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当当当当      更新:2021-02-16 19:33      字数:4906
  他盯着屏幕上信号传递的标志,还是按下挂机键,他颓然倚入沙发,余光瞟见姜晔云倚着门框看着他,他没有转头,闭上眼睛,世界又回到如同夜幕一样的黑暗,时光却没有倒退,回不到几个小时前漆黑的黎明。
  田七的电话没有再打来。
  他不知道,他挂掉了这个电话,要再听到田七的声音是在将近一年后了。一年里,翻天覆地,于他于田七皆是灾难,有他知道的,有他不知道的。那些他不知道的,埋得越深,藏得越久,等待他的会是积年累日的痛。只是现在,他是背离婚姻无法自视的男人,他还不知道未来的样子。
  一年
  陈旧的小楼仿佛用了全世界最强效的抗衰老产品,永远停在记忆里最破败的印象里,再不能有突破了。楼与楼之间空间逼仄,家家户户扩出来的无烟灶台将公共空间又私自挪用,是剩下窄窄的一条通道,堪堪能过一辆小车,也许是事先做过考察,这一区里极少有私家车出入。巷口的麻将馆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兴盛着这条街巷最特色持久的娱乐,哗啦啦的声响炫耀着它的繁荣。卖油条家的刚收摊,扛起油腻腻的大伞朝里走,留下一地漆漆的油渍。报刊亭早就开张了,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在里面打着盹儿。天气不错,日头很足,妇女们纷纷抱着被褥抢占地盘,仅有的一个绿化带上,搭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子。
  出狱后,傅令第一次回到教工区,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牛仔裤,头发长长了一些。
  这条街巷,另一个特色是永不散伙的八婆。树下一群退了休的、失了业的妇女,聚在一起唠嗑,看见路过身边的傅令,顿时噤声。傅令没有理会,眼风都吝啬,落在他身上探究的、蔑视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他还是感受到了。他走过几米,身后爆发出比刚才还火热的嗡嗡声。
  开门的是苗秀芬,她足足盯着门外的傅令有一分钟,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傅令站在门外,没有再敲。也是一瞬间的事儿,摇摇晃晃的木门又簌簌地落着灰打开,苗秀芬拿着一根擀面杖,毫不留情地朝傅令身上招呼,她一边打,一边拉着傅令进家,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暗黄苍老的面庞上面纵横一片,她扯着嗓子哭骂:“我叫你到处惹祸,我叫你出来不回家!我们老傅家没有丢过这样的人!我没你这个儿子!”
  傅令一声不吭,随着苗秀芬打,不躲不挡,直直地站着。苗秀芬是下了死劲儿的,手臂粗的木棒结实地夯在傅令腿上、背上,窄小的客厅里只有砸肉的闷声和苗秀芬抽搐的哭喊。
  “你还要作到什么时候,就不能本本分分地让你爷爷奶奶,你爸爸和我安心呐!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畜生!”苗秀芬打累了,也苦累了,擀面杖滚到地上,呼呼滑到门边停下。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噎着。
  “妈!”傅令哀号着跪下,两行泪落下来。面前的母亲穿着好几年前的旧衣服,洗得发灰,布料已经稀薄。她已然衰老,身形佝偻萎缩,头发白的多,黑的少,不舍得用护肤品的脸上皮肤粗糙,皱纹更多了,干瘦的手臂上青筋鼓起,哭得瘫倒在地上。
  他妈老了,是真的老了。
  傅令控制不住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呼一声:“妈!”他说不出别的,背部线条剧烈起伏,巨大的内疚在他心里爆开。
  “你要还认我这个妈,你以后就给我老老实实做人!”苗秀芬嘶喊,抄起茶几上的水杯就要往傅令身上招呼。
  “秀芬!”一直坐在沙发上没有出声的傅爷爷傅奶奶齐声制止,苗秀芬拿着茶杯,恨恨地摔在门上。
  “傅令,你过来!”傅爷爷中气十足,低稳的声音颤抖。
  傅令闭着眼睛,摸一把眼泪,低眉走到他爷爷面前,关节一痛,他爷爷的拐杖抽到他腿上。
  傅爷爷正肃面孔,说:“我们老傅家里,不出孬种和混蛋!你要混,就别进这个家!跟我进来!”话毕,杵着拐杖率先走进里屋。
  苗秀芬再打再骂,傅令始终是她儿子,心尖尖上的肉,总是心疼的。傅令跟他爷爷一进屋,她就和傅奶奶进了厨房,冰箱里准备的好肉好菜全都张罗起来,尽是傅令爱吃的。
  午饭,傅令他爸还在学校,就他妈,他爷爷奶奶和他四个人一桌,饭前傅奶奶烧了艾草水给他洗澡去晦气。
  吃饭的时候,家里气氛已经缓和许多,虽不热络,但也没有继续开批斗会了。吃到一半,苗秀芬夹了一块蹄花到傅令碗里,筷子在碗里杵了杵,犹豫半天,还是问出口:“田七,怎么没跟你回来,你们现在住哪儿?”
  傅令嘴里含着一口肉,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慢慢吞咽下去,波澜不惊地说:“我和她离婚了。”
  霎时间,桌上其他三人都放下筷子,将目光投向他。他会和田七离婚,他们不信。
  “肯定是田七那丫头提的,贪富嫌贫!看到我们傅令落难就……”傅奶奶“啪”地一下将筷子拍在桌上,嫌恶笃定地说,却被苗秀芬和傅爷爷一齐阻止:“妈!”“老太婆!”傅奶奶咽了一口闷气,又无处发泄,还剩了半碗饭,就赌气进了卧室。
  傅令看看他爷爷,又看一眼他妈,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就听苗秀芬试探:“你和田七是谁提的?”
  傅令埋头继续碗里的饭菜,明显不想提及,简单地答道:“我提的,今天早上办的手续。”
  苗秀芬嘴巴微微张开,半天没有合拢,不相信的同时还有些隐隐的惋惜,和傅令预料中的反应出入很大。他以为,他和田七离婚,他妈应该最高兴,估计立马就会给他张罗相亲,把平时积攒的好姑娘都给介绍给他。
  最先反应的是傅爷爷,傅爷爷摇着头,哀叹一声:“唉,你们这些孩子,结婚不跟家里说,离婚也自作主张,干什么都由着性子来,太冲动,草率!”又是重重地叹口气,放下碗筷,凭着拐杖支撑起来,下桌前,说:“是我们老傅家对不住那孩子!秀芬,你跟傅令讲!”
  “诶,爸……”苗秀芬有些为难,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傅爷爷径自离开客厅,并不理会。
  “妈,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傅令终于看出些道道来。
  “不是我们瞒着你,那时候正好你出事了,等你出来再告诉你。”苗秀芬还在犹豫到底说不说,她是看不上田七的,既然傅令已经和田七离了,这些事情告诉他,难免他会生出旁的念头,说不定又把田七给找回来。
  “妈,你倒是说啊。”傅令放下碗,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苗秀芬心一横,豁出去全部倒出来:“去年你被公安局和工商局抓了,田七就上家里来求我们帮忙想办法,那天就你奶奶一个人在家。你奶奶不喜欢田七,你知道的,刚一听说你进了局子,你奶奶想着是田七克你,害你进的局子,唉,其实也不能怪你奶奶,你说自从你娶了田七,你什么时候顺过?你奶奶正在气头上,就攘了她几下,她摔了一跤磕在茶几上。你说,我们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她怀了孩子,等她下面见了血,你奶奶才慌了。你奶奶也是年龄大了,糊涂了,我们谁她也没联系,也没叫救护车,点了檀香,烧了些香烛,和了一杯香灰水给田七灌了下去。真是老糊涂了哦,你爷爷当了一辈子中医,谁知道你奶奶她居然……等我们回来,”说道这里,苗秀芬紧蹙着额头,眼睛望着窗外正午间灼灼的日头,眯着眼睛,眼角皱纹叠起,回想也是困难痛苦的,“等我进屋,哎哟,一屋子的血腥味,田七躺在茶几边上,已经昏死过去,流了一地的血,送到医院,差点救不过来……”苗秀芬是内疚的,她再怎么厌烦田七,那终究是条人命,看到倒在地上,苍白脆弱的田七时,她动容了,以往所有的不顺眼,都被死亡的擦边球敲得无影无踪。生死面前,人力微薄,过往,即烟云。
  傅令仓皇起身,木凳子刮在地上刺啦一声,他摇晃着,肩膀起伏,剧烈地喘着气,一口大石哽在他胸前,他要呼吸不了了。孩子,流产,鲜血,苗秀芬嘴唇张合,一字一句拼凑一副冰冷血腥的画面,鲜血的腥味几乎呛入他的鼻端。田七纤瘦的身躯就躺在那片血泊里,大片的红色快速蔓延,直直淹没到他的脑海里只剩下红。傅令单手捂住眼睛,所有的悲号都响在心里,嘴里苦涩得发不出哪怕微弱的声响,悲恸到了极致,身体都不像自己的了。
  他僵硬地转身,机械地迈步,打开门,缓缓走出去,背影竟像暮年老人一般沧桑,整个人失了生气,像一块被拔根而起的朽木,不堪一击。
  他们有孩子,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没有了。
  她差点死了,他没有陪在身边。
  两个星期以前,他对她说:“我们离婚吧。”
  今天早上,他们离开民政局,没有互道再见。
  他们草草结婚,又仓促离婚,一年的时间,青梅竹马的爱人走到陌路,他们中了岁月的圈套,套走他们的爱,套走他们的信赖,套走他们的未来。像一夜之间长大成熟,回首,留下一路爱恨,一路欢笑,一路苦涩。
  午夜,傅令又翻进田七家阳台,阳台门锁上了,屋内屋外一样漆黑,没有半点灯火。
  三年
  三年时间,一千多天,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陈冠希艳照门,三鹿毒奶粉,美国爆发次贷危机,奥巴马当上总统,个人所得税起征点提到两千,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航天之父钱学森逝世,温哥华举行了冬奥会,上海开了世博会,南非踢开了世界杯……
  武辖变化日新月异,旧城改造完成,现代化工厂遍地开花,城区向外扩建,商品房建到了五环开外,地铁开通四号线,轻轨正式运营,地下隧道分担大量车流,九西国际机场新建完工,贫困户安置房开工第三期……整个城市马不停蹄,向着不知道终点是怎样的繁荣进发,昨天还高耸的建筑大楼,今天就爆破成一地废墟,今天还是一座荒山,明天就架起了跨江大桥,明天是什么样子,感天知地的预言家也不敢预言。这样钢筋水泥大刀阔斧的繁荣代价不知道是多少灵魂上的荒芜,欣喜之余,更多的是不安和烦躁。
  老百姓呢,埋着头,勾着腰忙着过活,为了一口饭,为了一间房,玩命地忙活着,谁也不敢落了趟。
  三年时间,夏光辉结婚了,对象是傅令同校的师妹;榔头有了女朋友,彪悍的柔道运动员;秦青青做了文秘,杨警察进了刑警大队。交了新朋友,走了老朋友,亲戚搬了家,亲近了的,疏远了的,没了联系的,人啦,就是分分合合,人还是那些人,事不是那些事了。
  三年时间,傅令有了自己的第一家古玩收购公司,第一家网络科技,第一套高级公寓,第一辆奥迪……他像一直陀螺拼命地旋转,他往后的人生还会有更多的第一次。出狱后他就和姜晔云合作,烟草来钱快,他重新捡起云南的一条线,冒着风险做了几单百万的大生意,帮姜晔云一起脱离了烟草倒卖,做起了合法的买卖。当年姜晔云花了大力气,砸了不少钱疏通关系,否则,也许他现在还在里面。他是感激姜晔云的,欠了情就得还,这点上他从来不吝啬,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算是还了她的情,姜晔云也懂,什么也没说,大大方方地收下。
  夏光辉原本以为,傅令和田七离婚,肯定要和姜晔云走到一起,这几年看来,这两个人规规矩矩,俨然成为友好的合作伙伴。
  快到中午,夏光辉见姜晔云从傅令办公室出来,才进去。
  “她就走了,你不留她吃个饭?”夏光辉大喇喇地坐到傅令对面,翘起二郎腿晃来晃去。
  “没有,她还有事儿。”傅令头都没有抬,十指快速敲击着键盘。
  夏光辉够着脖子,倒着瞥傅令的屏幕,脖子都扯红了,也不肯抬抬屁股,说:“这不是新开发的‘天下独行’?你捣鼓这个干什么?”
  “有些小毛病,我做点修改。”
  “靠,要你亲自操刀,还要他们研发部的人干什么!不行就开了他们,光吃不干,老子可不养闲人!”夏光辉是公司副总,他最瞧不起眼高手低还拽得不行的大学毕业生。
  “他们够水平了,怪就怪我天赋异禀,能者多劳罢了。”傅令一本正经地玩笑,手上的动作也没有耽搁。说的还真不是大话,他学生时代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打游戏上面了,那时候的不务正业,现在还派上了用场,稍一学习,还真成了一把开发游戏的好手。不过,他现在是老板了,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偶尔亲自操刀,也算是兴趣所致。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