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02-24 21:55      字数:4952
  医生在她的喉咙里发现了一个生的鹌鹑蛋,连皮都没剥开。正是这枚鹌鹑蛋导致了她的气管被堵塞,她是被活活噎死的。
  她为什么会囫囵吞下生鹌鹑蛋呢?
  她之前的精神状态就十分不稳定,曾经多次尝试自杀,虽然没发现她的遗书,可她之前的种种失常表现和屋内的痕迹,都证明她是有意识地吞下鹌鹑蛋自杀的。
  而在安的观察中,田入雪自从被判定为自杀,送入殡仪馆内后,一切程序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田入雪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是她的前夫提供了所有殡葬的费用,但她前夫从始至终就没有出现过,他出国去了,整个过程都是他在远程遥控。明天就是火化的日子了,安致电她前夫木天戬,问他是否能够到场,得到的果然还是他冷冰冰的拒绝。然而他提出,葬礼的事情可以全权交给他的女儿木梨子处理。
  而从木梨子到来之后的一系列表现来看,她和她母亲的感情,淡漠得可怕,几乎是陌路人一般毫不关心,甚至还有种庆幸的意味,“她终于死了”这类残酷的潜台词,虽然没有从她嘴里直接说出,但是在她脸上,可以轻易地解读出来。
  安并不想关心这类琐事,她知道,好奇太多对自己没有好处,徒增烦恼而已,所以她没有接木梨子的话,继续她手上的活,开始处理女人身侧的尸斑。
  但木梨子却把凳子拖了过来,坐到了安的身后。
  安一言不发,手上的工作还在继续,而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种落寞的疲倦与沉寂:
  “她受罪了。”
  安知道,如果再不说话,就会显得自己没礼节,然而在化妆的过程中不能言语,是规定,所以她只“嗯”了一声,并不多说别的话。
  “她活该。”
  第二节七宗罪之一
  安的手终于停下来了,她把头略略抬起,平视前方,过了片刻又把头垂了下去,在女人的胸口烂疮上忙活起来,好像木梨子刚才说的那句话她压根没听见一样。
  木梨子那边又陷入了沉默,再开口时,她声音里带了几分好奇:
  “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安把手里的笔放下,终于回过头去看木梨子了,她说:
  “这个疮,很难处理。我想征求一下家属意见,我的想法是,把这个疮口的脓挤出来后,在上面添上别的花纹,比如说梅花花瓣,您觉得怎么样?”
  木梨子无声地笑了一下,嘴角上扬,带着能让男人心驰神迷的笑容,说:
  “很不错的创意,你怎么想的就怎么来吧。”
  安简短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去准备专门的颜料和画笔。
  她往盘子里的红颜料倒水,鲜红如血的颜料被微温的水冲化了一些,她用特制的木棒搅拌了两下,重新落座,就把颜料盘端到女人的脸边放着,那一汪娇艳的红色,将女人的脸色衬得竟然有几分红润了。安用特配的手术刀在女人胸口的脓疮上小心翼翼地画了个十字,擦去流出的脓液,不再理会木梨子。
  木梨子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幽幽叹了一口气,说:
  “好了,被你打败了,我承认,我心里不大痛快,这里就咱们俩,所以我想跟你说些话。关于我这个……母亲,还有我的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是不是在化妆过程中不能说话?没问题,我说,你听就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好,就当满足一下我的倾诉欲望好了。”
  简遇安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肯定了木梨子的提议。
  木梨子其实早就想说一些话了,那些话不能向父亲说,也不能向任何一个朋友诉说。其实她压根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朋友,除了一个青梅竹马的男生林汝尧。但就算是对林汝尧,她也不能轻易说出口。
  好吧,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不是不能,而是不信。她在很早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信任的能力和勇气。
  是谁剥夺了自己能够去信任和爱的能力?
  面前躺着的女人,面容和她年轻时真是别无二致,漂亮。专断,骄横,眉宇中还带着一股不容辩解的霸道,在看着她的时候,木梨子无数次产生错觉。她在对着自己笑,还是年轻时的那张脸,略带嘲讽,厌烦,还有掩藏不住的嫉妒。
  刚才,她对尸体露出笑容。就是因为她再次出现了尸体在冲她笑的错觉,她回给尸体了一个笑容,意思是说:
  “就算你还是那么痛恨我。我还是站在你面前。而你,还能再次挥手赶走我吗?”
  正常的母女,绝不会有这么扭曲的关系。而她们,只是名义上的母女。要算起来的话,她们更像是上世的仇敌。冤冤相报,而在这一世。由于怨气未解,仍残酷地折磨着彼此。
  在得到安的同意后,木梨子终于松了口气,她深呼吸了一下,在呼吸的过程中,她眼前跳帧般闪现出一幅幅画面,像是被剪辑过后的胶卷一样,一卷卷断裂开来,但连续播放的话,还能够读懂其中的剧情与剧中人那可笑而可悲的半生。
  自小,木梨子就是在赞美声中长大的。在她长到四五岁,可以记事的时候,每次,家里的私人大夫程大夫定期来对木家人进行体检时,都会不厌其烦地对木梨子说,她刚刚出生的时候,不像别的刚出生的小孩子那样,丑丑的,小小的,皱巴巴缩成一团,粉红细腻的皮肤和精巧的五官,让接生的大夫和护士都好好惊叹了一把。
  其实,木梨子听到这种夸赞的时候,都很开心很开心,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别人夸自己漂亮呢?
  而自己的母亲,一个爱穿旗袍,优雅美丽的女人,听到程大夫的赞扬,反倒面色冷淡,她往往会对程大夫笑一笑,表示谢谢她的夸奖,但随即话锋一转,补充说:
  “其实小时候长得漂亮的,长大也不一定漂亮。我有个朋友……”
  基本每次,程大夫提起这件事,母亲都会以这句话作结,弄得程大夫也难堪,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提这件事了。
  可这在年幼的木梨子心里,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阴影,她很委屈,也很害怕,她有一段时间很频繁地照镜子,生怕自己像母亲所形容的那样,变成一个肥而丑,戴着厚厚的眼镜,满脸青春痘油的女孩子。
  她担心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越发出落得玲珑可爱,木天戬常带妻女出席朋友间的聚会,他们在看到木梨子的时候,无一不发出“太可爱了”、“小精灵”的感叹,木梨子却不敢再欣然接受这样的夸奖了,因为每次在听到这样的话时,母亲的脸色就很不好看,甚至会在不引人注意的时候狠狠地瞪上自己一眼。后来,木梨子在听到别人夸自己漂亮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道谢、开心或是害羞,而是四处张望,看母亲在不在附近,搞得别人莫名其妙。
  木梨子一直不清楚为什么母亲一直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父亲在外工作,常年不回家母亲要么是出去和熟识的太太们喝茶,要么是捧一本时尚杂志坐在客厅里看,母亲的规矩是,绝不能在她独处的时候来打扰她,否则她就会大发脾气。
  在被母亲骂了好几次之后,她就只能一个人乖乖地呆在房间里读书或是和娃娃讲话。
  父亲回家的次数很少,每次也只能在家里呆几天,母亲在这几天内,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是过节一样,给父亲变着法做最好吃的东西,可父亲每次回来,问的最多的还是木梨子的情况,当梨子蹭在父亲怀里时,她远远地看了一眼母亲,她脸上的冰霜就像是一层坚硬的面具,更可怖的是,这个面具的嘴角还弯着一丝做作的微笑。
  她无法理解母亲的举动,隔壁的孩子,隔壁的隔壁的孩子,还有从小的玩伴林汝尧,他们的母亲都对他们很好,带他们出去吃甜品,去游乐场,在外面玩累了,母亲还会把他们抱回来。木梨子从不奢望母亲会在自己累的时候抱起自己回家,因为在她记忆里,就不记得在母亲的怀抱里是怎样一番滋味。
  所以,她很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礼节周到,这让她更受欢迎,得到的夸奖更多,母亲的脸色更难看。
  她陷入了一个感情的怪圈,不懂该如何表现,母亲才能对自己露出笑脸。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多年。到了上学年龄后,她被送到了一座贵族小学里,她的天才很快显现出来,记忆力好,反应敏锐,听话懂事,在她七岁时,她就跳到了三年级,同学和老师都喜欢她,尤其是男同学们,情书递了一封又一封,每次家长会上,她都是老师夸奖的重点对象。
  可她畏惧这样热烈的夸奖,赞美有多热烈,母亲看着自己的眼神就会有多冰冷。
  她一直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她使劲想使劲想,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惹母亲恼自己这么长时间。
  而这个秘密,偶然地,被她的同桌,一个小男生揭破了。
  那天,她和小男生同桌一起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小男生同桌艳羡地看着木梨子说:
  “真好,你又要跳级了。”
  木梨子却连半分喜色都没有,神色甚至有些害怕。
  小男生同桌感到奇怪,但很快就想通了,他是知道木梨子非常怕她妈妈这件事的,他想起了什么,对木梨子说:
  “你害怕你妈妈吗?哎呀,其实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对了对了,前两天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妈妈和你妈妈坐在一起,我妈妈回去之后跟我说,你妈妈呀,是在嫉妒你~”
  第三节无妄之灾
  嫉妒,七宗罪之一,一种忌恨其他更美好事物的拥有者的欲望。
  “嫉妒?”
  木梨子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她觉得无比荒诞。而小男生同桌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想知道原因,就滔滔不绝地复述起他妈妈的话来:
  “我妈妈不是和你妈妈以前认识么,两个人是高中同学,我妈妈告诉我,你妈妈嫉妒心特别强,凡是比她强比她好的女的她都不喜欢,我妈妈还说,她在生你之前,很漂亮,人人见她都说她是美女,可是生了你之后,大家都夸你啦,她就不开心了。有天我妈妈和你妈妈一起喝茶,你妈妈亲口说了,你爸爸每次回来,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就知道抱着你,早知道就不生这个孩子了。嗯……还有,我妈妈说……”
  小男生喋喋不休,而木梨子的耳朵却早已是嗡嗡嗡嗡响成一片。
  “早知道……就不生这个孩子了……”
  她想要不信小男生同桌的话,但是她却有种无比强烈的预感,这句话,绝对出自她母亲之口。她一直在母亲脸上读出这种情绪,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情绪,而通过小男生的口,这种情绪终于明朗起来,具化成一句具体的话:
  “早知道就不生这个孩子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梦魇,把木梨子整个人都套了进去。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她没有去上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发呆就是一整天,看着母亲的时候,眼神里没了畏惧,取而代之的是恍惚的空洞。
  母亲看样子根本懒得多问她什么,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假。说她生病了,其他的事情她全权交给家里的佣人,仍自顾自忙自己的事情,喝茶,搓麻将,逛街,对木梨子像以前一样冷淡。
  木梨子的父亲是个很现实的人,他以言传身教,从小就教会了木梨子应该怎么识别人心的善恶,应该怎么分清别人对你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相待。木梨子也能够接受父亲的教育,并试着用这套法则去衡量她周围的人。但木梨子从未想过把这一套用在自己家人身上,她相信。总还有人是值得无条件信任的,比如父母。
  然而,在听过同桌的话之后,木梨子的看法就有了改观,她开始试着用衡量别人的目光来审视自己的母亲。
  而越观察。她越感觉到深深的、入骨的不寒而栗。
  嫉妒,憎恨,赤裸裸的无视。
  这些全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田入雪,在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所流露出来的情感。
  木梨子真的生病了,高烧不退。
  一半是因为她这些天忧虑过度,食不下咽。导致抵抗力下降,另一半,她这次遭受的情感打击。对她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不仅彻底改变了她对母亲的态度,更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她的世界观。
  程大夫在接到木家佣人打来的电话后,匆匆赶来。因为这段时间他的母亲刚好去世,他忙得焦头烂额。给木梨子测完体温,喂完药。挂上吊瓶后,就急着走。
  临走前他嘱咐母亲,要多给木梨子喝水,饭食要做得清淡些,还有,如果输完液之后,要怎样把针头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