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4 22:55      字数:4738
  “我们不知道,不然会请你和你妈妈妹妹搬到我们这儿来,你们现在好不好?体仁的房子是空的,你们三个人可以住。”
  立夫说:“多谢您。雨已经停了,我们就可以雇瓦匠把房子修理修理。”
  姚太太说:“可是修理也要费几天工夫。修房子的时候儿,你和你妈妈也不能老住在厨房里。请你妈妈搬来住吧,修好之后,可以再搬回去。”
  立夫不喜欢这个办法。他觉得住在富人家不舒服。他于是说他要在家看着工人修理。姚先生因为是真心关怀这个孩子,他说:“你不能决定,我自己去和你母亲说。”
  立夫说:“姚伯伯,我告诉我母亲好了,您不要为我们的事操心。”
  姚先生说:“我也老没出去。我要出去坐车转转。”
  所以他同立夫坐马车回去,劝立夫的母亲把东西整顿好之后,尽快搬去。立夫的母亲也是一样不愿意,可是姚先生是真正出于好心肠。因此姚先生说:“您若一定不肯搬到舍下去,叫我没脸再见傅先生。”这么一说,立夫母子才答应搬过去。他们把贵重的东西收拾在一块儿,随身带着,把其余的东西交由老门房儿照顾。老门房儿前一天由姚家仆人嘴里,已经听说姚家的情形,现在姚先生又赏了他一个厚礼。在老门房儿眼里,还有四川会馆住的别人家的眼里,立夫家的地位忽然升高了。
  第二天,立夫的母亲和用人,趁着天不下雨,就忙着洗衣裳,那些衣裳已经堆了些日子,因为到人家做客,总要看来像个样子。因为天还阴着,孔太太必须费好多时间把洗的衣裳在火上烤干,儿子忙着把东西收拾起来,好让瓦匠修房子。一估价,吓了母子一跳,因为要换一根新梁,要一个大工,一个小工,用七、八天才能修好,整个算起来,要用二十块钱之多,这笔钱就得动用立夫的学费才成。母亲住在姚家总可以省点儿饭钱,再不得已,可以先向租户用先借半个月的房租,因为那家租户钱付得很痛快。
  儿子出主意说:“也许傅先生可以跟学校当局说,让咱们学费晚交几天。”
  母亲说:“我可不去说。傅先生听说之后,他一定要坚持借咱们钱。他过去虽然对咱们那么好,我很高兴咱们没有跟他借过一文钱。你父亲跟我都下过决心,一生不借债,我们真就没跟人借过。你长大成|人之后,怎么报答傅先生的恩情,那都在你了。”
  立夫说:“妈,我可以求您答应一件事吗?”
  “什么事?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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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一毛钱买一盒儿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这种事。可是跟曾家姚家的孩子们在一块儿,我这双不擦亮的皮鞋太显眼了。”
  母亲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老是说洋东西太费钱。若不是学堂上体操要穿洋鞋,我决不会答应买的。一毛钱够我两个月针线钱了。”
  但是母亲终于答应,立夫出去买他生平第一遭儿买的皮鞋油,回来之后,把皮鞋打得很亮。
  第二天早晨,孔家到了姚家,姚家都到大厅接他们。立夫的妹妹以前从没到姚家来过。莫愁问她的名字,她母亲说:“她的名字就是一个字儿,叫环,我们叫她环儿。”莫愁说:“她长得很像您。”孔太太回答说:“不错,她很像我,立夫很像父亲。”
  现在东边的屋子已经给他们准备好,姚太太带着他们过去。屋子里装饰得很雅气。有一个闪亮的钢丝床,当时算是很新式的东西。立夫在碎冰状格子玻璃的衣橱里,发现了体仁留下的东西,有很多丝绸袍子,好多中国鞋,外国鞋。屋里有点儿发暗,对着院子的后面,是姚家的客厅。立夫觉得那间房子舒服畅快。
  客人刚一进了他们住的屋子,莫愁跟木兰就用胳膊儿触动对方,彼此都急于告诉对方一件大消息。莫愁兴高采烈的喊道:“你看见他的鞋没有?擦得那么亮!”木兰说:“我没看见?他一进来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我也知道昨天晚上他一定铺着他的蓝布大褂儿睡的。还可以看得见好多褶子呢。”
  自从冯舅爷和家眷由南方回来之后,姚先生说全家在一块儿吃饭,人多才热闹。立夫兄妹母亲也都跟大家一同在一个饭厅里吃午饭。大家都坐好之后,姚先生算了一算围着圆桌坐的有十二个人,说说笑笑很热闹,姚先生很高兴。孔太太非常客气,桌子中间的菜别人不给她,自己决不会伸筷子去夹。立夫吃得极快,要自己去添饭,由|乳香去添,他觉得有点难为情,|乳香是用金线花纹的大漆盘子端饭的。木兰姐妹多少有点沉默,眼睛忙着看,感觉到非常有趣。甚至平常安详矜持的莫愁,每逢立夫说点儿什么,也往往微微一笑。
  他们正在谈论曾家的经亚和牛家素云订婚的事。立夫觉得很有趣,他问:“就是牛财神的女儿吗?”
  姚太太问:“你认得他们?”
  “不认得。不过我认得他们家的二儿子东瑜。他跟我在一个学校念书,只是好久没看见他了。”
  有人问:“为什么?”
  立夫说:“妈,我可以说吗?”
  他母亲说:“最好别说。”
  木兰的好奇心抑制不住了,她说:“说说也没关系。好在在家里。我们也不会出去说的。”
  立夫说:“他拿的一个手枪到学校威胁老师,被学校开除了。”
  木兰问:“用手枪威胁老师!怎么回事?”
  “他在每一班都留级好几年。人很聪明,就是不用功。上次,他知道不能及格。又要留级一年,所以拿象手枪到老师屋里,硬要求老师给他及格。老师当时只好屈服,但是后来提出要辞职。再以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他从那时候儿就再没到学校。”
  姚太太问:“那么年轻轻的,怎么会有手枪呢?”“他总是带着两个仆人到学校。一个人替他拿书,那一个带着手枪,是保镖的。最初原本只有一个仆人。他说只要他父亲说句话,校长的饭碗就得掉,所以他欺负每一个老师,每一个学生。有一二次,他欺负平贵的姐姐,平贵是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平贵约了几个岁数大的同学,找机会在暗处埋伏等着他,揍了他一顿。所以后来多了一个保镖的陪着他。”
  “校长被革职了没有?”
  “没有,那是在校外揍他的。在黑暗里,也不知道是谁。”姚太太说:“这话简直不可信!上次我看见牛太太。她说她的二儿子现在在他父亲的衙门里头做事。说着他这个二儿子,还得意洋洋的呢。”
  木兰说:“不错。您还记得她说什么来着?‘您看他,那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就在北京做起官来了。谁对他都很恭敬。兵向他敬礼立正,一直到他过去了很远才稍息。甚至有些老前辈还跟他交往,对他很亲切。’牛太太那么得意,那么自满,也没有谁顶撞她呢。”
  立夫说:“这就是中国败给日本的原因。”
  立夫的母亲连忙道歉说:“在长辈面前这么乱说话,请您原谅他。”
  姚先生说:“干什么这么客气?这样儿才好,就像一家人。
  在我们家,我不坚持什么规矩。“
  午饭之后,阿非央求他父亲带他去看水。他听说北城给水淹了,因为什刹海的水已经涨出来。父亲问两个女儿,还有立夫,是不是也愿意去。立夫说再没有比看水他更喜欢的,并且要带他妹妹去。莫愁说大水依然是水,没看头,她要在家烫衣裳。结果由姚先生带着木兰,立夫,三个小孩子,红玉也在内。坐马车太挤,他们坐四辆人力车。红玉和阿非坐一辆,立夫和他妹妹坐一辆。
  他们这一批人走后,姚太太和莫愁坐着说话。过了一会儿,剩下莫愁和立夫的母亲,莫愁说到她要烫衣裳。
  孔太太问:“有那么多用人丫鬟,你干什么要自己烫衣裳?”
  莫愁解释说:“我们姐妹一向自己烫衣裳,只要自己能,就不找别人。有时候儿,我爸爸妈妈特别一点儿的东西,也是我们俩烫。这是姑娘家当做的事。”
  “我越看你们姐妹,我越觉得稀奇。你们能做菜,做衣裳,能洗,能烫,同时还能跟男孩子书念得一样的好。”莫愁说:“女孩能念书的时候儿,就念书,不过做菜做衣裳则是女人份内的事。不然,怎么能管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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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都是你母亲教导有方。在别的像你们一样富的人家,小姐们就不做这些事。”
  莫愁说:“孔伯母,您有没有东西要烫。您给我,我给您烫。”
  “多谢你,姑娘,我的东西不烫。只有为特别典礼穿的丝绸衣裳才烫呢。”
  但是莫愁那么讨人喜爱,一定要帮着孔太太烫东西,孔太太只好去找了一件黑绸子衣裳,那是她带来的最讲究的衣裳,另一件是立夫最好的绸子大褂儿。立夫最好的衣裳和曾家姚家男孩子最好的衣裳的差别,就是立夫从来不烫,只是叠起来的时候儿压平而已。烫衣裳在用得起男女仆人的家庭是件奢侈的事。莫愁不久就发现她烫的那件衣裳是个男孩子的大褂儿,因为袖子很瘦。她用力烫平烫光滑,又拿针线来修了一下微微发松的扣眼儿,然后送给立夫的母亲。木兰回来之后,莫愁没把这件事告诉她。
  姚先生带着几个年轻人去看的大水,是在紫禁城北边儿。由家去只走了十几分钟。由他们家往北走,到铁狮胡同往左转,然后顺着紫禁城的北墙走,不久右边就看见那一片水,那一带水叫什刹海,是个小湖,实际上和中南海、北海相连,堤岸上的杨柳和水池中的荷花吸引不少游人,那片地方便形成了民众消夏的处所。夏天下午,有说书的,练把式的,唱歌唱戏的,卖酸梅汤的。不过在早晨游人很少,颇富有山林自然风光之美。
  那天下午,因为洪水泛滥,完全冷落无人。混浊的池水几乎涨到高与岸齐,往北和饭庄子,寺庙,连成一片。有几个女人坐在木桶里在水面漂浮,想采下没被洪水毁坏或没有飘走的莲蓬。从北边儿的路上,木兰看得见远方蔚蓝的西山,而会贤堂饭庄则隐藏在雨后青翠的杨柳之后。一只小船拴在岸上,显出特别的幽静之美。为要到对面去,必须顺着堤岸走,所以拉洋车的车夫,便从泥水里溅着水拉过去。
  到了北岸,他们下了洋车,步行走到会贤堂饭庄。跑堂的认得姚先生,前来欢迎。姚先生说:“我们要楼上走廊的房子,外面对着什刹海,孩子们要看大水。”
  跑堂的说:“老爷,您精神真好。这几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您几位是我们第一批客人。“
  跑堂的把他们几个人带到楼上,在走廊上坐下。姚先生要了一壶龙井茶,还有瓜子儿,新鲜的莲蓬。天气晴朗,由水面望过去,看得见就在附近的那高大正方的鼓楼,还看得见那形状奇特的北海小白塔,高高的耸立天空。
  木兰坐在一把低椅子上剥莲蓬,从朱红的栏杆中望着什刹海的水面。红玉是在杭州长大的,对杨柳湖水看惯了,所以一直用灵巧的手指头只顾剥莲蓬,她是和阿非、环儿坐在一张高桌子上。姚先生躺在一张大藤躺椅上。立夫在走廊上靠近木兰坐着,看她剥莲蓬。他吃过冰糖莲子,可是从来还没吃过刚从莲蓬里剥出来的莲子,所以聚精会神的看。
  他傻里傻气的问:“莲子能这么生着吃吗?”
  木兰说:“当然了。”说着把刚刚剥出的一个莲子递给立夫。立夫尝了之后说:“好吃,不过和用糖腌过的不一样。非常之嫩,简直不觉得像尝到什么东西。”
  木兰:“就是这种感觉,吃莲子就是为了莲子的鲜嫩,外带一点儿香,所以粗心大意的人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你吃莲子的时候儿,心里千万什么也别想。”
  木兰叫他看怎么剥莲子。立夫吃了一个之后,喜而欢呼。
  木兰说:“若是喊叫,你就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了。必得慢嚼,一个一个的吃,过了一小会儿,再喝一点点儿好茶,会觉得两颊留香,舌腭芬芳,久之不散。”
  这样,品茗,吃莲子,看采莲的女人坐在木桶里飘泛而过,他们上下古今无所不谈,谈到各自求学的计划。最后,话题转到体仁身上。
  立夫说:“他有机会到英国去念书,竟会不去,简直无法相信。”
  姚先生说:“木兰,立夫,你们年轻人给他写信去劝劝他。
  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话。“
  木兰说:“我们劝过他。在他去的前两夜,妹妹跟我和他说过,妹妹说到最后自己都快哭了。”
  父亲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跟别人一样,也有心有志气。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发誓到了英国,一天十二个钟头要埋头念书,取得高分数给我们看看。您知道他。他若对您有所求,他会什么都答应,会说得您眼花缭乱。爸,您必须也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