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4 22:55      字数:4730
  银屏的脸一下子吓得苍白,狗向来的一群人叫,其势汹汹。银屏叫狗停止了狂吠,弯腰站在摇篮前,脸冲着他们,手护着孩子,问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罗东说:“太太的命令。这是姚家的孩子。太太要他孙子。”银屏说:“怎么?这孩子是我的。大少爷跟我一点儿也没有提过。这个孩子若是还给姚家,也得大家商定一个办法。”
  罗东说:“这个我不知道。太太的吩咐,就得照办。”银屏说:“你敢动我的孩子;你动我就跟你拼命。你要知道,孩子的爸爸还活着呢。”
  罗东毅然决然说:“我是来办太太吩咐的事。”银屏不顾死活的喊道:“你别动他。是你生的他?还是我生的?”
  罗东恶狠狠的向前走过去,把银屏揪住,向女仆们说:“把孩子抱走。”
  银屏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又打又叫。狗立刻扑到罗东身上。一个女仆从摇篮里把孩子抢到手。这时罗东才放开银屏,转身把狗打跑。那个女仆抱着孩子往外就跑。
  银屏叫狗:“戈乐!去!咬!咬那个娘儿们!”
  戈乐一下子冲出去,从后面咬那个女人的肩膀儿。她怕得鬼叫,脚步一不稳,孩子滑了下来,几乎掉在地上。银屏吓得尖声号叫。孩子正往下掉,另一个女人抢过去接住,就跑出门去,狗在身后猛追猛咬。银屏恐怕孩子受伤,大叫:“戈乐,回来!”狗转身向她看看,好像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银屏自己冲出去拦住那个女人,但是罗东揪住了她。银屏用嘴咬罗东的胳膊,撕他的头发,好借此摆脱他。
  孩子走了之后,罗东才松开银屏,去追赶那些女人。银屏在无可奈何之下,亲眼看着孩子被人抢走了。银屏这个做母亲的只有放声大哭,一边儿哭,一边儿用宁波话骂:“杀千刀的呀!你姐姐,你妹妹,你姑姑,你舅妈,你们三代的烂娘们儿呀!贼骨头!我要把孩子找回来!你狗儿子要中风死啊!要滚下十八层地狱,要在地狱里万代出不来呀!”
  那些人都去了之后,她哭得泪如涌泉。十分钟之后,华太太回来了,看见银屏躺在床上哭,还用一连串数不尽的骂人的话骂呢。
  体仁回来,听见家里来人抢走了孩子,立刻怒火如焚。当时说话的狠劲儿,仿佛要回家把他母亲置诸死的样子。不过体仁是言行不一的,他的话不能算数儿。
  银屏问他:“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我要把孩子抢回来,我杀人都可以。”华太太说:“慢着,慢着。俗语说得好:”急事缓办。‘这是一件大事,很复杂。你先去跟你妈说。劝她让银屏回家去。
  这是我的忠言。可是你们俩别忘了我呀。“
  银屏说:“现在我需要你帮忙。我永远忘不了你。我若死了,你肯帮我照顾孩子吧?”
  体仁说:“不要胡说。我有一个办法,华太太,你跟我一块儿回去。你跟我妈说,女人跟女人好说话。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你帮忙——我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孩子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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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太太和体仁一块儿去姚家,体仁把她带到母亲屋里。
  姚太太没理体仁,只怒冲冲的问华太太:“你是谁?”华太太说:“我是银屏的朋友。”华太太进了姚府富贵之家那宏伟壮丽的住宅,看见家里上下的气派,竟会临阵丧胆,说起小孩子的事,竟有几分腼腆羞怯。
  华太太说:“姚太太,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没有权利来干涉您府上的事。但是俗语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然这个孩子是姚家的,应当回来。但是母子关系是上天所定。若是孩子回到家来,也总得想个办法,叫母亲能够看自己的孩子。甚至皇上也不能叫人家母子分散。您自己也是做人母亲的,也得替您的儿媳妇想想。”
  姚太太回答说:“那个死不要脸的表子也是我的儿媳妇儿?我什么时候派红轿把她接到我们家来的呀?”
  姚太太根本不听劝。她不答应把孩子送回去。她也不让银屏回家来。
  体仁说:“好吧,您既然不肯让步,那我把孩子带回去。”
  体仁走到另一间屋里去,珊瑚正在那儿照顾孩子,体仁要孩子,珊瑚抱住不放。体仁用一个胳膊使劲一推,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
  珊瑚说:“留神!你这样会把他弄死的!”
  体仁说:“弄死了他,他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体仁把孩子抱出去,把孩子交给华太太抱着(其实华太太不愿接),叫华太太在后面跟着他。但是女仆们奉太太之命拦住了她。一看这样儿,体仁回身跟女仆们打,又抢孩子。在一阵混乱当中,华太太逃了出去,一个人溜走了。
  罗东跑进来,跟体仁在院子里正好碰上。姚太太在屋里用家乡方言大声喊罗东,要他挡住体仁。体仁胳膊抱着个娇嫩的小孩儿,自然被挡住,无法过去。
  姚太太喊道:“挡住他!”女仆又都跑了出来。罗东,有机会逞逞筋骨之能了,倒退回去挡住二客厅的门,而体仁必须从那个门穿过。女仆一群把他蜂拥围住,拉他的衣裳,他的两只手占着不能用,虽然愤怒,但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把孩子交给珊瑚。在出去的时候儿,揍了罗东几个嘴巴。
  银屏看见体仁和华太太没能把孩子带回来,自然沮丧万分,开始大哭,体仁向她解释,但根本不听。第二天,体仁到铺子里去了之后,银屏自己到姚家去。看门的不许她进去,她在门口儿大闹。她披散开头发,大号大叫,大哭大骂。她向门口聚集的一大群人哭说:“天有公道,人有良心。他们姚家抢走了我的孩子,不许我进去。让我们母子分离!诸位街坊邻居,你们看谁对谁不对!”
  这对姚家很为难,因为使人母子分离,若告到衙门,这是重罪,即使告到皇帝面前,这个官司也会打胜的,因为这根本动摇了孔子的伦常道理。虽然体仁的儿子应当归姚家所有,根据法律,他家也应当对孩子的母亲负责照顾。旁观者互相问答,大家都同情这个哭哭啼啼孤掌难鸣的女人。罗大出来安慰她,最后让她进去说话,但是银屏拒绝。
  她像发疯一样哭叫着说:“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若不然,我就在这儿死在你们眼前。”
  她看见竖在地上的石碑,她就过去把头用力在上面撞了又撞。罗大把她拉开的时候儿,已经一小股鲜血流了出来。于是罗大和罗东把她用力拉了进去。她又踢又叫,他们非把她关起来不可了。
  现在大门关起来,外面的人再看不见这个热闹,只能听见她在里头叫,也就渐渐散了。银屏现在坐在门房儿,一会儿低声哭泣,一会儿尖声号叫,后来木兰莫愁催她母亲跟银屏说话。她们俩说:“她若真寻短见,说起来,咱们不好听。
  她有脾气,您是知道的。“
  姚太太硬是不肯。她说:“孙子是咱们的,不是她的。”珊瑚因为孩子的缘故,对银屏有点心软,于是说:“那么就让她在咱们家好了。”
  姚太太问:“她把我儿子都抢走了,你想我还能容她这个母老虎?”
  锦儿和|乳香最后出去,跟以前的旧伙伴儿说话,想法安慰她。
  锦儿说:“你应当肯听我说,因为咱们是地位相同的。你想在这儿你扭过了她们吗?不要寻短见。你死了,又有什么好么?你们家能由杭州来跟这样人家打官司吗?我劝你先回去,慢慢想一想。这件事不是立刻就能解决的。”
  银屏明白自己是失败了。那个孩子,原来对她有利,现在对她反倒有了害。
  她已经精疲力竭,锦儿把她送回家去,头晕眼花,头脑糊里糊涂。体仁回来之后,发现她躺在床上,不住的呻吟,嘴里叫:“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不肯起来,甚至于体仁告诉她,为了体仁也要保重,她不听。华太太给她端什么吃的东西来,她也不吃。她整天躺着,不梳头,不洗脸。体仁也毫无办法,绝望之余,也只好离开了她。
  体仁看见银屏那个样子,当然心里难过,自己隐入这种麻烦困难,又怒气难消。他现在也许觉得不管天下什么女人,若是要忍受这么多的苦恼才能占有,那真不值得。
  三天以后,他又来了。华太太说银屏还是那个样子。他在几分不耐烦之下,去推关起的门。用了点儿力气,才把门打开。他进去之后,回头一看,看见了银屏。她已经自缢身死了。
  银屏算不算个好女人呢?不错,天下有坏女人吗?只要环境地位变动一丁点儿,银屏在人生所占的地位也就和木兰的母亲一样了——是财产万贯之家的女主人,能干的主妇,热爱子女的母亲,儿女心目中的完人。
  银屏自杀身死的消息,由体仁亲自告诉了姚太太。体仁暴跳如雷向母亲怒吼:“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要遭报!她咒的是你,是一家子。有一天她的鬼会找上你,跟着你,会折磨你到你咽最后一口气呀!”
  他母亲的脸变得惨白,她说:“儿子!为一个丫头,你就这么骂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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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咒的是你,是这一家子!妈,你可是活该呀!”
  姚太太怕得伸出两只手来,要堵住儿子的嘴。
  一个整月,体仁不跟他妈说一句话。母亲虽然向他求原谅,他不理。虽然银屏已经死了,他仍是不能宽恕他母亲。他母亲似乎忽然显得衰老了。从此以后,他母亲如何,他是概不关心。他只是偶尔回家,拿点儿自己的东西而已。
  华家夫妇帮着他办完银屏的丧事,锦儿和|乳香得到太太的允许去参加。银屏的遗体埋在外城。冯舅爷也说要去帮忙,但是姚家有什么人去,体仁都不许,他现在是以全家为敌,他母亲比以前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大概一个月之后,华太太的丈夫,死于肺炎。体仁觉得华太太是他亡故情妇的知己,他就住在她家。华太太聪明解事,诚恳待人,有时给他解闷儿,有时安慰他,他对别人向来没有像对她那么听话,他开始和她一同抽鸦片,觉得抽烟时短短的一段时光,是那么美,那么恬静,和这个外在的嘈杂烦嚣世界,那么天地悬殊。因为他和华太太年龄上的差别,华太太对于他,可说是,为慈母,为情妇,为房东,是三而一,一而三的。他到前门外灯红酒绿的地方儿去寻欢取乐,他时常去,华太太并不阻拦他,相反的是,告诉他自己的经验,以免于陷入苦境而不能自拔。这样情形之下,华太太始终把他抓得紧紧的,而体仁也就一直对她很忠实。
  最后,他回了一趟家,依然十分恼怒。他去找他母亲,大声对她喊叫:“你害了我孩子的妈呀。现在,横竖我也不在乎。我爸爸若想和我一刀两断,就随他便!姓姚的家败人亡,我不在乎,你听见没有?”
  他母亲不再回答一句话。只是默不做声,脸上一副可怜相,呆呆的望着他。在这几个月,她的头发变白了。晚上,她在睡梦里尖声号叫,在黑暗里就害怕,说银屏的鬼魂追着她不放。
  银屏的儿子叫博雅,由珊瑚照顾扶养。说也奇怪,博雅虽然是姚太太的长孙,也是唯一的孙子,现在姚太太见了博雅,就疑神疑鬼,心里恐惧。珊瑚只得使这个孙子不叫太太见着,不让他在姚太太跟前。
  父亲和阿非从南洋回来之后,发现这个家破败了,他太太老了很多,每个人都很忧伤,脸色凝重。他听说体仁在新年除夕拿了一万五千块钱,他只说了一声:“很好!”可是两个女儿听来,这两个字多么可怕!
  他听见银屏死的消息,他责怪太太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家来。他说:“不管怎么说,她是咱们孙子的母亲。”他亲自到银屏的坟地去,吩咐把坟墓变动一个地方儿,并且说要把银屏的灵牌安放地宗祠里,灵牌上写“宁波张银屏立灵位”。这样,银屏在死后,算进处了姚家。体仁的母亲暗中生闷气,只好认为这是对银屏亡魂一个和解的表示。
  在这种情况之下,木兰准备着她的婚事。她不断的买珠宝,做为妆奁的首饰。珠宝商听见这个消息,都来跑这个大宅门儿,带着成包的最惊人的项链儿,镯子,戒指儿,玉坠儿,她想要什么,就仔细挑捡什么。但是由于体仁对母亲的仇恨,由于夜里有时母亲异乎寻常的恐惧,家里的气氛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木兰为她自己着想,也愿意立刻嫁出去,去到一个安静太平的家去住,到曾家去生活。
  一天傍晚,吃过饭之后,父亲以非常忧伤而郑重的语气,对全家说:“祸福皆由天定。我现在只等着阿非长大。木兰和莫愁嫁了之后,等阿非一长大,我要去走我自己的道儿,你们走你们的。”
  姐妹们听了一惊非小,相信一天父亲会和他们真正分手,对体仁给全家招致这个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