也不敢来夺他的碗筷,他还是放下了。缩了缩鼻子,他浓密的眼睫毛不住地扇动着。
我正要继续说话,陆凯来了:“皇上,有一位太尉府上的姑娘,叫小鸥。在宫门口处跪着,说要求见。”
怕是又生了什么事端,我冷冷道:“怎么回事?皇宫不是县衙,怎么什么人都可以求见,朕和太子说话呢。”
陆凯的嘴一撇:“就是,奴才也知道。可这个丫头说,皇上既然给她指婚,就该管着她。见不着陛下,她就一直跪下去。”
我怒极反笑:“为了那件事?朕就知道她不会太平。算了,媒人难做,引她到上书房去。”
我站起来,扫了近旁的阿松一眼:“你们就那么养育太子?今天晚上,没有朕的话,不许他吃饭。”虽然心情不好,我还是忍不住地偷偷看了一眼孩子。竹珈一言不发,也不哭。看着他的样子,我已经不忍心。但话已说出口了,断没有收回的可能,我抬脚出了屋子。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那个女孩子跪在地上,头上却如同高丽人一样戴着笠帽,她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你有话说?”我问,也没有打算叫她平身。
小鸥沉着地回答:“是。妾身不愿嫁给宋彦。”
我从鼻子里出气,笑了几声:“就为了这个?那你只要叫太尉转告就好了,何必大白天跪在宫门,那么费力气?你不愿意,朕和太尉难道就绑了你们一双?”
小鸥不答话,缓缓地摘下笠帽,我吃了一惊。她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经被剪去大半,就留下些短发,蓬松松如杂草般盖住青色的头皮。
“你这是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问。虽然我一向不喜欢她,但看到这样的场面,也觉得难受。
“妾,此生非但不愿嫁给宋彦,也不愿嫁给任何人,只愿跟在我家大人的身边。”她大胆地抬起头,直面着我。眼睛里面只有两个字:决心。
书房里一时间像是被冰冻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还是我说话了:“朕还以为你剪发,要出家呢。太尉,朕认识他比你久些,为了他去当姑子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朕给你指婚,是没有恶意的。太尉说你脾气古怪,朕现在领教了。你……不嫁就算了……回去吧……”
小鸥却不肯走:“妾身还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是给她气的,还是给她震慑了,就呆看着她。
小鸥的大眼睛里浮起水光,俏丽的脸面带着几分娇艳,倒真有点像我。只听见她道:“陛下,我家大人,人人都说是他无所不有,富贵无敌,其实他是很寂寞的。他晚上常常睡不着,也不点灯,就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有的事情大人也不会喜欢妾身说出来,只有一件,我家大人都二十七岁了,还没有一个孩子。说起大人的美名,早就天下皆知。这样的人没有子嗣,怎不叫人抱憾?以前,总还有些……可自从过了一个
七夕,这一年多大人每夜独宿。在宫里陪伴着陛下,到了夜深,我们还要提着灯笼等待大人回来。陛下,我家大人总是个男人,陛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