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吻火 更新:2021-02-24 21:19 字数:4756
江湖二月梅花开
花著雨蘸着胭脂,在额头上画了一朵梅花。
今年春风才绿,花信初至,胭脂膏子却是去年做的。只是保存得好,揭开腊封,似乎比封存时更觉香甜润湿了,滟滟地泛着光泽。往瓶子里沾一点,细细地点在额头上,五片花瓣饱满丰润,象是刚经了一场轻雨。正应了花著雨的名字——花著雨,林花著雨胭脂湿。
花著雨很早以前,就想在额头上点这么一朵梅花了。虽说这五片花瓣,就一定叫做梅花,其实有点牵强,可谁教当年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下,那落在她额上的,却偏偏就是梅花呢?并且落在了她额上,就自然化成如今花著雨额上这种五出之花,拂也拂不去它?
花著雨每想起这个典故,便由不得中心思慕,恨不得也变成寿阳公主,慵慵懒懒地倦卧于一间高大而轩敞的宫殿檐下,晒着冬末春初暖洋洋的太阳,忽然被一朵飘落的梅花惊醒了好梦,信手一拂,身边的宫女轻轻叫了起来,呵,公主!而公主的额上,就这样鲜艳了起来,鲜艳得简直非公主这种身份而不能承受了。
可惜花著雨不是公主,做完了梦醒过来,要想鲜艳,还是只能自己动手。好在拿剑的手画起画来,意想不到有一份特别的稳定,五片花瓣竟给她画得圆浑流畅,不比什么丹青妙手差了。创作完毕,花著雨拿过镜子,左照右照上照下照,兼以回眸一笑,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迁延再三,终于恋恋不舍地搁下镜子,整一整衣裳,去向她师父庐山高士宁平南辞行了。
走出房间,小鹿皮靴子踩在地上,一跳一跳地充满了弹性。二月初的春风柔酥酥地吹过来,似剪刀裁开杨柳叶,似国手点染天地春,实在是没法不让人心花怒放。更何况,对于花著雨来说,这一天,还是她自出世十六年来,最最特别的一个日子——她就要下山啦!就要去领略,那更为广阔、更为灿烂的江湖春色啦!
花著雨很早以来,就心心念念想着下山。山下的世界无疑精彩纷呈,变变变,如变不休的万花筒。那横刀跃马的英雄们,在江湖上奔腾驰骋,闯出一片属于他们的缤纷天地,留下他们掷地有声的名号。有以兵器称名的,浔阳剑、五凤刀是也;有以绝招叫响的,似力劈华山、开碑手;也有的以心计智谋取胜,则小智葛、如封似闭;还有的依派成名,若华山玉女、昆仑飞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花著雨每念及此,一则以感奋激动,一则不免忧心如焚——她是生得迟了!
花著雨是生得迟了。假如再不入江湖,那所有能被拿来取作绰号的词儿事儿,都被大家用完了,那她可怎么办呢?她的绰号又该怎么办呢?这实在是耽误不得的一件事。多少个夜雨滴空阶的孤寂之夜,花著雨辗转反侧,忧思无眠……当然,后来也终于是睡着了。有一天清晨睡醒,宁平南刚好出门去了,她不必再被他督促着闻鸡起舞,遂在锦被里懒散地挣扎着,顺口吟咏自己富有诗意的名字,花著雨,林花著雨胭脂湿,脑袋里忽然有灵光一闪。
花?……梅花妆?
在那个时刻,花著雨真的很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假使她不幸而生为男人,则有此奇思妙想,也实在无济于事了——是男人而额一梅花,还不被人当成妖精追打!?还好花著雨是女人,松一大口气之后,便鲜明地看见自己额染梅花面不改色,在江湖上艳丽已极地冲锋陷阵。虽说梅花妆作为行世妆容之一种,在闺门绣阁之内颇为流行,毕竟花著雨这个圈子不同呵。这个圈子是江湖,只要在江湖上,还没有出现以梅花妆作为标志的人物,那么,这个标记,显然就该是她花著雨的。怕只怕她还没有出道,就被别家女子抢先开了窍,将此标志据为已有。那么,她又该怎么办呢?也许,她就只好改一改花的颜色,将梅花红,改为玫瑰红或者石榴红,唉,还要被人家说抄袭……
宁平南刚刚泡好一壶清茶,抱着南瓜壶才喝了一口,看见花著雨进来,“扑”,一口清爽的云雾茶就喷了一地。
花著雨一头高兴,被这口茶喷掉一半,不免有些委屈起来,道:“怎么了?难道我这朵花,不好看么?”
宁平南赶紧再喝一口茶,绷着脸,抬起头来再一看,扑,那口茶又喷出来了。这一下,花著雨的脸可黑起来了,捏着拳头站在原地,悲愤地看着面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默不作声。宁平南咳嗽一声,又去喝第三口,但听咕嘟一声,这一口茶,可终于是咽了下去。他吁了一口气,回答花著雨刚才的问话,努力地措着词,道:“嗯,好看是好看,然而,然而……”
然而什么?花著雨警惕地看着他,预备这老古董无论“然而”出什么来,皆拒不接受。但是宁平南拈须半晌,终于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来表情达意,道:“然而……上路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行囊什物自然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次出门,几个月之前,顾春荣就差人来打过招呼。顾春荣是宁平南的师弟,更煊赫的身份是洛阳重剑顾家的家长。他今年六十岁,三月份的生日,人到花甲,正是做寿的年龄了。只是要说做寿,别人也还罢了,宁平南的脾气阴阴阳阳的,却很有些让人捉摸不定。顾春荣生怕他到时候哪根筋一错,不要说礼物,连人影干脆都没一个,那他这做师弟的,在四方宾客面前,可就尴尬得很了。所以特地耍了个花枪,说只怕到时忙不过来,请花著雨过去帮一帮忙。其实洛阳顾家子弟如云,僮仆如雨,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什么难处,洛阳武林也还多的是人呢,哪里轮到花著雨一个生手,在这场盛宴上打什么下手?好在宁平南对他师弟肚子里的这一点小算盘,向来了如指掌,当下也不怎么追根究底,就应承了。
自然,这种拐了几道弯的计较,宁平南也不会说与花著雨知道。只害得花著雨接到师叔的邀请,还蛮以为自己是个颇重要的人物,就要出发去干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业了呢。这时候听宁平南问到这个,又高兴起来,道:“准备好了。火折子、金创药、回魂丹、犀牛匕、纱布、银针……”
宁平南截口道:“你去打架呀?”
花著雨分辩道:“徒儿这几年来,江湖轶事也听得多了。知道多有趁着仇人作寿呵、结婚呵、生子呵之类的,总之是很喜庆的时候,特地闹上门来生事的。”
宁平南点点头道:“原来你是准备着大闹你师叔的寿宴了。”
花著雨脸涨得通红,愈要再辩,却又辩不出什么来。只听宁平南道:“你去吧,你师叔的寿宴有你保证,我是很放心的了。到时候见了师叔,说我除了懒一点,走不得千把里的路,其他一切安好。也问他好,知道了么?”
宁平南的话充满了嘲谑,语气偏又一本正经,让花著雨抓不住半点儿话柄,用以作为反击的口实。她怔了一刻,只好把这话活活生受下来,跟他道一个别,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想着这初入江湖的大好日子,竟被这个白胡子老头搅得不是个滋味,真是恨不打一处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向他辞行,侠女下山,哪有那么多麻烦事儿?在纸上墨淋淋写一句“珍重,告辞”,再用匕首“夺”的一声,插在宁平南的门楣上,不就得了么?
一路下山取了马,就上了往洛阳去的大路,也许该说是——江湖。不用说,花著雨心里是高兴的,高兴得把宁平南刚刚喷出来的那两口茶,不知不觉间,就给忘得不翼而飞。从今往后,这江湖上可就多了她这么一号人物了!一位额头上红艳艳地怒放着梅花的女侠了!
但是江湖上的人,不知怎么地,眼睛硬是不那么好使,对于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不同凡响的侠女的横空出世,竟似乎视而不见。花著雨在路上飘飘然走了半个月,虽说春风得意马蹄疾,眼见着跟她交臂而过的那些江湖同道,或者只掠她一眼,没了下文;或者干脆就目不斜视,昂然而过;不免也终于觉得寂寞了。寂寞到最后,快到洛阳近郊,她总算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要使额上这朵梅花艳名远播,光自己画上了还不算完,总得要人承认才成。要人承认,方法不外两种,其一,找有劣迹的高手打一架。这急切间却不易办到,所以她也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了,先在顾春荣的盛宴中露一头,混个脸熟再说。
花著雨年方十六,性情开朗,事情一旦想明白,也就一晌抛开。尤其想到洛阳近在眼前,要想混个脸熟,实实是指日可待的事,春风里骑着那匹马,得意得简直要哼起歌儿来,就这么洋洋洒洒地,走到一帘青旗下面,歇下来打尖。
青旗下面的这个酒店,嵌在一片桃花落尽桃叶初生的桃树林里,雅是雅得可以,小也小得可怜了,店堂里统共才摆了四张桌子。虽然如此,花著雨还是遵循着江湖规则,甫一进门,便眼观六路凛凛然扫射了一通,把四张桌子上的三个食客给一一扫进眼来。三个人里,两个农民模样的夫妻也还罢了,那第三个却让花著雨心有戚戚焉。原来是个穿宝蓝衫子的青年公子,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一张脸被衣服衬得唇红齿白,手底下搁着柄横在桌子上的长剑。
冲着这柄剑,这也是武林同道了。奇怪的是这位同道面前虽摆了酒菜,眉眼若蹙,似有深忧,却并不曾动它一筷子。同道有难,花著雨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脚步一转,直接走到这张桌子上坐下,双手一拱,道:“少侠请了!”那人微微一怔,随手还礼,顺便掠了店堂一眼。显然是奇怪这空位子还多得是,这姑娘干嘛非得上他这儿来?
对于这个小动作,花著雨不予理会,只跟他套着近乎,笑道:“前面就是洛阳,少侠也是到洛阳去的么?”
那人微微一哂,道:“去不去得了,还难说得很呢。”
花著雨一愣,正不解其意,突然店门外一声惨叫,有人杀猪一样,撕破了嗓门大吼。花著雨吓了一跳,朝店外一瞅,只看到许多人影晃动,连店主人也跑了过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心去看看吧,对座的人却还泰山一样,纹丝儿不动,又恐被他耻笑了去,只好勉强按捺着,道:“这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那公子淡淡道:“难道你不知道么?”
看来这样惨叫一声,引得大家成堆去看,乃是江湖上的寻常事。花著雨不免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深感羞愧,没有再问下去了。那公子缓缓提起酒壶,往酒杯里注酒。让花著雨又再感到惊奇的是,那酒杯里的酒,他原本就没喝呵!难道,这酒杯是个深不可测的聚宝盆,无论倒多少酒都不会满的?又或者,就象许多武林轶事中所说的,练家子会面,这人要借倒酒这个机会,来展示自己的武功?
花著雨圆睁双眼,看着那酒只两滴,就溢出了杯沿,无声无息流了一桌子,又再从桌沿上流下地来,滴滴滴滴滴……
那人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声长叹,站起身来,长袖一拂,将桌上杯盘碗盏都带得横飞起来,撞在墙上,稀里哗啦落了一地,一提长剑,出门了。花著雨眨了眨眼睛,对于眼前的一切,实在感到好奇,见这人出门了,屁颠颠地也就跟了出来。
门外那一声惨叫过后,果然热闹得紧。数十个人横着大路,几乎是排成一条线在叽叽喳喳,指点不已。花著雨挤进去一看,果然不是一条线!用朱砂从路的最右边画至最左边,竟横断了整条大路,鲜红红的刺目惊心。更刺目惊心的,是线里面还有几个充满了警示意味的朱砂大字:
越此线者死!
五个大字,“者”字上已经僵挺挺地躺了个人,双手使劲扼着自己的咽喉,两只眼睛翻得只剩下了眼白。花著雨“呵”了一声,就听边上人道:“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这人过了线,才走了没两步,就成这个样子!现在的江湖呵,我看简直就是匪帮!呵,姑娘,我不是说你,我只是奇怪着,我早晨从这儿过,这道线还没有呢。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这条线,其实花著雨进店时,也还没有。花著雨想到了这一点,可又没功夫去想这个,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死人,惊愕震动,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吧?不!是第一次看见横死的人。可是有江湖,就得有横死的人,这本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呵。花著雨不是也看过了、听过了,并且也接受了那么多的血腥惨厉的江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