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打死也不说      更新:2021-02-24 20:06      字数:4857
  喻青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案上的两张纸拈起凑近火苗,仔细地将纸焚尽成灰,其间没有再看翟怀羽。
  翟怀羽的双拳慢慢捏紧,起身走出屋外。
  喻青吹灭灯火,在暗中又坐了一刻,额头轻轻抵住手掌。
  几时起,我也变得如此不择手段了。
  “原说过……无伤平民。”
  方杜若立在西沧王宫挑楼的窗前,看着宫外陈血凝滞的街道。汉军马匹自其上踏过,溅起暗红的冰凌。
  何澄林本以为他呆在王宫深处照看毓清,不会察觉此事,但是毕竟纸包不住火,不出七天,还是发现了。
  何澄林只得说道:“士兵们为谷中死难的将士报仇,当时群情激愤,将官弹压不住。”
  “汉人是命,西沧人就不是命?……这些平民百姓何尝伤过汉兵一丝半毫?”
  何澄林有些无奈,“这些话大人去对将士讲,将士也是不会听的。末将说句实话,若六殿下醒着,恐怕直接下令屠城了。”
  方杜若骤然转过身来,“你们将毓清想成什么?真是修罗?!他已决心不再无谓杀戮,现在这桩血孽又要加在他的头上!”
  慢说是何澄林,就连小粳也从没见过方杜若发火,一时只是愣着。
  方杜若闭上眼睛,似是想摆脱眼前的噩梦,片刻从袖中掏出佛珠紧紧攥在手里,径自离开。
  “……连睡觉都在念经。”
  趴在榻缘的人猛地撑起头,手中的念珠掉落身边。
  “……这么大一张香木床,偏要趴在床边睡。”
  枕在丝垫上的人声音虚弱,眯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笑。
  方杜若渐渐清醒。
  “……你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是一天还是两天没睡?……这是西沧王宫?……今儿什么日子了?”对面人一句一句接连问道。
  方杜若尽力压住嘴唇的颤抖,轻声说:“攻城是七天前,你时醒时睡的,记不清楚了是么?”
  毓清点头,一声咳嗽,方杜若伸手扶他肩膀,听见他笑着说:“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打的仗了,我在马上睡了一觉,城就下了。是你方菩萨降下天兵来了?”
  方杜若也笑,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很差,毓清将一只手从银狐皮的被子里伸出来牵他,“……是出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了?底下人杀人放火了?”
  “将士们英勇得很。是我自己的心事,你别多想。”
  “说给我。”
  方杜若俯下身绕过毓清的肩膀将他侧身搂进怀里,“我说一堆佛经道理出来,你就听得懂么?我的大将军临战前说了一箩筐的大话,什么身体不妨事脑袋清楚得很,结果城还没下人就晕过去了,一睡就是六七天,把我吓了个半死。现在罚你,不说给你。”
  毓清窝在方杜若胸前笑,“真吓得半死?你吓我的次数更多,蓝田关那回,还有大理寺,两次对一次,你还饶了一次呢。”
  “山谷里那回算不算?”
  你这一辈子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算不算。
  提到山谷,毓清突然说:“用王城正门刻墓碑,吩咐下去了么?”
  “恩。”
  “……我有一刻,还真担心发过的誓应不了了。”
  “你有天神加护,一定应的。”
  方杜若感到毓清在他胸前摇头,“不是天神,是你。”
  方杜若没说话。
  百无一用的书生,如何护你。
  “你不知道,”毓清像是有些急,声音微微扬了起来,“有你在世上,我什么都能赢。”
  方杜若低下头,搂紧了他。
  伤口有点疼,毓清忍着没说,只道:“明日就启程回去吧。”
  “你身子这样,怎么能走。”
  “慢慢走,我坐他西沧王的大车,把这些垫子褥子都带上,点四个暖炉,穿三层貂裘还不行么?”
  方杜若笑出来,“一开心就耍小孩子脾气,三层貂裘裹上去还不得成只白毛熊了,总之这次绝不——”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了口。
  “怎么了?”
  方杜若起身,从一旁的珐琅台子上取过一张黄色折子,握在手中一刻,递给毓清。
  毓清单手抖开看,“父皇急宣我回去?”
  “三日前送来的,想是已在楼兰滞了一段时日。”
  “这下不得不走了吧。”毓清看到旨意倒没什么忧虑,反而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方杜若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天下被你走了大半了,哪里风光最好?”
  “恩?”
  “隐居啊,你想到合适地方没?我喜欢暖和的地方。”
  那么也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是么。
  方杜若笑,“富春江,或是若耶溪。”
  承乾殿寝宫内炭火烧得极旺,从屋外的寒天素地里进去,翟怀羽周身渗出一层薄汗。
  皇帝在榻上躺着,毓疏与几个年纪较小的皇子陪在一旁,此外还有近卫统领韩紫骁和几个宫人。翟怀羽上前问过礼,药童从药篮里取出给皇帝熬制的汤药,用银质的深匙舀了一勺递给翟怀羽。翟怀羽接过欲饮,皇帝却向毓疏道:“为父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就尽尽孝道,为寡人尝药吧。”
  毓疏垂手立着,神色看不出变化,片刻答道:“儿臣遵旨。”
  他说着走向翟怀羽取他手里的药勺,翟怀羽将勺子捏得很紧,毓疏一取之下没有取过,抬眼看着他。
  翟怀羽道:“陛下,此药为暖肺养气之用,性温舒,三殿下这些日子身犯燥症,正在吃些清寒调理的药,两药药性相冲,对三殿下病体不宜。”说着脱开毓疏的手,仍将药勺递向唇边。
  皇帝没有阻止,毓疏回身施礼道:“谢父皇体谅。”这当口翟怀羽将药汁饮尽,毓疏转头对他微微欠身,“有劳翟太医。”
  一时无人说话。
  皇帝盯着毓疏的眼睛,韩紫骁站在榻旁紧张地看着翟怀羽,心中不祥之感一刻重似一刻。然而那二人面如止水,一个平静回视,一个将银勺轻轻放入案上托盘。
  暖炉中的红炭发出轻微的劈啪声。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皇帝衰弱的声音打破良久静谧。
  “还是前次告病的因由,太医院说是气脉虚燥,这些日子一直吃药调理。”
  “既如此,闲事就不要想得太多,安心养病是正理。”
  “儿臣知道了。”
  低眉顺目,语调平缓,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皇帝的脸色变得沉暗。就是这样永无破绽的嘴脸令人厌恶。
  他仔细看向翟怀羽片刻,在宫人的搀扶下略微支起上身,“药端来。我也乏了,都下去吧。”
  宫人端上药碗,皇子们一一施礼告辞,翟怀羽道:“微臣去给三殿下请脉,晚间进药时再来觐见。”
  毓疏居住的涵华宫偏殿景物萧索,翟怀羽看过脉,写好药单后向毓疏道:“殿下的病情略有好转,微臣将方子拟成这样,请殿下过目。”
  他将药方从案上推给毓疏,房门口的侍卫看了一眼,没走过来。
  毓疏按住单子的一角拉到眼前,一味一味看过去。甘草和金银花之间写着一段字:诸事备,钟为号,喻白。
  毓疏用手指压住字迹,“这几味先前吃过,没什么用处,能去便去了。”
  翟怀羽点头,拖回单子蘸新墨将那八个字抹掉,等墨迹干尽,折起单子交给药童。
  “殿下保重,微臣告退。”
  出门天已半黑,翟怀羽紧了紧帽带揣起双手,抬头看见北天密积的彤云。
  口外的冬天不知如何冷法,这个月的信,为何还不来……
  能得你最后一封信,我也就——
  “大人,”药童这时说,“大人快走一步,就要变天了。”
  “这得用八匹马拉吧?”小粳一面将皮被丝褥锦垫彩绣向车内堆铺,一面向车外问。
  “看这轭的样子,应是十匹马拉的。”
  “嗬,”小粳惊呼,“十匹马拉车什么架势小的还从没见过呢。要说这西沧王也是,城墙修得不怎么样,宫里的物什倒个顶个儿的盛大,主子进过咱汉家皇宫,宫里头也这样么?”
  “我平素上朝去的都是外殿,内宫里什么样子全不知道。”
  “那呆会儿小的问问六殿下,说不定这些东西带回京里,连皇上都开眼了呢。”
  方杜若看向厢车后面三辆满载西沧珍宝的大车,眉头轻蹙。
  王宫里最好的珍品分给吐蕃一半还余下这么些,此外被将官瓜分或是被士兵从百姓家里抢夺的,不知又有多少。
  军队里这些事,到了最后还是不惯。
  他举起鞍具放在玉髓轻雪背上,马儿喷了个响鼻儿,小粳在车里喊:“主子给玉髓上什么鞍具啊,这车不就是给六殿下和您备的么。”
  “我没伤没病,坐什么车。”
  小粳掀开帘子将脑袋从车窗里钻出来,“都到这会儿了主子还避什么嫌啊,即便主子要骑马,一路那么长,六殿下就能依着您?”
  方杜若没回话,一个接一个地扣好鞍下的皮扣。
  “主子,”小粳的口气忽然变得十分认真,“等回了京城,您千万管管六殿下,皇上现在还在,要再触了龙鳞,又将您发配吐蕃一次怎么得了。”
  方杜若看他这样,憋不住笑出来,“怎么个不得了法?”
  “往吐蕃那一路山长水远的,主子生的那几场病,还有滑下山崖那次,小的现在想起来还后怕,主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小的真没法交代了。”
  “你去同谁交代?”
  小粳一愣,片刻道:“方老将军啊。”
  方杜若心中有些感慨,捋着玉髓的鬃毛道:“说实话,若再叫我去一趟,我是愿意的。”
  “去哪儿?吐蕃?”毓清这时查验过军队启程的编制,绕回宫中来,“我回去跟父皇上书,让我也出使吐蕃好了,那普陀洛迦山的观世音菩萨,我还真想看看。”
  小粳忙从车里爬出来问礼,方杜若向毓清道:“这车他铺了小半个时辰了,你不进去躺躺,也夸句舒服?”
  毓清向方杜若笑,蹬上车轭钻进车里。
  用过早饭大队出发,打头是何澄林的亲兵骑队,毓清的厢车行在中段,向后是战利品和俘虏,押解西沧国主进京的囚车就在其中,最后是压阵的骑兵。
  千余人的车马长龙自王城主道上经过,残余的西沧百姓有许多从街巷中走出,面色寂然地聚在路边,目送他们被俘的君主。城门已被卸去,汉兵马队行进无碍,走得很快。毓清挑着帘子看向路边百姓,不时看一眼方杜若。方杜若却无法与西沧人对视,只注视着马蹄下凝结的血污。玉髓轻雪忽然后蹄一弹,方杜若猛地一震,不明就里地回头查看,见马的后胯上刺中一支不知哪里射来的冷箭。护驾的骑兵一阵骚动,纷纷抬头寻找箭来的方向,近处的几个围上来掩方杜若下马,不想此时又是一箭急至,擦着方杜若的肩膀刺在马颈上,玉髓轻雪大痛失控,剧烈惊跳着撞开周围马匹向前奔去。毓清扯开帐帘从车内赶出,见小粳已然腾身而起,接连踏过几人的马背跃上方杜若马后,探腰抢过缰绳紧勒惊马,然而玉髓蹄速极快,猛然减速却难以停步,两侧的骑兵鞭打百姓为惊马让路,混乱之中几名妇孺被挤出人群,一个孩子躲闪不及,正撞在方杜若马下。
  马又向前跑了几步,一声痛嘶终于停下,方杜若回骑,脸色惨白大睁着眼睛只盯着地上的孩子。一旁的骑兵赶开其余西沧百姓,弯腰拿刀拨拉了孩子几下,摇了摇头。
  副将带过一名捆绑结实的西沧人,踢弯膝盖搡在毓清车前。
  “箭从后街民宅的挑楼放来,还好距离太远,力度不大准头也不足。”
  毓清没说什么,看向隔了半条街的方杜若。小粳不敢让玉髓再走动,便自己先翻下马来,拉紧缰绳扶方杜若下马,拽着仍在失神的他一同向厢车走来。
  “埋了。”
  副将抬头看着毓清,没太听真。
  毓清瞥地上的西沧刺客一眼,“活着埋了。”
  副将得令下去,方杜若见有人要将刺客带下,急向毓清跑了两步,经过那孩子的尸首时,却不由停下。
  小粳扯他,“主子,是这孩子命不好,不怪主子。”
  方杜若愣愣地低着头,不做任何回应。
  毓清自车上起身,向这边走来。
  “走吧主子,六殿下过来了。”小粳拖着方杜若的手向前走了两步,见方杜若还是不动,叹了口气回过头。
  时间好像忽然停了,视野变得恍惚而怪异,那死去的孩子站在方杜若身旁,手中的匕首没入他腹部上缘。
  血,刀口渗出瀑布一般的血。
  有人从身后冲来,小粳跌在地上,放开方杜若的手。
  然后有新的血喷出来,那孩子碎成不止一块。方杜若倒下去,泞在一地鲜血里。
  “……这是……伤到肝了吧……”他的手从伤口上举起,血顺着手掌淌下手臂,刹那洇红衣袖。
  毓清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哭都哭不出来。
  方杜若看着从自己身前涌出的血,“……血池地狱……就是……”
  “——军医,军医!”
  已经赶来的军医向毓清跪下,抖着双唇闭目摇头。
  毓清挥刀去砍,被方杜若反手握住手臂,毓清扔下刀双手摇晃他,声嘶力竭地喊他,“……方杜若……你要敢死,我杀了他替你陪葬,听见没有?!”
  方杜若越来越白的唇边泛起笑意,“……总有……不能用杀人解决的……以后你就记住了……”
  他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