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一半儿      更新:2021-02-24 22:28      字数:5231
  匆匆向母亲道别后,她立刻跳上脚踏车。
  「小心点!」乔羽睫追出院落,对着女儿的背影高喊,只见她拚命踩脚踏车,与风争速,一下子便不见人影。「这孩子……」她略微无奈地叹息。
  她摇摇头,转身走回屋里前,忍不住往斜对面的豪宅瞥了一眼。
  在阳光映像下,那仿欧洲风格的屋宇显得格外金碧辉煌。不知道是什么人搬进了她从前的家呢?
  听说几个月前就有好奇的镇民不停向中介商打探,可对方却说买主坚持不许对外透露他身分。
  好神秘啊!该不会是某个孤僻老人,躲到这儿来隐居吧?
  她随意猜测着,却没太深思这问题,耸耸肩,进屋,关上门。
  他买下了这间宅邸。
  十多年前,他只能在屋外徘徊远眺,不得其门而入的宅邸,如今他支票一签,大大方方进驻。
  从前怎么也不敢奢望走进来的豪华宅邸,如今他买来当渡假别墅,一年也许住不上几天。
  多有趣!凌非尘薄唇一扬,似笑非笑。
  有时候这世界的倒错吊诡,这世事的变化多端,真令他备觉讽刺,也以此自娱。
  一个当年人人喊打的穷小子,现今摇身一变为功成名就、冷酷无情的大律师,只要手腕一翻,便可能牵动整座小镇的命运。
  他真的期待,期待镇民们明天在活动中心见到他时,脸上的表情。
  是震惊?不屑?抑或担心害怕?不管是哪一种,肯定精采绝伦。
  他笑了,啜了口勃根地红酒,闲闲躺落沙发,看着对面墙上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
  说实在,他个人并不是太欣赏中国的水墨画,太温文,不够犀利,他自认没有那种谦冲的品味去领略其意境。
  要不是看上这幅画拥有无限的增值潜力,他不会买下它。
  不过既然买了,他就预备好好削上一笔,台湾和日本分别有一个收藏家对这幅画很感兴趣,而他有把握,周旋于两造间,最后的胜利者绝对是他。
  高超的谈判本领,并不是每个律师都具备,而他的委托人,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
  所以当「双城集团」的老板吴清发在这桩游乐园开发案遇上棘手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希望他能说服那些不肯让出土地的顽固居民。
  「随便你用什么手段都可以,总之我明年初一定要动工。」吴清发设下最后底线。
  为了某种原因,他毫不犹豫地接下这案子。但因为忙别的诉讼案,他让事务所内一向与他默契良好的莫语涵先来了解情况,她来了几天,遇上曾与她有过一段情的男人,结果落荒而逃。
  他承认,要求她先行前来这个小镇是带着点私心,因为他很想知道,她跟那个曾与她有所牵扯的男人重逢后,会是怎样一种反应。
  他在做一个小实验。
  不过,没想到那么尖刻倔强的语涵,面对年少时期不成熟的爱恋,也只能宣告投降,黯然逃回台北。
  她的反应令他失望,却也更坚定他回来小镇的决心。他不会跟语涵一样,他告诉自己,经过这么多年,再遇到当年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他不相信自己还会动心。
  他不会的。因为他对那个女人只有厌恶,只有恨。
  而且他相信,她对他,也只会是满满的恨。
  两个彼此憎恨的人,在重逢时,会是怎样一个景况?他发现善于嘲弄的自己,竟然颇有兴趣。
  高举酒杯,凌非尘将杯中物一仰而尽,接着站起身。
  面对占满玄关半面墙的玻璃镜,他挑剔地审视镜中的形影。服贴的短发,俊雅的五官,一身名牌休闲服,帅气清爽。
  他走出宅邸,对花团锦簇的园子视若无睹,拉开铁门,以一种闲逸的步伐缓缓走入暮色。
  夕阳西斜,将他修长的影子拉得更长,来到之前曾开车经过的藤蔓木门前,他停下来。
  那时,院落里传出笑声,而他立即认出是她的声音。
  没想到她住得离他如此之近。这些年来,他从不允许自己去打听她的近况,直到几个月前中介商与他接触,他才知道乔家早在多年前卖掉了房子,移民温哥华。
  他一直以为她在温哥华,后来才辗转听说她又回到了小镇,语涵回台北后,又告诉他,她有个女儿。
  她结婚了?那她是跟老公、孩子一起搬回小镇的吗?他真怀疑,在当年他那样毁坏她的各节后,镇上还有哪个男人敢娶她?是哪个白痴?
  他冷酷地掀了掀唇,伸手,按铃。
  没人响应。他又按了一次,这回过没几秒,一道轻柔声嗓穿过门扉--
  「来了!请等一下。」
  他静立等待,没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绷紧身子。
  匆忙的脚步声传来,跟着,木门咿呀开启。
  怎么一点警觉心都没有?居然问都不问就开门了!他拧眉。
  「哪一位?」她从阴影中走出来,霞光一下子染上她容颜,为那清丽的小脸增添几许妩媚。
  他的胸膛,毫无预警地被什么猛撞一下。
  她还是这么美……不!她甚至更美了。褪去了少女的娇气,如今的她,完完全全是一个成熟的妇人。
  虽然只穿著简单的白罩衫与碎花长裙,可那细致的肌肤,那窈窕的身段,以及她全身上下隐隐约约透出的母性气质,让夕照下的她美得像一首古诗……
  该死的!她居然还是让他自惭形秽。
  她抬眸,巧笑倩兮,「请问你是……」唇畔笑痕一敛,她眨眨眼,瞳光在一瞬间沉黯下来。
  她认出了他。
  他收握了手,掌心隐隐冒汗。「嗨,好久不见。」他冷淡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她犹豫地应答,迷惑地看着他,似乎正确定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没认错。」他嘲讽扬唇,「是我,凌非尘。」
  她默然,敛下眸。
  他在心底读秒,恶意地计算她还要多久才会爆发,指责他、痛骂他,要他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人滚离她的视线。
  她会像个泼妇指着他鼻子尖声叫嚣吗?虽然他很难想象从前那么温柔文雅的一个女孩会这么做,不过仇恨毕竟会让一个人显露最坏的一面。
  他等着看。
  可他没想到,他等到的,竟会是一个浅浅的、温暖的笑容,她看着他,就像看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看一个在外漂泊多年,终于倦然归乡的游子。
  「欢迎回来。」她柔声道,侧身让出一条过道,诚挚地邀请他,「要不要进来坐坐?」
  他震惊无语。
  「你想喝什么?普洱茶好吗?」
  乔羽睫一面在厨房里忙碌,一面扬声问坐在客厅的男人。
  她打开橱柜,拿下装着桂花普洱的茶叶罐,又找出几包干果零食,装在几个小盘子中。
  然后,在把所有东西放上托盘后,她静静站了一会儿。
  心跳加快了吗?呼吸不顺吗?她闭上眼,检视自己是否有任何异状,最后,满意地发现一切如常。
  没事。她不禁微笑了。多年来,她曾不只一次幻想若有一天与他再重逢,她会如何面对。
  她会紧张吗?会恨他吗?会狠狠痛骂他一顿吗?会不会到了现在,她仍然无法原谅他当年对她所做的一切?
  就在几分钟前,当她乍然认出他那一刻,她有了答案。
  她不紧张,不恨他,情绪稳定。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端着托盘来到客厅,搁上茶几,玻璃壶里的水正巧煮滚,她倒出热水,温了温茶壶,打开茶叶罐。
  桂花芬芳的香气袭来,她动作忽地一顿,抬眸征询凌非尘意见。
  「你喜欢桂花普洱吗?」
  他不语。
  「男人好象都不喜欢喝这种茶耶。温泉说过,这茶叶花香太浓了,根本显不出茶叶的味道。」她喃喃道,又问他,「还是我泡乌龙茶给你喝?」
  「……随便。」他有些不耐,「什么都好。」
  「那就乌龙好了。」她回到厨房,找出一罐上好的冻顶鸟龙茶,冲了一壶。
  凌非尘默默望着她熟练的动作。
  不一会儿,茶杯里己盛上澄黄的液体,她端起茶杯,礼貌地递给他。「请喝。」
  他默默接过。
  她也为自己斟了一杯,在他对面沙发坐下。她啜了一口温热的茶,微笑问:「那之后你去了哪里?」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沉默许久,才硬着嗓音回道:「台北。」
  「一个人去吗?」
  「当然。」他冷淡地说,「我半工半读,考上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律师执照。」
  「所以你现在是律师…?」
  他点头。
  「真了不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功。」她赞叹。
  他不敢相信地瞪着她。她在做什么?竟然称赞他?莫非有意讽刺?可那双澄透的眼,看不出一丝丝揶揄或嘲弄,有的,只是完全的真诚。她真心为他的成功高兴?
  他捏紧茶杯,「我是双城开发案的代表律师。」
  「你是双城的律师?」她蹙眉,「所以你是回来劝乡亲卖地的?」
  「没错。」
  「哦。」听闻他的立场,她有些失望,秀眉深锁。
  「…好象不赞成双城的开发案?」
  「嗯。」她坦然点头,「我觉得他们的开发案太粗糙了,会对环境造成很大的影响,我不希望小镇的水土保持被破坏。」
  「原来…是环保主义者?」他冷笑。
  「也不是这样啦。我只是不希望从小长大的地方被破坏了。」
  「别告诉我…还爱这里的风土人情。」他望着她,嘲讽地道。
  她扬眉,「为什么不?」
  「…忘了吗?当年镇上的人是怎么批评…的?」
  当年,在她失身给他却被镇上的人发现后,他们一个个指着她骂无耻、不要脸,责怪她败坏小镇善良风气--他不相信她能忘了这些。
  「我当然记得。」她微笑,「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大家都对我很好,没人再提起那件事。」
  「所以…也当没这回事?」他用力放下茶杯,略略提高了声调。
  她吓了一跳,瞥他一眼,「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好象很生气。」
  凌非尘沉下脸。他当然生气,因为她的反应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没骂他,不责怪他,甚至连一句恶言也没,好似过去的一切已是昨日黄花,云淡风清。
  「…不恨我吗?」他直瞪着她,极力压下那股慢慢占领胸臆的烦躁。
  「我为什么要恨你?」她觉得可笑。
  装傻吗?他眼神阴森,「因为我对…做出那种事。因为我上了…后,转身就走,把…一个人丢在这里。」他一字一句,故意用一种粗鲁的口吻说道。
  「啊!」樱唇一牵,她扬起一种自在的弧度。「我曾经怨过你,不过我后来就了解了,你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他…起眼。
  「你只是没办法面对压力而已。」她柔声道,「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发生了那种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怪你,我想你那时候一定很慌。」
  所以她便原谅了他?凌非尘蓦地站起身,他握紧拳头,下颚抽紧,脸色阴晴不定。
  他是故意的,根本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他故意引诱她,故意毁她名节,故意在小镇流言沸沸扬扬时,孤身远走他乡。
  一切都经过精密算计,他希望她恨他,他要她恨他!
  可她……居然一点也不恨。她原谅了他,还在他面前露出事不关己的笑容。
  他痛恨那样的笑容!他转过身背对她,心海波涛汹涌。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能在他面前笑得如此温暖、如此漫不在乎?
  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恨他?是因为……她老公吗?
  他咬紧牙关,黑眸冷冽地梭巡屋内。这幢两层楼的小屋,虽然空间不大,但布置得温馨可爱,颇有欧洲乡村风味。
  可他对屋内处处可见的巧思视而不见,他看到的,只是一间简陋狭小的房子。
  这就是那个男人能给她的东西吗?这么毫不起眼的一栋房子?这么与他刚买下的豪宅天差地别的小屋?
  就这么平凡的物质生活,她也能笑得那么幸福开心?
  他绷着全身肌肉,眼光锐利扫视,试图从客厅里摆放的几张生活照找出那男人的身影。
  可没有!他看到的只有她和一个小女孩--那该是她的女儿吧!
  他走过去,拾起矮柜上的相框细瞧。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