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
绝对零度 更新:2021-02-17 06:05 字数:4756
不一会儿,刘家厚回来了,说:“陈老身体没大问题,只是有点低血糖。”
陶凡正批阅文件,头也没抬,只道:“知道了。”
陶凡没必要说再多的话。他知道刘家厚肯定会去外面宣扬,陶凡如何关心陈老身体。此话一传,意义就不单是陶凡关心陈老一个人,而是关心全体老干部了。刘家厚自然乐意做这种渲染,说明陶凡对老干工作多么重视。刘家厚哪怕自作多情,也愿意相信陶凡对自己是赏识的。
陶凡正忙着手头的事,见刘家厚还没走,就说:“老干活动中心的事,还是暂缓。你要做做老同志工作。可考虑改善老同志娱乐、休闲和锻炼的条件。一个门球场少了,再修一个。还可以腾两间办公室作棋牌室,让老同志玩玩扑克,下下象棋。你们还可以多组织些活动,比方搞书画比赛。我想老同志会理解我们工作难处的。”
“我们按照陶书记指示办。老同志一向是支持地委工作的。”刘家厚只能这么说,好让陶凡有面子,也让自己有面子。可他心里实在没底。他这老干局,实际上成了老干部信访局。老干部找上老干局,多半只为一件事,就是提意见。
不久,省里竟转回一封老干部的上访信。那信的意思是说,老干部们觉悟高,体谅财政难处,主动放弃修老干活动中心的要求,为的是节约资金帮助改造中小学危房;但西州地委领导讲排场、比阔气,要修豪华宾馆。可见西州地委班子是个铺张浪费的班子,贪大求洋的班子,办事不切实际的班子。因此强烈要求省委严肃处理西州地委的错误做法。
省委管老干工作的周副书记批示道:转西州地委。
陶凡见周副书记的批示很原则,事实上没任何意见,心里就踏实了。再琢磨这封上访信,无非是个别老同志想不通,就由他去吧。陶凡便只在信访件上签了个“阅”字。
关隐达将这信送还秘书科存档,吴明贤却跑来问道:“陶书记,省里转回的那封老干部的上访信,要不要转老干局一阅?”
“我签了那么大个阅字,你没看见?”陶凡说。
吴明贤还没明白陶凡的意思,又问:“我的意思,这封信怎么处理?”
陶凡笑了起来,望着吴明贤:“老吴啊,我阅了不算数?”
吴明贤脸顿时红了,忙说:“不是这意思。”
陶凡又笑道:“不是这意思,你说是什么意思?反正是你没领会我的意思。改造招待所,个别老同志有看法,这很正常。我们要求所有人包括所有老同志都理解和支持地委的工作,这是不现实的。我们不是不重视老同志的意见,但少数服从多数,这也是党的原则啊。这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没事也弄得沸沸扬扬。”
吴明贤说:“我是见这封信里有些措辞太激烈了,有必要在老同志中间澄清一下……”
陶凡摇头道:“老吴啊,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有些意见真的就可以统一的吗?你以为有些看法和谣言真的就可以澄清的吗?你以为什么情况下都可以万众一心的吗?我知道你也许是一片好心,见这封信有些过激言论,就想做些化解工作。我说不必要,老吴。地委连这点儿雅量都没有,怎么做工作?”
吴明贤像是恍然大悟,点头不止:“对对对,陶书记你看,我一时糊涂了。”
陶凡心想,你哪是一时糊涂?从没见你精明过。吴明贤当秘书长,是陶凡提议的。外人以为陶凡很赏识吴明贤,其实不然。他内心对吴明贤的评价是六个字:有文才,少干才。好在配了几位能干的副秘书长,也就误不了事。陶凡故意这么维持参谋班子的力量格局。张兆林任秘书长时,太强硬了。总让参谋班子强硬下去,不太合适。参谋班子的所谓张兆林时代,必然结束。陶凡对吴明贤总是正式场合抬举,私下场合批评。吴明贤便看上去很是体面,实际上硬不起来。副秘书长们心里不服吴明贤,但碍着陶凡面子,又不得不在场面上敷衍。吴明贤也并不因为私下里挨了几句骂,就对陶凡离心离德。毕竟是陶凡提拔了他。吴明贤教子教孙都会说,陶凡是他的大恩人。
陶凡推出吴明贤当秘书长,还有更深远的考虑。头上有个一官半职的,都会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陶凡上任后,只从县委书记里面提了个副专员,整个县市和部门班子没动一个人。人们见前任地委书记的人马原封不动,就都说陶书记正派。其实陶凡用不着急于动人。他坐上地委书记位置,只需找下面头头脑脑谈次话,前任的人马不就是他陶凡的人马了?况且他原本就是管干部的副书记,同下面干部处得本来就算不错。他现在当了一把手,干部们也没有换了主子的感觉。当初考虑秘书长人选,本来可以从县委书记中物色的。但怕一时摆不平,干脆就暂时提拔了吴明贤。毕竟吴明贤的资格也算老,提了也过得去。县委书记里面有两位资格老的,却不是陶凡最中意的。陶凡暗自看重的,资历还稍微欠了些。陶凡心里有数,一两年间,地区人大和政协有几位头头相继到了退休年龄,就让那两位资历老的县委书记替补上去。如此,陶凡自己中意的年轻人就可以提到实际岗位上来。目前让吴明贤充任秘书长,是个权宜之计。
县市和部门的头头们都在算着账,这次轮到谁上去了,下次又轮到谁了。到底怎么个轮法,大家心里都有数。反正不会光按资历或政绩用人,其中学问玄妙得很,不可言传。陶凡暗暗盘算着,成竹在胸。
有天,陈老突然跑到陶凡办公室来了。陶凡正在听吴明贤汇报几件事儿,忙叫吴明贤过会儿再来。吴明贤便亲自替陈老倒了茶,退出去了。陈老依然是长发,却没梳成辫子,随意披着,像个老嬉皮士。
陶凡问:“陈老有什么吩咐吗?”
陈老没什么表情,说:“下面班子,老放着不动也不行。”
陈老也开始干预地委工作了,陶凡完全没有料想。他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地委会统筹安排的,请陈老放心。陈老有什么具体意见吗?”
陈老望了眼陶凡,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以为我想提议用哪个干部吗?我没那私心!”
“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想听听陈老意见。”陶凡笑道。
陈老半低着头说:“你上来后,干部队伍稳定,大家都说你是个好人。这说明你正派,很好。但是不能做老好人。干部队伍稳定固然好,但稳定时间过长了,就不行了。毛主席说得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八大军区司令员都要换换防哩。”
陶凡说:“陈老,您这个意见,地委会考虑的。我们正在运筹,有个过程。您老放心,我会尽力带好西州这个班子。”
陈老说:“不行的,就要坚决下掉。”
“行,我们会的。”陶凡问道,“陈老,您血糖有些低,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
陈老慢慢抬起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陶凡玩笑道:“我是地委书记,什么都得管啊。”
“我身体没事的。”陈老起身走了,脸上的笑容似有若无。
王跃文《西州月》
四
星期日,关隐达想好好儿睡睡觉。他问过陶书记了,今天没什么事儿。陶书记星期日很少空闲的,不是在农村或工厂,也是坐在办公室看文件。昨天陶书记那意思,这个星期天连文件也不看了。
关隐达总是睡眠不足,可成天还得生龙活虎的样子。他奇怪自己的精力竟然不如陶书记。陶书记五十多岁了,总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他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关隐达只跟在后面打转转都觉得累。关隐达本是每天晨跑的,今天没有早起,一直迷迷糊糊睡着。早饭也懒得吃了。
忽听得有人敲门。问声是谁,不见人回答。他不开门,门又响了。他睡眼迷糊,开门看看,大吃一惊。原来是陶陶,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关隐达只穿了裤衩,很不好意思,忙说对不起。陶陶递了个塑料袋进来,说:“我爸爸找你哩。”
关隐达不知陶陶递了个什么东西,接了过来,说:“我洗个脸,就来。你先去吧。”
关隐达抬手一看,见陶陶递给他的塑料袋里装着几个包子。他匆匆洗漱了,跑下楼去。却见陶陶站在楼下等他。关隐达说:“陶书记说今天没事的,我才睡了懒觉。”
陶陶说: “又没谁怪你。你吃呀。我猜你肯定没吃早饭,顺便带些来。”
关隐达问:“你爸爸说有什么事吗?”
陶陶笑道:“我跑腿来叫你就不错了,还要管你们有什么事?爸爸本来要打电话给值班室,让他们来叫你。我反正想下来走走,就来了。”
关隐达不习惯在路上吃东西,可也没法子,只好抓着包子嚼起来。想快些吃完,就有些狼吞虎咽了。陶陶就笑,说:“你慢些,别噎着了。”
关隐达笑笑,说:“我斯文不起来啊。”
碰着些熟人,都同关隐达打招呼,眼睛却瞟着陶陶。他们不太认识陶陶,看他们的眼神,肯定以为他带了个女朋友。陶陶还在上大学,不怎么在家。也有认得陶陶的,目光就有些异样。他们的目光就在关隐达和陶陶的脸上飞来飞去。关隐达觉得不是滋味,只想快些到陶书记家里。
“陶陶,我昨天到你家,还没见你回来哩。”关隐达问。
陶陶说:“才放假。火车是昨天半夜才到。”
关隐达笑道:“我现在很怀念大学生活。一个暑假,差不多两个月,多过瘾!”
“人说不准的。我们现在只盼着早些出来工作。”陶陶说。
关隐达问:“你不打算再深造了?比方出国留学?”
陶陶说:“我现在还没这个想法。”
迎面碰见吴明贤过来了,笑眯眯的。陶陶认识他,叫道:“吴叔叔好。”
“我老远就认出是陶陶了。才回来吧?”吴明贤说着,就望望关隐达,眼睛亮晶晶的。
关隐达说:“吴秘书长,陶书记找我。”
吴明贤点头说:“我知道了。你跟陶书记说,我在办公室等他。”
吴明贤走远了,陶陶说:“小关,我爸爸很喜欢你。你哪些地方好?我爸爸可是很少在家里说起干部的。”
关隐达笑笑:“你也叫我小关,你多大了?”
陶陶也笑了,说:“我总不能叫你关科长吧?”
关隐达脸红了,说:“科长好大的官?拜托你了。”
陶陶调皮道:“你叫我陶陶,我就叫你关关。”
关隐达笑道:“还关关睢鸠哩!不好听。”
陶陶在关隐达肩上使劲拍了一板,说:“谁同你关关睢鸠!”
“得罪大小姐了,小生不敢造次。”关隐达玩笑道。
“不能叫关关,叫隐隐也不好听,就叫达达……”陶陶突然噤了口,脸羞得通红。关隐达也红了脸,望着别处,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他不知陶陶是否看过《金瓶梅》,那里面女人叫自己心爱的男人便是达达。
两人沉默着,上了桃岭,到了陶家小院。陶凡正在廊檐下的大方桌上挥毫泼墨。听得关隐达来了,陶凡并不抬头。关隐达凑上去看看,见陶凡正在题写桃园宾馆招牌。他觉得奇怪,陶凡是从来不题字的。已写了好几张,陶凡低头斟酌着。
“小关,你说哪张好些?”陶凡问。
关隐达歪头看了会儿,说:“我更喜欢这张。”
陶凡点头说:“那就选这张了。”
陶陶望望爸爸,偷偷儿笑了。她眼睛想瞟着关隐达,目光却只落在他的脚下。
林姨出来了,笑道:“小关来了?老陶也怪,我的话他都不信,就信小关的话。”
关隐达不好意思似的,说:“这是陶书记信任我啊。”
陶陶终于抬头望了关隐达,说:“关隐达,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就成官腔了?”
陶凡听着就笑了。林姨却骂陶陶:“你对关哥真没礼貌。”
陶陶吐吐舌头,似乎觉得关哥两字好玩,怪腔怪调地说:“关哥。”
说笑间,陶凡稀里哗啦吃完了早餐。他嘱咐关隐达拿好那张字。陶陶早把她爸爸的包拿出来了。关隐达伸手去接包,陶陶低头递了过来。关隐达只觉脸上发烧,浑身的筋骨有些僵硬。
关隐达回头向林姨道再见,却见陶陶躲在她妈妈身后,红了脸望着他。关隐达胸口便跳得厉害。每个寒暑假,关隐达都会见着陶陶,两人只是打个招呼,说几句客气话。没想到他这次竟有些心慌意乱的。上次寒假,陶陶跑到关隐达宿舍里玩,问他:“听说你是个诗人?”关隐达笑笑:“什么诗人?这年头说人家是诗人,等于骂人啊。”陶陶说:“不会吧!我可喜欢诗了。”陶陶便把关陶达发有作品的杂志通通借走了。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