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笑傲网络      更新:2021-02-24 23:14      字数:4805
  灯影晕黄,聂定威修长高挑的身影映着纱窗,显得有些消瘦。只听他温和疲倦的声音悠悠道:“只是,弟子还是不明白,请教大师。佛经云,‘爱欲为生死轮回之根本’,然脱于爱欲,人何以为存?”
  涵浮大师应道:“此为众生难免之病。痴即无明,无明即佛成道处。居士执念太甚,不免彷徨。跳出此节,当可观大自在。”
  苏惜欢听着这话,恰如点在自己心头,顿时痴了,停下脚步,静静站在回廊中听着。
  聂定威又道:“弟子也有心解脱,只觉艰苦日甚,心魔大作。每日中心彷徨,不得安宁。亦深自惶恐,只怕总有一日,不免如疯如魔。”说到后来,声音有些艰涩,难掩痛苦。
  涵浮大师叹道:“居士不必牵挂。情之一物,发之于中,勉强也是无用,缘尽自然解脱。水穷之日,云起之时,红尘众生不过如此。”
  聂定威缓缓念着这一句“缘尽自然解脱”,忽然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笑了:“当真缘尽……我还需要什么解脱呢?”
  他的笑声在夜色中微微寒瑟,伴着飘飘白雪,送到苏惜欢身边。苏惜欢想着“缘尽自然解脱”,也是痴了。
  自己心中,到底是盼着缘尽,还是此缘不尽呢?
  大雪纷飞,寒意苍茫,回廊中时有雪花飘过。众人见皇帝沉吟不语,不免心惊肉跳,得了皇帝谕旨,却又不敢入内通报聂王。
  苏惜欢就这么痴了一会,挥挥手,示意摆驾还宫。
  临澧吃惊道:“陛下不见聂王了?”
  苏惜欢淡淡一笑:“古人雪夜访戴安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去,朕今日也是如此。”
  此结已是不解,那么见与不见,都是一样了。
  回到帝宫,他不禁有些彷徨,聂定威后来想必会听王府下人说起皇帝夜访之事,不知道会不会和那天一样,悄悄潜入皇宫,还是紧紧拥抱着他,温柔地对他笑一笑?
  就这么徘徊不已,直到深夜。
  外面大雪铺天盖地,只有风声萧索。
  玉漏轻响,苏惜欢忽然吃了一惊,发现东方微白,而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批了足足五十多个奏折。
  自然,聂定威一直没有来。
  他推开重重帘幕,陡然间寒风满室,刮骨如刀,似乎连人心都被冻得寒彻。
  天风浩荡,四下变成了一片光明琉璃的仙境。初晨的阳光映着白雪,照亮青年皇帝的脸,这张白玉颜色的脸上便多了一层病态的嫣红。
  苏惜欢看着外面苍茫银白的世界,静静微笑了。
  第六章
  这一日,皇帝因偶感风寒,一年来第一次不能早朝。群臣震动。
  都知道苏惜欢性情坚忍,若非病到不能起身,他决计不会放弃早朝。当年前朝皇帝雄姿英发,本是不世出的圣君,也是在一场风寒之后,短短月余就迅速辞世。众位大臣想起这事,不免心惊,只怕前朝故事重现。
  本来有聂王在,天下可保安定。可现在谁都看得出皇帝与聂王颇不亲善,一旦天子驾崩,第一个起兵作乱的,只怕就是这位威震四海的聂王。
  如今举国初定,皇帝尚无子嗣,一旦有了差池,难免又是四海动荡的乱局。
  唯一的指望,就是皇帝康泰无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帝的健康似乎一天一天地坍塌下去,尽管强撑着每次早朝,看得出形容越来越虚弱。直到第二年开春,德妃玉莳生产的消息,令阴云满布的朝廷多了一线光亮。
  清脆的儿啼震动了朝野,也惊动了缠绵病榻的皇帝。
  青年皇帝本以为这一辈子的情感都被聂定威吞噬干净了,想不到,看着初生婴儿红咚咚的小脸蛋,心中泛过一丝异样的温柔。
  父子之情,舔犊深恩,一一流过心间。
  童年时候,其实是很快乐的,父亲爽朗的笑容,母亲温柔的怀抱,苏叔叔妙语如珠的调侃,还有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友为伴,他的欢欢。
  岁月渐长,光阴流失,再没想到,这一生便只剩下征战和血腥。当一切仇恨和鲜血都被他踩到了脚下,苏惜欢竟然再也找不到一个生命的依靠。情意不可久,人心不可倚,还剩下什么呢?
  有时候半夜想起聂定威那句自语,竟是不寒而栗。
  “我什么也没有了……”聂定威这么说,苏惜欢--其实何尝不是如此。
  直到今天。
  他终于拥有了唯一属于他的、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他的儿子。
  重病的皇帝笑了笑,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孩子柔嫩的小脸,传旨赐名皇长子为,并册立为皇太子。
  群臣纷纷道贺,苏惜欢强撑精神,接受群臣的朝拜。待事毕回宫,已是筋疲力尽,却有临澧来报,兵部尚书王和求见。
  苏惜欢能打下天下,自然是绝顶聪明之人,多少也猜到了王和的来意,叹口气,屏退左右,传他进来。
  果然王和道:“为我朝安定,微臣乞陛下杀了聂定威!”
  苏惜欢虽猜到此节,听王和斩钉截铁说出,还是心头一凛,吃力地笑了笑:“王卿何出此言?”
  王和双目炯炯,神情峻厉,分明已经置生死于不顾,沉声道:“如今陛下多病,太子年幼,聂王功高少壮。他虽不掌握兵权,只要登高一呼,昔日神武军旧部只怕云集回应。一旦有事,就是山河变色之祸。微臣为陛下江山绵长计,唯有先杀了聂王!”
  苏惜欢明知道他说得不错,听着王和的话一字字如大铁锤般敲打在心头,不觉痛得难当,沉默一会道:“王卿忠勇之心,寡人自然明白。聂王功高,若无罪而杀之,朕只怕难以服众。”
  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矫情,王和自然听明白皇帝之意,冷冷一笑:“聂王昔日勾结月西王,书信尚在,如何算得无罪而杀之?此人势力雄厚,深藏不露,陛下若存一念之仁,只怕聂王就算现在容得陛下,日后也容不得太子!”
  这话正中苏惜欢的心病,沉默一会,长叹一声:“既然如此,那就……好生去办罢。”
  王和领命,正要离去,苏惜欢忽然徐徐道:“王卿如此想尽办法要杀了聂某,也未必只为寡人的江山罢。”
  王和一震,沉默一会,低声道:“陛下,臣心中只有陛下。谁要害得陛下不能快活,臣便杀了他。”他这话说得平平淡淡、毫无情感,却让苏惜欢打了个寒战,隐约明白了王和言外之意。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
  王和忽然抬起头,眼中亮光微微闪烁,低声道:“陛下不问,微臣便一生不说。陛下问过了,也尽管忘记就是,微臣--还是一生不说。”
  他匆促地笑了笑,也不顾苏惜欢震惊的神情,一礼及地,大步而去。他走得太急,迎面正好撞到临澧走过来,把手中茶盘都跌了出去。王和歉然一笑,匆匆离开。
  苏惜欢出神一会,心头百味杂陈,竟是一片茫然。
  再没想过,王和对自己藏着这么重的心事,更没想到,和聂定威的多年纠缠,最终还是只能靠一场杀劫了断。
  春风淡淡,雨意霏霏。碧纱帘子外吹进一羽蝴蝶,正好沾在皇帝厚重的暗色纹锦长袍上。英俊苍白的皇帝微微一笑,顺手捡起这色彩斑斓的小生物,看到它吃力地抖动了几下湿漉漉的翅膀,然后奄奄地死去了。
  这个季节,本不该有蝴蝶的,有违天时的颜色,便不能久长罢。
  送走了情绪激动的王和,苏惜欢也有些累了,看着蝴蝶,一时茫然。
  正在沉思,外面太监禀报:“陛下,聂王求见。”皇帝还是温和微笑着:“请他进来。”眉头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
  王和才来过不久,聂定威就自己过来求见,恐怕有什么古怪。苏惜欢久病之后,再是刚强的人,也有些疲倦了。想着聂定威,便觉得累了起来。
  聂定威几乎是不等宣召,就毫不客气地大步而入。他英俊绝伦的脸上带着冷淡的笑容,举止从来不曾如此无礼,却令宫人都害怕起来。聂定威一个手势,众宫人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苏惜欢静静看着,想着王和所言,“此人势力雄厚,深藏不露”,忽然笑了笑。
  也许,褪去温柔的假像,这才是真实的聂定威。他其实一直明白的,却一直不忍明白。
  面对聂定威出乎意料的桀骜无礼,苏惜欢倒是没说什么,静静垂下眼。
  聂定威阴郁强硬的目光盯着他,悠悠一笑:“惜欢,你又忘记了。我说过,江山之约,你的代价就是--把你自己给我。”
  这一次,他终于直呼了皇帝名字。
  苏惜欢点头:“嗯,朕还记得。”还是云淡风清的口气,心头却已有数,王和定然事败了,聂定威提前发作。
  一直防着他,却想不到事情来得如此容易,如此迅猛。
  聂定威凝视他一会,眼中幽明动荡,惨烈难言,过一会道:“原来你还记得……可惜,你却要杀了我。所以,我只好先动手了。我已经扣下了王和,派人封锁玄宁宫。”
  苏惜欢看到他进宫,其实就已经猜到不妙,还是笑了笑:“奇怪,你动手怎么这么快,另有机关罢?”
  聂定威淡淡解释:“我早就买通了你身边的人。包括临澧,几乎所有的人。你一直监视我,我自然也知道。我一直忍耐,一直……盼着你回心转意,想不到今日终究还得如此。”
  苏惜欢早有预料,这时倒不吃惊,想了想又问:“昔日月西王之事,你的确是想叛乱夺国,只是被王和发现,才临时弄出冰轮雪莲来搪塞,是么?”
  话未说完,他的嘴忽然被聂定威的大手狠狠堵住。
  聂定威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缓缓道:“你可以羞辱你自己的眼力,但别羞辱我的心。”
  苏惜欢用力挣开他,嘴角泛出笑意:“呵呵,你的心,朕从来没猜错过。定威,你再是情意深浓的时候,也预留后路,防范着朕,不是么?朕本来也是要死的人了,只是没想到,王和这一下还是逼出了你的真面目。”
  聂定威盯了他一会,惨然一笑:“是啊……我的真面目……从小,我只是个叫化子,没人瞧得起我,没人对我好。我为了活下去,便是为了一个馒头也不惜拚命,你明白么?好容易凭战功成名,我一直想做个真君子大丈夫,让人人敬重我,你……你却硬要逼着我,让我明白,我还是什么也没有的乞儿……”
  他说到后面,声音不住颤抖起来,低声道:“你不会明白。你一直高高在上,什么都有,我……我却什么都没有。你逼着我喜欢你,然后又狠狠一刀捅在我心口,很好玩、很有趣,是么?惜欢,你怪我骗你,你又骗了我多久呢?我现在只是骗不下去,连自己都骗不下去了……”
  苏惜欢看着他的眼睛,心头痛楚,低声道:“定威,你若肯骗足一生一世,朕反而欢喜得很。”
  他站了起来,明亮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聂定威:“定威,朕要是死了,你会伤心么?那一夜,你知道我去过聂王府,是么?”
  聂定威点点头:“自然知道。”他眼中泛过一丝迷雾般的温柔,随即被冷淡的眼神湮没。
  苏惜欢淡淡一笑:“那一夜一直下雪。朕等着你潜入宫中,你却不来。今天,总算……总算你肯来,朕很欢喜啊。”慢慢伸出手,抱住聂定威清瘦强硬的身躯,眼中现出罕见的热烈痴迷之色。
  聂定威没有做声,只是反手抱紧了皇帝的腰身,用力逼迫他微微仰天弯折着身体,沉默着亲了下去。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狂热地抚摸着对方,把厚重的衣服一件件扔开,双双倒在龙榻上,抵死缠绵。
  他们分离了这么久这么久,马上又是一场死别了罢?
  良久,两人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皇帝倒在聂定威强硬的怀抱中,气息稍定,忽然道:“定威,朕死后,你伤心么?朕真想有你陪着。”
  聂定威的手臂微微一僵,倒是不意外他会说出这话。皇帝一直是这么自私残忍的人,当初两人一起打天下,苏惜欢便是这么说:“定威,做我的臣子罢。”
  他永远舍得提出一些很苛刻的要求,他却不忍拒绝。只是,这一次的要求越发可怕,竟是要他的性命了。
  皇帝似乎觉察了他的愤怒,侧过头,慢慢亲吻着他的脸,态度温存,就好像在对待一个心中最珍贵的存在。
  这么温柔的帝王,却也不容置疑地要他的命。大概……皇帝心中从没有什么真心罢。
  聂定威吸一口气,淡淡道:“对不起。”他拉响银铃,外面守护的太监应声而入,居然是临澧。他手上正是捧着一个玉盘,上面摆着两杯酒。
  苏惜欢皱了皱眉头,笑道:“怎么,你要弑君?”
  聂定威端起酒杯,还是牢牢看着皇帝,忽然笑一笑:“惜欢,就算我不杀你,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