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九米      更新:2021-02-24 23:39      字数:4860
  做了两个深呼吸,平静一下心情,突然手中折扇扇柄疾点流川肩头。所点位置恰到好处,不伤要害,却能令人奇痛无比。
  流川吃痛,下意识挥出一拳打向来人方向。来人后退一步,流川一拳打空,突然一个激灵,总算是清醒过来。
  “流川大人,方才梦中可是见到了周公?”
  只听一个柔和低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流川枫揉揉眼睛,只见一人立在身旁,正含笑看着他。
  不见则已,流川一见来人脸上便是一怔,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之后,连忙依礼法拜下:“不知公主殿下驾到,为臣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女扮男装的彩子。身上换了男装,不施半点脂粉,平添几分勃勃英气,不愧是女中豪杰,巾帼须眉。
  彩子扶起流川,笑道:“流川尚书不必多礼,我本是不请自来,还打搅了大人休息,这道歉的应当是我才对。此次前来并非是以公主身份,只是微服私访而已,大人也无须拘于礼法,便当是朋友前来看望好了。”
  “谢公主。”流川还是依礼谢过,这才坐回椅中。毕竟这是公主,不知为什么,在她的面前还是不敢太过放肆,这跟与樱木相处时便大为不同。经过这一段时间以后,流川对于彩子已经可以说尊敬异常。况且她的才华和为人处事也值得流川这样的人去尊敬。
  二人坐定之后寒暄几句,该是切入正题的时候了。
  彩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品了一口,似有意似无意地说:“流川大人每日都如此辛劳,想必户部的差事对于大人来说确实不轻。不知大人可曾想过要修养一阵?若是因朝廷的公事伤了身子,莫说皇上,就是彩子也觉得过意不去。”
  “多谢公主关心,为臣身体还算康健,这些许公务还能应付得了。即便是因此身上有些个不适,也是臣下为国所应有,公主不必为此担心。”流川答得也甚是随意,还顺手取过一块软布揩净桌面。
  彩子好像没有听到流川说的话,接着说道:“流川大人入主户部这些年,湘北国库慢慢充盈,国力渐渐加强,我湘北上下皆感谢大人为国所作的一切。当然也有人对大人怀恨在心,无时无刻不欲置大人于死地,大人也要小心。”
  流川双眼正视彩子,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公主说笑了。流川枫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要钱没有,要命却是一条,谁想要那就任他来拿便是。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天地,生死何足挂怀?”
  彩子并没有去接流川的话,依然自顾自地说道:“流川大人为国库充实立下汗马功劳,可也有人取笑大人,说大人是当今湘北国第一守财奴,并有诗为证。不知流川大人是否听到过?”
  流川摇头:“为臣不曾听到,还请公主指点。”
  “其实这首诗在你我幼时读书时就曾念过,只不过现在有人将其摘录出来借古讽今而已。”彩子略一思量,便吟道:“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流川会意,道:“公主所说的是《诗经》中《唐风》里的《山有枢》一章吧。只可惜我不是当中形容的守财奴。守财奴只知攒钱却不知如何花钱,最终一生一世辛苦得来的财富却便宜了别人。我助湘北生财只是因国库需要充盈,我拨款极紧只是想物尽其用,挣得不易,花得也自然小心,算不上守财。至于我本人根本就是无财可守,何谈‘守财’二字?”
  “可是自古以来便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先不提大人那个’钱痨‘的绰号,这京城里有关流川大人的流言蜚语可实在是不少,流川大人却从未辟过谣。流川大人就不怕毁了自己的清誉吗?”
  “公主笑话了。所谓流言蜚语也只是那些市井无聊人等茶余饭后的谈资,根本无须放在心上。若这世上人人皆畏人言,那还有谁敢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一件好事?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想别人会作何想法,有何评论,那岂不是束手束脚,到头来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
  彩子暗叹一声。这个流川枫,他为何要是一个能臣君子,为何不是一个无用小人?如此人物令她实在不忍出言相逼,却又不得不这样做。一切都是为了湘北今后的安宁,也只有狠下心来,除此别无他法。
  “流川大人能有如此胸襟气度,彩子实在是佩服得紧。可是流川大人是否想过,这些有关大人的流言可能会引起的后果?”
  “多谢公主关心。为臣也有几句话,想请公主听听,不知公主是否听得进去?”
  “大人请讲,彩子愿闻其详。”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流川大人果然是饱学之士。不过大人,谗言误国之理应该是人人清楚,可是谗言多了,就算是再英明的人也会因此迷惑。所谓’人言可畏‘,也并非是没有道理,还望大人三思。”
  “公主多虑了。我所作之事并无一件是为一己私利,我清楚,公主清楚,皇上清楚,天下人清楚,我又为何要惧要畏?”
  “可是流川大人,你可曾想过,你在皇上心中究竟是个什么地位?皇上在你心中又究竟是个什么样人?难道就真的那么简单吗?”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流川立时呆在当场。那一句直直触到了流川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敢想的地方。难道真的就那么简单?难道当中一点私情都不曾掺杂?市面上的那些肮脏的流言自然不用去管,可是自己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流川缓缓站起身,朝彩子深施一礼,道:“公主所言之事,为臣丝毫不明,还请公主详加指点。”
  彩子亦起身还礼,道:“既然流川大人确实想知道,我便在此直说了。”彩子收起了手上的折扇,“大人与陛下之间,虽无外界传言那般不堪,但那份情意却是有的,不知流川大人是否曾感觉到?”
  流川无言以对,只有静听。
  彩子口中丝毫不停,接道:“我不管你是否有所觉察,可看你跟皇上之间的情形,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不对劲,更不必说是我。流川大人,这世上最了解皇上的人应当是我了,毕竟皇上是我一手带大的,他想什么我还能不明白吗?皇上对你可是动了真心啊。”
  流川的目光闪烁起来,全然不似平时处事万变不惊的神态:“公主在说什么,为臣可是一点也听不明白。”
  “大人不明白也不要紧,我自会向大人说明一切。”彩子句句紧逼,语势也渐渐凌厉起来,“这并非是我一人猜测,而是皇上亲口承认的。你也知道,皇上说话从来就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掺假。”
  流川退后一步,道:“公主想必是听错了,皇上是九五之尊,怎会在人前说出这等话来?这岂不是失了皇家脸面?”
  彩子冷笑一声:“皇上此言的确没有在我面前讲起。这番话他是对皇后娘娘说的。皇上昨日大婚,你也知晓。可你是否知道,昨晚洞房花烛之夜,皇上他并没有和皇后娘娘圆房,却和娘娘整整聊了一夜?你是否知道,他们所谈论的对象便是你流川大人?”
  流川似脱力一般跌坐回椅中,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彩子依然毫不放松:“君王与大臣之间互有私情,这在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这断袖分桃之事帝王之家更是常有,我本不该多管多问。可是皇上与流川大人又与史上不同。其他帝王虽有此癖,却也不曾忘了身为帝王的根本,要为国家延续后嗣,使江山能代代相传。汉朝哀帝虽沉迷于董贤,不曾遗下后嗣,甚至还有把自家江山拱手相送之心,可那董贤毕竟只是一无用之辈,倚仗哀帝宠爱专横跋扈无以复加,实在有负哀帝断袖之义,最后哀帝驾崩,还不是被王莽取了性命。流川大人与皇上之所以和这些史上人物不同,便在于皇上待大人以真心,大人也以真心相报,两人皆一心为国,这本是我湘北福分,可是用心过诚过真心里便放不进其他人,若皇上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也就罢了,可他毕竟是皇上。他是皇上,心里便不得不有其他人的存在。哪一个皇上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即使心有所爱也不能使其专宠,否则后宫便会大乱。如今皇上专情于流川大人,就连他从小就异常喜爱的女子都不能从中分得一点,一日两日尚可,但长此以往便是国家无储,后宫纷乱,天下人便要看笑话,别国也要鄙视,甚至有亡国之险。”
  “公主不必再说了……”
  “先听我把话说完,流川大人。如今湘北前途命运就系于大人一身,我湘北是荣是辱是兴是亡全看大人,还请大人定夺。”
  沉默良久。
  两双眼睛就那样对视着。彩子目光凌厉,似乎要从气势上将对方压倒;流川虽稍显闪烁,却也并未闪避。两人似乎都要从对方眼中读出他(她)此时的心思,丝毫也不退让。
  终于,流川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公主,请恕流川枫暂时还不能从命。”
  彩子愕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为何流川枫还能如此镇定?究竟是分量不够,还是流川枫真的就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步?他说“暂时”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什么东西令他放不下吗?
  “如今户部运作已是关键时刻,国库虽得新政效用大为充盈,可还有些死帐坏帐尚未解决,若此时不动,今后便更难处理,为臣实在走不开。若是流川枫现在走了,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百姓,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彩子苦笑一声:“流川大人到现在还在想着国事,这一点彩子是实在学不来的。可是如今户部之内难道就没有人可以替代流川大人处理这些事务了?还是流川大人不放心交由别人处理,怕负了皇上一番真心吗?”
  流川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自案头拿起一份公文翻看着。
  彩子突然打座位上站起来,缓步走到流川面前,也不说话,径直跪了下去。
  纵然是冷静如流川枫也是吃不起这一跪。“公主这是做什么,为臣担当不起!”说着放下手中文书,也跪了下去。
  彩子朝流川一拜,话音中满是歉意:“流川大人,还请您体谅彩子这一番苦心,彩子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我敬重大人才干,也知大人是这普天之下再难寻得的贤臣能臣,可是事关湘北今后前途命运,我不得不作此选择,请大人不要见怪。身在皇家,有些事情即使是违心的也不能不作,毕竟这里是皇家。我们首先是个统治者,其次才是个人,个中难言之隐,流川大人想必也是清楚的。皇上是我自小带大,我实在不愿看到湘北就在他的手上陷于纷争之中。”
  彩子身为一国公主之尊,竟然能在他面前下跪,这是流川枫想都不敢想的。其实细细思量,也能够体会这个女人一片苦心。皇族自然要以江山为重,绝不能顾及私情。都说无欲则刚,可这无情无欲之下又有多少无奈。“公主请放心,流川枫不会让公主为难的。等为臣把户部这一段工作结束,选出接替人选之后,流川枫定会递上辞表,从此退出朝野,永不出仕,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大概就是流川枫所能接受的底线了吧。他是绝不会留下一个没有彻底整理好的烂摊子给自己的继任者的。不管怎么说,她的目的已经是达到了。
  “既如此,那就多谢大人了!”彩子这才起身,再将流川扶起。
  “这么晚打搅流川大人,实在是过意不去。彩子该告辞了。还请流川大人保守秘密,切莫将今晚之事泄露出去。”
  “是。公主且恕为臣不能远送了。”
  “大人不必客气。彩子告辞。”
  送走了彩公主,流川本想接着看他的公文,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彩子的话还在他心里回荡着。其实直到现在,心里才肯承认自己和樱木的关系不仅仅是君臣而已。能为他做些事情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他了。
  流川放下手中公文,找出了一本黄绫子面的空白折子,摊开放在面前,取笔饱蘸浓墨,却迟迟不敢落笔。原来写一篇辞表也是那样的艰难,心中自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大概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终于,流川的笔尖触到了洁白的纸面上,化作三个整齐秀丽的小楷字。
  “臣枫言:……”
  正要往下写,突然胸口一阵憋闷,不由自主咳嗽几声,只看到几个殷红的血点溅到纸面上,渐渐阴开,化作几朵梅花。
  流川长叹一声,扔下了笔,合上面前的折子,将它放进抽屉,就让它和那块宝玉待在一起,等到以后再去管它。
  心中似有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之五十七
  彩子回到宫中,已经快要三更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