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4 22:55 字数:4709
桂姐说:“老祖宗,您让我把事情说一下儿。荪亚的这位新娘,不会受她丈夫的气,也不会受别人的气。若有人能欺负她,我蹲在地下让您老人家当凳子坐。老祖宗,您告诉木兰别欺负小三儿就好了。您没看见我们这位新娘怎么捉弄闹新房的人丢脸呢。”
祖母说:“好孙子媳妇儿,你告诉我你怎么捉弄他。”木兰说:“您别信她。我只是向那位青年人道谢,谢他费心说故事。没有别的。老奶奶,我上有公婆,再往上还有您老人家,下有我丈夫,大哥,大嫂,还有小姑子。我若敢欺负谁,那还有什么家规吗?”
桂姐说:“您听,她说得多么好!”
祖母非常欢喜,她说:“不过她说得满有道理。真正的口才就是得占在理上。”说完转身对她儿子说:“儿子,现在我的孙子都成家了,全家又都安乐团圆,你应当对他们年轻人说一说治家之道才是。”
做父亲的先高兴地微笑了一下儿,然后说:“曼娘,你来到我们家已经五年了,我在你做人做事上,没找到一点儿过错,这都得归功于你母亲的教训。经亚和荪亚,你们都是已婚的。我这两个媳妇都是出自好家庭,教养都很好,甚至比你们还好。我们做公婆的非常满意。这一家现在是在你们年轻人手里。我们老年人不久也就该退下去了。治家之道只在两个字上,一个是忍,一个是让,我很高兴看见木兰把表让给别人。并不是在乎这个表,而是在于这个让的道理,要自己退让,要顾到别人。你们做儿媳妇的,在家都受过教育,用不着我来说,你们的第一个本分,就是帮助丈夫。一个姑娘家受的教育越好,在家里就越有礼貌。若不然,念书有才学,反倒有害于人品。要孝顺婆婆,伺候丈夫。帮助丈夫,也就等于孝敬我。”
这一段话说得很好,也很谨慎,但是德性的对比,却无可避免。木兰由于性格愉快,慷慨大方,又生就的魔力,获得了家人以及仆人的欢心之后,素云就一直愁眉苦脸,一百个不高兴。
木兰的家里人现在来“会亲戚”了,大家到外面客厅去接待。爱莲走近木兰问:“那个表多少钱买的?”
木兰说:“我不知道。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你若再买一个的时候儿,你能不能请你爸爸也给我买一个?”
“你若真喜欢,当然可以。”
素云这时站得不远,对小爱莲说:“你若买,就买两个。一个自己用,一个送给将来的公公。不然将来结婚的时候儿,还得再从新加坡买,不是麻烦吗?”
木兰听见素云讽刺的话,忍住不回答,装做没听见。
木兰家的来人没有待多久,因为这种“请宴”只是一个形式,主人知道他们也不会真吃的。
新郎家极力称赞木兰的规矩礼貌,莫愁也很受曾家赞美。
第四天新娘回门的日子,丈人家要正式请新郎。一对新人要早起,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到达,这是老风俗,大概跟新娘不看自己家的“屋顶”这种迷信有关,“屋顶”这一个字眼儿一定又和一句俏皮话儿或是双关语有关,不过现在失传了。
新娘回门的宴会只是自己一家人。木兰虽然是只离开家三天,现在回来好快乐,看见阿非非常高兴,荪亚也很喜欢阿非。
那天晚上,晚饭之后,立即举行早已说好的放焰火了。阿非好像是自己在任命为放焰火的主持人,又是焰火的说明人。他一整天焰火不离口,也看着焰火匠在房子西边靠近宗祠的那片地上立起一根高高的柱子。因为嫌后面果园的地方太小,而且树木太多,会挡着,不容易看,木兰的父亲愿意把这美丽的焰火让邻居一齐看。因为姚家嫁女儿已是人人皆知,这项特别焰火也早传出去,所以在那天傍晚七点钟,附近的胡同儿里就挤满了人,有的人甚至高高的坐在祠堂的墙上。
一套不同的焰火摆在横杆子上,从二十尺高的木头柱子上伸出来,就像一排帆桁一样。引信的时间和各焰火之间的联系安排的恰好,第一次火花冒完了就自动紧跟着第二次。在焰火开始之前,那些焰火在横杆子上悬挂着,就像许多纸包和折叠起来的竹框子。不过这些纸包必须排列好,保护好,不要接触火星,免得还不到时候儿就着火燃放起来。柱子的顶端是一只仙鹤,开始的时候儿,由仙鹤嘴里喷出火焰,高射入天空,然后爆炸,金紫两色的星火,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随之而出现的是接连发射的九只火箭,叫做“九龙入云”。阿非说:“这还不算最好的。后头还有猴子打旋儿呢。”
的确不错,忽然从竹框子里猛跳出来一个红猴子,身子被照得通明,由后面火力的推动,飕飕的旋转,从身后放出一圈儿发出嘶嘶声音的火花,所以站在木柱子附近的孩子妇女的脸,突然照得很清楚。
阿非兴高采烈的喊:“这叫猴子撒尿!”
再后,是一个大西瓜裂开,火星四散,发出一连串的爆炸声。红玉怕得用手堵住耳朵。阿非说:“这有什么可怕。这后头是葡萄。”阿非好像把整个的顺序都已记住。等西瓜里最后的那些熔渣消失了,果然掉下一串串又紫又白的葡萄,默默无声的放光,照亮了下面的一切。每个人都为之咋舌喘气,大饱眼福,看着那胶质的东西燃烧,停息之后,掉在地下。这个以后,是“散仙桃”,有一个轮子,依照火箭原理,自动旋转,随着出现的就是最美一幕。忽然间,一个四尺长的七层纸塔由框子里跳出来,向下悬垂,每一层里面都有光亮照明。然后是两三个焰火,有颜色的烟构成浓云向四外散开。再往后是“快开莲”和“慢开莲”。再后是“窜老鼠”,有颜色的小火球自半空中掉在地上,向各处乱窜,乱抽搐蠕动,在熄灭前,引起靠内一圈儿的人欢呼喊叫。再后是各种照亮的人物,如“八仙献挑”、“七圣降妖”,赤魔红孩儿在烟里烧得失去踪影。还有“田园景色”,“家船景物”,还有“朱红楼阁”,“仕女凭栏”。最后一个焰火是“连升三级”,是用一个大火箭在高空中爆炸三次。一切都完毕之后,人群四散,只恨结束的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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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最喜爱最后的人物图,每一个最后燃烧消失,她就立刻喊叫:“不要烧掉!干什么要烧?我要永远看哪。”焰火都放完之后,她很失望,问:“放完了?”
阿非说:“放完了。焰火当然早晚要放完的。”
红玉说:“那么我再不看放焰火了。”
阿非带着红玉走后,荪亚对木兰说:“看看你那个小表妹,她那副伤心的样子,太多愁善感了。”红玉站在那根木柱子附近,望着那个空架子,上面垂着一两根没烧完的细绳,在空中摇摆,刚才还朱红的楼阁,家船,穿着漂亮的人物,由焰火匠的神奇技术使之昙花一现,深深印在儿童的心里,而现在真在烟消云散渺不可见了,红玉脸上,显得那样悲痛欲绝。
在整个燃放焰火的时间,那个焰火匠,是个老年人,辫子缠在头上,坐着抽旱烟,很喜欢自己制作的焰火,看得也和那些小孩子一样高兴。阿非走过去,带着他去看新娘。木兰赞美那个老人,说他做的焰火非常之好。但是发现老人来自福建,听不懂她的话。阿非在南洋时,曾经随便学会几句福建话,就替老人翻译。荪亚拿出来两块钱给那个老人,他十分欢喜,深深作揖,谢谢新娘新郎。荪亚问他怎么学的这种技术,他说他家做焰火为业,已经三代。
木兰的新婚庆祝就这样结束。可是红玉还吵着要千年万年永远点着不灭的灯笼呢。
第二十二章 施干才姚木兰管家主事 遭恶报牛财神治罪抄家
在宣统三年,也就是一九一一年,国民革命爆发,满清崩溃。因为全国对满清统治极为不满,革命立即成功。革命军的第一枪,是在八月十九那天,从武昌放出的。九月一日到十日,在七省之内陆续有革命发生,随后在另几省又有行动起义。每次都无须苦战,立即成功。各省满族总督都被斩首,汉人之方面大员或为部下逮捕,或向革命军投降。满清的总督,原是监督汉人之为巡抚的,不过这项制度已经废弛,有的省份这两项官职是由一人兼任,其间的区别自然不再严格划分。朝廷卑怯抚慰性质的圣旨,已不足以餍足人心。朝廷在匆忙之中发布十九条立宪条文,其实那些条文是官方早就同意而再三拖延的,也是过去十年之中国人奋斗牺牲以求的。其中有赦免革命党人;允许人民剃去辫子;有下诏罪己。但是一切白费。慈禧太后那个老婆子,早就恬不知耻,过分安享皇家的特权,不知倾覆灭亡之将至,如今要由一个儿童皇帝,代付此笔孽债。在五十四天之后,清军和革命军宣布停战,商议清帝逊位。
在十一月六日,中华民国开国之父孙中山先生,自美洲经由欧洲,抵达上海。四天之后,他被推选为中华民国总统。新政府通过采行西历,旧历十一月十三日,算是民国元年一月一日,当日孙中山先生就任中华民国总统之职,不事庆祝。
又四十二天之后,清帝逊位,满清帝国至此结束。
这次革命,也和所有其他各国革命一样,使上一代和一个特权阶级因而失势,其根深蒂固的利益也摧毁无余。所以全部的旗人,或贫或富,大多遭殃。为了要保持以往的生活气派,满族王公开始出卖财产,皇室则率先出售,以前地位崇高的旗人家的妻子女儿,开始为人家充当用人。更为贫穷的旗人,当年按月从清廷的宗人府支领粮饷,如今几乎成为赤贫。去做事吧,太懒惰;去偷窃吧,太斯文;去讨饭吧,太害羞;虽然说是一口高雅的京话,实际上是社会上的寄生虫,过去由皇上家养了两百七十年,从不知自食其力为何事。旗人原是真正的有闲阶级。如今突然厄运当头。正如俗语所说,树倒猢狲散,正是此日情况。在普通老百姓之间,汉人并不仇视旗人,因为旗人文弱而谦虚有礼,已经很适应汉人的生活,已经接纳了汉族的文化,种族方面已然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若是有,也只有满族女人的衣裳一项不同而已。如今旗人的女儿都愿意嫁给汉人,男的就去拉洋车。不过,他们有的人穷得厉害。有时候儿,一家几口人会轮流着穿一身衣裳;每当一人出门儿之后,别人就在床上赤身裸体拥被而卧,直等到出外的人回来,才轮到有衣裳穿。
革命后,这儿有一个典型的新时代遗弃者的故事。这个人是旗人。他在茶馆儿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一个芝麻酱烧饼,身上的最后一个铜子儿也花光了。但是一个烧饼吃下去之后,还不解饿。他看见茶桌子的缝儿里还有他掉下的一些芝麻。怕别人看见他从桌缝儿里往外捡芝麻,他故作怒容,跟自己嘟嘟囔囔说几句话。抽冷子骂了一句,用力把桌子拍了一下子。一看跳出来几粒芝麻,就捡起来看,以毫无所谓的样子,放在嘴里,自言自语说:“没想到是芝麻呀。”他猛拍桌子,引起邻近坐的一个人的注意。那个人看见了他那种怪举动,知道他穷得买不起另一个烧饼。就走过来,拾起那几粒芝麻,也用那种怪样子细看了看,然后说:“我不相信不是芝麻。”正在此时,那个旗人的女儿来到茶馆儿,向他说:“妈要出门儿,没有裤子穿,要您回家去呢。”
那个旗人装出很有身份的神气说:“怎么?没裤子?为什么不打开大红衣箱找?”
女儿说:“爸爸,您怎么忘了?大红衣箱不是五月节前就当了吗?”
父亲觉得很难为情,又说:“那么,就是在镶珍珠的柜子里呢。”
女儿又说:“爸爸,您又忘了。那个柜子不是过年前也当了吗?”
在这样大煞风景之下,他满脸含羞和女儿走出了茶馆儿,落得给别人耻笑。
但是受害的还不止是旗人。在满清政府做官的人也失去了官职,只好退隐下来。这些人都毫无办法,已经失去了社会关系和政治门路,摆在面前的的是个新社会,是他们咒骂的世风日下的伦理道得,是他们无法了解的一代后生小子。以前生活较为富裕的则已经积蓄下足够的钱,可以安然度日。有人在别的都市的租界买了别墅。有人不愿意招人注意,就住在租界里巷子中的红砖平顶房子里,把积蓄的金银财宝藏起来,但也有人不胜现代汽车的舒适的诱惑,买辆汽车以代步。那些花得起钱的,就雇高大强壮的俄国人做汽车司机,或是做保镖。有些讲究实际的人就把钱投在工商业上。有些人不断寻求官职,他们觉得,即便坐五日京兆,也像抽大烟一样,总算过过官瘾;他们觉得做官、钻门路以饱私囊,是“读书人”的当然之事。这些天生追求官僚势力的人,也竟而渐渐得到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