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当当当当      更新:2021-02-16 19:33      字数:4910
  洗手间隔音效果很好,嘈杂的世界隔绝门外,陈恬坐在马桶上,逼仄的空间让她呼出一口气,那些凌乱肮脏的记忆片段,随着那张梦靥似的面孔纷至沓来,打火机诡异的火光,锡纸上如醉如幻的白色粉末,身体摇摆、痉挛、抽搐,恶臭狭小的房间漆黑一片,汗水的气息,欲望的淫/靡,分不清白天黑夜,交/媾着的身体,一个又一个药物下虚无的幻想,那些破碎的嘶喊响彻她的脑海!
  她抱着头伏在膝盖上,太脏了,记忆同她自己一样,没有一个地方干净,这辈子也没有办法干净了,她能做的,只是躲在洗手间里,躲开所有记忆的阴霾。
  洗了把脸,冷水刺骨,总算让她好过一些。双手撑着洗手台,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格外厌恶。
  她的自我厌弃还没有结束,电话响了,本以为是赵抽打来的,她打算直接挂掉,屏幕上显示的却是酒店的号码。
  团里年龄最小的小丫头发烧了,哭哭啼啼地找妈要回家,陈恬一听,赶紧从后门拦了辆车,直奔酒店,一路上催着司机赶紧开,五十来岁的司机师傅还给她好一通行车安全知识普及。
  快十一点了,万家灯火渐熄,冬日安静的雪夜,有种让人平静的力量。
  陈恬入住的酒店在江边的闹市区,这个点,商店也已经关门打烊了,江风猎猎,好不萧索。路上偶见一两个行人,脖子缩在厚厚的围巾里,眯着眼睛,顶着风匆忙赶路。
  出租车停在酒店对面,旁边竟然还有未收摊的烤地瓜,香甜扑鼻,要不是有急事在身,陈恬真要买一个暖暖手解解馋。
  她紧紧外衣,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马路,绕过一辆银灰色轿车跑上酒店台阶,还没有进酒店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田七。”声音不大,足够在寂静的夜里听清,熟悉的声线,她眼底瞬间酸涩了。
  控制不住停下脚步,缓慢回身,眼睛快速眨了几下化去涌出的泪水,这过程,只是烛火“噼啪”一瞬间的功夫,并没有千回百转的心绪,那些激烈的情绪已很久不曾造访了。眼角若有似无的酸涩也只是条件反射,无关情感。还来不及琢磨心底的起伏,就已经归于平静,甚至是有些麻木的平静。
  傅令又唤了一声“田七。”深沉哀伤。他打量着她,目光饥渴,带着心疼、怜惜还有歉意。大红色的外衣衬得她脸色异常苍白,小小的一张脸,下巴尖全藏进立起的衣领里,厚厚的羽绒服穿得空荡荡的,怕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头发是自然的黑色,全部扎在脑后,没有刘海,狂风吹乱了鬓角。
  他内心翻江倒海,可喉头哽咽,无处发泄。这一年,他拼命找她,能打听的都打听了,能托的关系都找了,可总好像又另一方阻力不让他找到她,只知道田心带着她离开了武辖,再往后就一点线索也没有了。他一直以为,她就在他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还和读书的时候一样,只要抬抬手就能牵到她,只要翻一个阳台,就能彻夜抱着她,吵了架,只要快追两步就能拉住她。他突然发现一切和他想的不一样,他根本就找不到她。他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现在他知道,她不好。
  “你好,傅令。”她笑容平静自然。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多以前,那时候刚立秋不久,她还能清晰想起那天在民政局,他穿着白色T恤,黑色牛仔裤,头发短短地贴着头皮,没有多余的表情,最后分别,也一直侧着头。这些她都还记得清楚,她以为再见面,情形必然艰难,也许是冰天雪地里,情感都变得迟钝了,她除了觉得身上冷以外,没有多的感觉。
  傅令站在楼梯下路灯的光影里,暖红的灯光柔软地镀在他身上,朦胧看不清楚。他收回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出那片光影,走到只距她一个台阶的地方停下。陈恬这才看清他,依然相貌英俊,这张她整个青春时代迷恋的脸庞,现在于她而言,只是更加深刻成熟了。
  “田七,你……”傅令唇线紧抿,不知道从何说起。来之前他想过,她一定恨他,讨厌他,避开他,不理他,这些都没关系,是应该的,他活该受着,不管怎么样,他都乐意,只要能抱着她,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唯独,他没有想到的,她会如此从容地说“你好。”他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她目光清冷,面色沉静,没有一丝困扰或恼恨。这样冷淡的反应他没有料到,冷却了他刚才一腔的激情。这几年他越走越顺,手足无措于他渐渐陌生,此刻却卷土重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傅令,你有事儿吗?我有急事,改天再聊好吗?”半天等不到傅令反应,陈恬咬咬嘴唇说,说罢便转身。
  傅令注视着这个跳动着远去的一团火红,突然如梦惊醒。
  “姐姐,小英她会不会死啊?”陈恬刚进房间,和万小英同屋的林美娜就抱着她的手臂,抽抽搭搭地问。
  “不会,”陈恬摸摸孩子的发顶安慰着,走到床边探探万小英的额头,是发烧了,小脸蛋烧得通红,眼角还挂着泪水,呜咽着喊妈妈。陈恬心里一阵发酸。
  屋子里已经围了一圈男孩女孩,陈恬先把他们都打发回屋睡觉,才三两下给万小英穿上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孩子准备上医院,没等她开口嘱咐林美娜乖乖睡觉,林美娜已经抓着她的衣角央求:“姐姐,我和你一块儿上医院,我害怕。”
  陈恬没多想,说:“戴上帽子,赶快!”
  一大两小三个风风火火出门,她正愁这么晚了能不能打到车,却见傅令的车还停在原位没有开走。
  “怎么了?”傅令下车,打量着田七三人。他刚才打定主意,他这个人自信也自负,他不相信她心里会没有他,只当她是在敷衍。
  “孩子发烧了,”陈恬犹豫着要不要请他顺道帮个忙,傅令已经打开后座的门,命令道:“上车。”
  陈恬没再磨蹭,牵着林美娜上车。
  重逢(二)
  挂急诊,看病,交费,安排床位,输液,等到万小英睡着,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林美娜早就熬不住,靠在陈恬肩膀上睡着了。
  武辖的发展是在如新月异,突飞猛进,陈恬觉得她快被这个时代的洪流打翻了。也许是省三医整改太超前,凭她有限的脑瓜,实在想不出这样安排的进步之处。挂号在一栋楼,看病在另一栋,急诊交费拿药在门诊后面的住院部,还好只是发烧,要是心脏病脑溢血什么的,估计这上楼下楼的功夫就够去会马克思了。她带着两个孩子一直等在门诊,挂号交费拿药什么的全是傅令在跑,等最后傅令拿了药回来,大冬天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
  本来陈恬是想发表两句感谢之词的,但当他看到傅令手上拎着的一大袋子药时,话到嘴边就成了:“怎么这么多?”打开一看,退烧的,消炎的,止咳的,治感冒的,这些都在常规突发范围以内,最让田七合不拢嘴的是,就连蓝瓶的那什么酸锌酸钙的,还有适合八周岁以下儿童的维他命也在里面,最不靠谱是一大盒感冒灵,白纸黑字分明写着“成人适用”!
  陈恬翻翻看看一通,合上嘴巴前问:“你确定这个医生是博士毕业?”
  傅令一脸莫名,抬抬下巴示意她墙上挂着的医师介绍表。
  陈恬一副吞了死蛤蟆的表情,半晌又煞有介事地笃定道:“肯定是海龟博士,难怪没有学好汉字。”
  傅令翘翘嘴角,没有答话,划价单拽在手上准备揣进口袋。
  “单子给我,回头把钱给你。”陈恬轻松地从他手上拿过单子,随意瞥了一眼,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久久不能平复。
  好家伙,真不手软,随随便便就是她大半个月的工资,屁大的孩子发个烧需要这么多药吗?
  好一会儿,她把单子折起来放进包里,本来是想进去找海龟博士咨询咨询现代疑难杂症感冒的治疗方法的,想想还是作罢,等到出院再投诉他,免得一会儿感冒坐上直升机直奔癌症去了。
  “傅令,你先回去吧,今天晚上麻烦你了,谢谢。”陈恬把林美娜往上抬了抬,让她睡得舒服些。
  傅令没有理她,直接裹着大衣闭上眼睛。
  陈恬心里凉飕飕的,估计他是不想搭理她的,看他也开上了车,一身行头也不是便宜货,俨然已是有钱人,有钱人做做慈善,哪里稀罕她来道谢。她现在是明白的,有票子的都是大爷,通常她都开罪不起,犯不着再惹他不痛快,索性闭嘴。
  其实傅令并没有表现的平静,田七越是自然地同他交谈,他越不安。怎么会没有话说呢,太多的话要说,田七一副宽宏大量,时过境迁的姿态全给他堵了回去,他还得好好想想。
  陈恬不再没话找话,不管过多久,她还是改不掉活络气氛的习惯,本来就是喜欢热闹的人,受不了冷场。不过,这两年,她学得最好的是看脸色,不会像以前一样,傻头傻脑地一根筋。傅令离她这么近,并排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她心里清楚,他们之间距离远得很,是她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
  医院这个地方,总是带着死气,一种轻易将人击败的无可奈何,却又时常吐露着拒人千里的傲气。惨白的灯光,惨白的墙面,惨白的地板,偏偏呢,只要眼光稍稍聚焦,就能轻易捕捉到漫天的白色里突出的污渍,一小块,一小点,怪诞扭曲,乌黄乌黄的,倒是辨不清,是那白色还是那污渍更加刺眼。
  陈恬讨厌医院,或者说是憎厌。她乐得不用说话,立刻闭上眼睛,一道眼帘隔绝所有面目狰狞的白,很多时候,黑暗让她感到安全。
  傅令睁开眼睛,小幅度挪动身体,脱下身上的大衣,轻轻盖在田七身上。整个过程像慢镜头的哑剧,不知道为什么,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他伸出手臂,试探着揽着她的脖子,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她睡沉了,没有动。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他缓慢吐出一口气,嘴角扬起,这一刻他才切切实实地确定,田七就在他身旁。活着,是要负担一些重量,才能体会真实的。
  陈恬睫毛轻颤,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身体悄悄放松,就让她放纵这一刻吧。
  陈恬再睁开眼,入目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房顶,白色的床单,还有面前一晃而过的白大褂,突然她浑身一激灵,戒备地打量着周围的事物,半晌她才回神,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并非戒毒所。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动动僵硬的脖子,发现自己靠在傅令的肩膀上,赶忙挪开,动作过猛,扯到神经,疼得她呲牙咧嘴。
  傅令在她身体紧绷的一瞬就醒过来了,她紧张躲开的样子,他有些不舒服。看她扭到脖子又觉得好笑,伸手替她捏了捏。
  陈恬见林美娜也醒了,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犯迷糊,她轻轻动一下肩膀脱开傅令的手,给林美娜搓了搓脸蛋,抬头看一眼墙壁上的电子挂钟,已经七点过了,轻声说:“等小英退烧一起回去,还是我现在送你,还赶得上跟同学一道出发。”
  林美娜想了想,说:“等小英一起回去。”
  田七拍拍她的头。
  万小英已经退烧了,陈恬领着两个小丫头回酒店,还是傅令坚持送她们,她不好拒绝。离开医院前,陈恬还是没有控制住心里翻江倒海的好奇,终于转到值班医生办公室,海龟博士准备下班了。她上去就问那盒成人适用的药是怎么回事,海归博士极不耐烦,眼睛里□裸地写着“没钱就别进医院”,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开给你们大人的,免得被传染。”
  陈恬灰溜溜地出去,心想,博士就是博士,一般人还真跟不上他磁悬浮的思维。
  傅令想得周到,在医院附近给买了包子豆浆作早饭,哪知道两个小美女都相当有原则,异口同声地拒绝:“没刷牙,不吃。”
  陈恬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现在的孩子都挺有性格的。”
  傅令挑着眉头,孩子气地朝小美女们狠瞪眼睛,一口塞进个肉包子,大嚼两下,含混地说:“香!”惹来小美女们皱着鼻子好一通鄙视。
  工作日,早上公交车车挨车,私家车见缝插针,一公一私,针锋相对,都非常有骨气地耗着。傅令的车离酒店还有一条街,被堵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万小英输了液,整个人都活泛了,和林美娜两个人眉飞色舞地嘀咕着悄悄话。比起她们,坐在前排的两个大人,沉默得多了。
  陈恬也不着急,赵抽带团已经出发了,反正也是赶不上了,就算借口休息一天。在武辖这两三天,她一直忙着带团跑景点,再就是招呼一堆孩子,根本没有功夫仔仔细细看看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