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吻火      更新:2021-02-24 21:19      字数:4749
  “为什么?”花著雨疲惫地问。
  “这个恐怕就要问顾春荣了,”那人淡淡道:“你要知道,雇主通常并不必向杀手解释他们的杀人动机。”
  “那后来为什么又停手了?”
  “因为顾春荣没再雇下去了呀,”那人道:“我们这种组织,杀人不留痕,就是偶尔失手,也留不下什么线索,在道上向来身价尊贵。每一出手,都要付钱的。”
  花著雨再没有什么可问,心神恍惚地站在殿上,仿佛是经历了一次大战,累得简直连半分力气也没有了。那人等了半晌,道:“你问完了?”花著雨点了点头,有气没力地将如意丝衣从身上脱了下来,往空中一扔。那丝衣也真不愧了如意二字,化在空中,刹时如轻烟散开,倏忽间不知去向,被那人收去了。
  花著雨拖着脚步往外走,正要跨出庙门,那人忽然道:“等一下。”花著雨停步道:“你放心,今天我听到的话,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
  那人顿了一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突然间想起来,似乎还有一句话没跟你说。”
  “什么话?”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额上的这朵梅花很漂亮?”那人道。
  “但是并不适合我,是么?”花著雨道:“我听得多了。”
  那人笑道:“是什么人那么没眼光?我的意思是,正是你点上这朵梅花,才非常漂亮。”
  花著雨一怔。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人道:“你其实也很想做这样的一朵梅花。起码,是希望象这朵梅花所暗示的一样,也做那么一个美丽、温柔、可爱、娇慵的女人,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在花荫下扑蝴蝶,而等春风渐老,又对着一堆零落的花瓣流泪发愁。有闲有情的时候呢,在男人面前,也会偶尔使个小性、撒撒娇,或者百事不管。我想,你应该是很想做一个这样的女人。”
  花著雨呆住了。
  “可惜你永远也做不了。这朵梅花于你,最终只能是一个幻想,”那人叹息道:“因为你是梅花妆花著雨,既要威风八面地踢翻江湖,又想做小女人,那怎么可能呢?所以这朵梅花画在你额上,便成为一个鲜明的矛盾。鲜明得可以让任何人见了你,都过目不忘。”
  “所以人家才说,她一点儿也不适合我。”
  “那是他们的看法,”那人道:“我倒喜欢这样的矛盾。你要是也象我这样,见过了那么多的表里不一、遮遮掩掩,你也就会喜欢这朵明明白白的梅花,喜欢这种明明白白的矛盾。事实上,只是见到了这朵梅花,我才忽然觉得,在这样烂污的人世上,到底也还有那么些值得留恋的东西。”
  花著雨道:“这是你说的话么?”
  那人微笑道:“不象么?其实一个人若真把整个江湖都握在了手中,翻手为云覆手雨,再活下去,意思似乎也不是很大了。当然除非,被一个女人最后征服。在这一点上,花女侠,咱们倒是有点相像呢。刚刚我忽然想到,花女侠所以没法成为小女人,实际是因为缺少一个强大的男人。而要是我这么强大的男人最终征服了你,你也就真的能够实现做一个小女人的梦想了。而我呢,要的也就是你这样一个温柔有趣的女人。咱们这一下,倒真是两全其美了不是?”
  花著雨冷冷道;“今天我可没心情跟你打架。”
  那人笑道:“打架我可没有你在行。这可真是对不住了,那今天就到次为止吧?下次再见?”
  花著雨淡淡道:“还会再见么?”
  “当然!”那人笑道:“难道你忘了么?我也是刚刚所讲的,那么多表里不一遮遮掩掩之一呢。花女侠行走江湖,一个不巧碰上了,说不定还得叫我一声大侠呢……”
  冲寒梅花灿烂红
  “花姐姐!”谷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花著雨一扭头,却是谢孤桐终于到了,一身黄衫,在冬日的一片惨淡中缓步走来,忽然地,就给了花著雨一种经霜老菊的感觉。老菊枝头抱霜死,在这样的季节里,无疑,是更显得孤傲了,更显得瘦硬了,然而,比起曾经有过的枝头怒放,毕竟,还是憔悴了。
  谢孤桐真的是憔悴了。薄薄的脂粉下面,几乎可以看得到经风经雨,渐渐零落的色泽。她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花著雨面前,却又没有看她。她看的是,前方不远处,某一块生相怪诞的岩石。那岩石侧边,欹着一枝梅花。好象是一枝早梅,最尖上的一枝,已经结起一颗艳红色的蓓蕾了。花著雨也在看着那朵蓓蕾。那蓓蕾承受不起四道目光的压榨,便有一片沉默从微微裂开的花心里,汩汩地流淌出来。八年的时光,便在沉默中,按不住地,浮出了水面。
  八年呐。最花样年华的八年呐。不知道如此人生,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八年?记得当时年少,打马洛阳道,只觉春风无限笑。如今呢?那笑声虽然飘扬而上,却终于承受不住地心的重力,从空中跌落下来,碎裂成落英谷凛凛的阴寒气。或者,在八年之后,两个人本就不该再次相会?本就不该在这样的落英谷中,面对面的,再去重新感受那一段美好的时光,从手指缝间残酷而又决绝的流逝?
  “花姐姐,”谢孤桐终于道:“你又帮了我一次。若不是你一口应承下来,这一次,我难免又要重蹈先父覆辙。”
  花著雨淡淡道:“左右我无法无天惯了。便认了,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你明明知道,是谁杀了他,”谢孤桐忽然道:“是谁杀了陆上元?”
  花著雨默然。这个问题,她倒确实是知道的。那个杀了陆上元的人,显然就是没影子的首脑。就是他利用如意丝控制了陆上元,令其神色不动地自断了心脉。然而问题又在于,这个首脑,又是谁呢?所以这个答案,她知道了,也就等于不知道。这是其一。其二,她已经答应过那个没影子,决不外泄他们之间的任何谈话内容。所以现在却教她如何回复谢孤桐?然而如果不回复,她和谢孤桐在八年前就一见如故,以至于当此之时,谢孤桐还仍然对她信任有加,而她若还在这个问题上推推托托,又怎么对得起谢孤桐呢?
  花著雨很矛盾。但是这个矛盾并没有能困扰她多久,因为有人替她破开了这个局。山谷中,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说:“杀了陆上元的人,就是我。”
  顾少康一身白衣,从谷口转了进来。经过八年的时光磨砺,他脸上已经磨去了初遇花著雨时,那种年轻人的倔强傲慢。取而代之的,则是成年男子的成熟与从容。他微笑着,走向两个与他都有蠊叵档呐恕A礁雠耍渲幸桓觯成⑶啵硪桓觯蛲耆涿睢?
  谢孤桐的脸色青了以后,又变成了白,道:“果然是你!”
  顾少康笑道:“果然是我?谢大庄主原来早就怀疑上我了?难怪朱三笑调查出来的好多案情,我都不知道呢。啧啧,澄江春水,果然名不虚传!”
  谢孤桐冷冷道:“顾少侠过誉了。我也只不过是将所有的怀疑对象都罗列了一遍而已。大凡江湖作案,不过三种可能,情、财、仇。若说到财,未央山庄身为江南第一庄,打击她,自然正中不少江湖势力的下怀。但显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除去家父,再除去我,这偌大一个庄子,最后,究竟会落在谁的手里?”
  顾少康摇了摇头,道:“原来我还夸错了,你也只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而已。天地良心!顾某人虽然一文不名,又很没出息地作了未央山庄的入赘女婿,就算今后跟你有了孩子,也只会姓谢而不姓顾,但是,洛阳顾家出来的人,恐怕还不至于眼皮子这样浅,至于看上你的什么破庄子——这一点,假如你不信我的天地良心,花女侠正好在此,可以作一作旁证。”
  花著雨早听得呆了,也不知道是这两个人神经错乱了呢,还是自己疯了,忽然听到顾少康提起自己,结结巴巴道:“我……作什么证?你俩……怎么了?”
  顾少康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我就是没影子的主人?如果说,江湖都在我掌握之中,我还会在乎她谢家这什么破山庄?”
  “二师哥,你胡说什么?”花著雨总算缓过一口劲来,道:“你就算是跟谢姑娘绊嘴,也不能这么瞎七八说呵。”
  顾少康叹息一声,道:“还是小师妹对我好。尽管我落在你眼里的疑点,其实比落在谁手上的都多,你也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我。哪象这位谢姑娘,随便找到一个完全错误的理由,便来怀疑她老公?对了,小师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额上的这朵梅花很漂亮?”
  花著雨蓦地呆住了。
  顾少康的声音忽然纯净得近乎透明起来,轻笑道:“是什么人那么没眼光?我的意思是,正是你点上这朵梅花,才非常漂亮——小师妹,你知道么,我那样说的时候,其实说的就是自己。在那个时候,我怎么就那么没有眼光呢?”
  花著雨浑身轻颤,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听谢孤桐冷笑道:“原来你一直喜欢的,就是花姐姐!怪不得那日做寿,我来了,花姐姐反倒跑了。顾少康,我可要说,你的眼神真的是很不好呢!”
  顾少康点了点头,道:“是很不好。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除了怪我自己眼神不好之外,也还得怪,小师妹来的时候太不赶巧。她怎么偏偏是那个时候来了呢?为什么不早一点,又或者再迟一些,而偏偏就是那个时候,来了呢?偏偏就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来了。”
  “那个时候,”顾少康又摇了摇头,道:“说出来,你们两个丫头片子恐怕都不会相信。正是那个时候,我父亲,在杀我。”
  花著雨微弱地问:“为什么?”
  “因为在我父亲未过世之前,没影子的主人是他,”顾少康叹了口气,道:“他早年练功伤了真气,那一年做寿,其实就知道已经活不长久了。所以,之前不久,他跟我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宣布说,让江湖上闻之色变的没影子,其实就控制在他手上。并且,因为我大哥不是能人,不适合操作这种很可能会玩火自焚、最后不免遗祸洛阳顾家的技巧活儿,所以,他要我来接管没影子。”
  “想那个时候,我才多大?”顾少康的目光透过山峰,射回了他杳不可及的年轻时代,轻轻叹道:“也不过就象现在的你们吧?男人家长得迟,都二十好几了,还一肚子的清高孤傲,自以为天下独绝、人间无二。在那个时候,我也算是在江湖上有了点名气,一手暗器洒得风雨不透。嘿嘿,风雨无忧顾少康,你说他怎么肯沾手这样阴暗潮湿见不得阳光的事业?”
  “我父亲又说,你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接管没影子;第二,当然就是被没影子的刺杀了。因为他不能允许一个知道了没影子的秘密、而又不是没影子的人活在世上。这显然不利于没影子今后的发展,”顾少康微微一哂,道:“也许你们不信,我那个时候,倒是宁肯接受被刺的。所以,就有了后来洛阳郊外的一幕。在那之前,那天晚上,在我作了那样的选择之后,我父亲说,如果我能够破解没影子的第一次暗杀,他就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让我重新再作选择。”
  谢孤桐冷冷道:“于是,第二次,你便选了做没影子。”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顾少康微微苦笑,道:“虽然老实说,如果事情就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发展下去,最终我会选择什么,也是一个疑问。不过当时最要命的是,我父亲后来又补上了一句话。他说,如果你有机会作第二次选择,你就会体会到没影子的威力实可以慑服一切。”
  顾少康摇摇头,笑道:“我父亲那时候六十岁,是个完全务实的年纪。所以他说的话,也是很务实的。他的意思是指,如果我侥幸从没影子的打击下生还,就一定会体会到生命的宝贵,以及失去生命的悲哀。但不幸的是,我那年才只二十四岁——二十四岁意味着什么?总有那么一点抹不去的浪漫?所以我是这样理解的,那个突然杀出来的小师妹,其实就是我父亲所说的那种能够慑服一切的没影子。”
  顾少康叹息一声,又叹一声,最后又叹道:“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有现在一半的见识,我也就会懂得,一个敢将自己身上最最尖锐的矛盾画在脸上的人,她就根本不可能是没影子。”
  花著雨颤声道:“你一直……都当我是……没影子?”
  “不幸的是,”顾少康道:“就算我把你当成了没影子,也不能控制自己迅速地被你吸引。我后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当情感与理智背道而弛,我们这些自认为很聪明的人,却总是宁愿相信那后天的、有限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