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莫再讲      更新:2021-02-24 21:45      字数:4811
  将衣服穿得这样漂亮,一身浓烈的黑,只围一条大花绚丽的披肩,那披肩缀数尺来长的流苏,摇动不知多少颜色,如泼如溅,仿佛烂醉流霞淌在肩头。围衬出一张灿然如星的脸孔,那种肆意的美丽,竟似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惊艳。
  或许是在与恋人通话,细语喁喁,偶然抬头,明眸善睐,望之竟如生烟霞。
  这样的出众,上天真的偏爱她。
  正好店中音乐在此时静止,佳期依稀听到她正说:“那么你过来接我吧。”
  连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许是热恋中人的特质。
  幸福得令人感慨。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来就饿了,越发觉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贪婪。一块蛋糕犹未吃完,有客人冒雨进店中来,咖啡馆并不大,一眼即可望见来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顿时呼吸困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别提多狼狈。
  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个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该死的蛋糕终于顺利地滑下去,一口气好歹顺了过来。
  太丢人了,急急捧着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虚。
  “正东。”
  过道那头的女子在唤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没有动,佳期手里还捏着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正东?”
  身后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他还是没有动,佳期干脆放下了杯子,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寒暄:“阮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样虚伪透顶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牙酸,他挑起眉头,仿佛是不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的天气,他只穿一件深色开司米大衣,衣冠楚楚地前来赴美人约会,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样子。佳期在心里想,除了脸色难看了一点,倒依旧是风流倜傥。
  在飞机上打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腹稿,结果看来一句也用不上,她干脆实话实说:“令堂托我来上海看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他哦了一声,神色冷淡,转脸向她介绍身后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对方介绍她:“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来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会。”
  虽然阮正东身边向来多美女,但能见到这样出色佳人的机会也不多,果然是幸会。
  佳期与她握手。
  气氛有点怪异,或许是因为盛芷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佳期有点愤然,并非她自己死缠烂打追到上海来,再说她怎么有本事猜到他躲到上海是来会佳人。佳期转头望了一眼阮正东,他突然问:“你吃饱了没有?”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据说人看到美女就会反应迟钝,果然。
  “吃饱了我们就走。”
  雨已经停了,盛芷自己开一部黑色英国双门小跑车,洒脱地向他们道别,然后驾车闪电般呼啸而去。
  天气很冷,佳期呼出大团的白雾:“不好意思,搅了你的约会。”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妈妈很为你担心,因为出院的事,其实上海这边也有很好的医院,治病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完了没有?”
  这样冷的天气,刚刚从暖气充分的咖啡馆里出来,太冷了,冻得人脑子发僵所以反应迟钝,她脱口又“哦”了一声。
  “回家去。”
  冷着脸扭头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扑扑地翻开,露出里面深灰衬里,仿佛鸽子的羽翼展在风里。冷空气呛在鼻子里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着吃力,上气不接下气。亦步亦趋终于跟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干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开另一边车门,把手提袋扔进车里,十分干脆地告诉他:“我不回去。我搭了两个钟头的飞机,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你发大少爷脾气的。我隐忍你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脸色,被你呼来喝去。我告诉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医院。”
  然后上车,泰然自若关好车门。
  他扶着车门站在那一边,仿佛是啼笑皆非。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上车启动。
  他依旧绷着脸:“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张信用卡,赌气问:“上海最贵是哪一家?金茂君悦还是上海四季?”
  他终于瞥了她一眼,减速将车转弯掉头。
  车子驶回她曾按了许久门铃的地方,大门式样老旧毫不起眼,驶进去后沿着幽深弧形的车道一转,视线里才出现精心布置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数十年合围粗细。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依旧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车道一直驶到尽头,才看出树木掩映后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具陈设老旧,壁炉里竟然还生着火,米色的地毯上躺着一条哈士奇,头搁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她,模样气质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种凶狠被慵懒完美地掩饰了,见她走近亦不动,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这样的狗,倒真像是他养出来的。
  “喝什么?”他十分客气地问,看来竟打算将她当成一位客人来招待。
  其实她没有吃饱,还是半饥饿的状态,而且站在这样殿堂似的深旷空间里,人也觉得冷,还是那个词——饥寒交迫。
  她说:“蛋炒饭。”
  “什么?”
  “我要吃蛋炒饭。”佳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种好似电影布景的大宅中提出这种要求,不知会不会遭打雷劈。
  阮正东请了位很好的厨师,起码炒出来的扬州炒饭十分地道,虾仁新鲜,火腿丁咸香可口,连青豆都颗颗酥软。厨房送来时配了一碗干贝冬笋汤,这样的好吃好喝,才像他素来的风格,处处都挑剔,处处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远处的沙发上,旧式的沙发又宽又深,显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点,仿佛陷在那沙发里。那条哈士奇就趴在他足边,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她吃饭的时候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并没有点燃,含了一会儿又取下来。
  吃饱了之后他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吧。”
  语气已经平淡,她反倒觉得难过,从前她吃饱了就会好过一点,现在渐渐失效,吃饱了仍旧难过。
  “为什么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点生硬,“总之请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干涉。”
  她静了一会才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一点火光映在墙壁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从前我还想着,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许多东西,不是我想就可以拥有,佳期,你其实很好,可是我不再爱你了。”
  佳期如梦第十八章(1)
  “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打破沉寂:“撒谎会长长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谎,佳期。”
  “我跟和平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玩打仗,我是连长他是指导员,领着一帮人冲锋陷阵,遇上敌人都是我带人突围他掩护撤退。十多岁的时候跟别的大院孩子们打架,人家操一块板砖拍上来,和平替我挡在前头,为这个他头上缝了好几针,可愣没掉一滴眼泪。从小到大,摸爬滚打上树翻墙,磕着碰着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佳期,你知道吗?在几年前一天半夜里,我打电话给他,毫不知情地问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就在电话里哭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伤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夸你的好,我一直以为你们会结婚,因为和平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对谁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辈子也不会变。他对我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地认我是兄弟,他爱你,就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一点一点地去攒钱,想着能跟你结婚。他甚至还跟我说过,你们的儿子,将来一定要认我当干爹。他就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不要他。他哭的时候,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就在心里想,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个女人伤成这样,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认得你了,原来就是你。跟几年前的照片比起来,你也没大变,更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会是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荤八素,让他能为了你流眼泪。
  “没想到你还没结婚,我想这是报应,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后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送花给你,打电话给你,约你你也肯出来,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你,就想找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和平为了你伤心。你要是一上了钩,我就打算立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报多年前的一剑之仇。我可以轻轻松松地觉得,他当年为了你伤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从来就对我没半点非分之想,我就想,你要么是太笨了,要么是实在太会演戏,把分寸把握得这样好。既然你要玩,我当然奉陪到底,这么多年我见的女人多了,时间一长,藏得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来。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别的女人,要么爱我的钱,要么爱我的家世,要么爱我的人,总归有一样,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块儿,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之后我想叫你下车,结果你睡得迷迷糊糊,只说了一句:‘孟和平,你别闹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不止是他记得你,你原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抱着你,你靠在我怀里睡着,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是你?你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我怎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会是你?难道就为你不待见我?可是我抱着你,就是不愿意你醒过来,因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欢过别的人,离离合合,也有过动真心的时候。可那天我听着手上的表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着,我就在心里想,每过一秒,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下决心叫醒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见你了。
  “这辈子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半夜里醒过来,就会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后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软,每次我就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你,下次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忘了你。
  “最后却是你先说分手,你蛮不在乎地说分手,你仗着我爱你,你就能这样毫不在乎地把我给甩了,我跟和平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我病了之后,你来医院看我,看着孟和平的时候你连眼神都在发抖,你这个笨蛋,一点也骗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么多年原来还爱他,可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分开?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为我竟然会爱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这病,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医院给我送馄饨,你敲门我其实在病房里,可我没开门,最后你坐在椅子上,我从门缝里看着你,一直点头打着盹,就像个小孩子。我想还是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也别害你了。但最后你却回来了,你跟我说,你没等到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横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有你的时间,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伤,你叫我别去看你,可我最后还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车停在你家楼下,我就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在车里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我们三个人都陷到这种地步来,我太不仗义了。最后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也下决心把这事做个了断。
  “你们两个人真的很像,一样的死心塌地,一样的傻头傻脑,再苦再难都能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