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打死也不说      更新:2021-02-24 20:06      字数:4813
  贡院里的山桃开了二三株,六日过后两场考毕,诸事平顺。第三场策论为会试重头,开考前夜,贡院上下气氛有几分阴郁。几位主考坐在一起翻看帖经的卷子,陌家的下人准时将药篮送到,陌楚荻打开盖子端碗出来慢慢喝了,放碗之前,伸手从篮中取出两张纸条。
  左恭迟抬头看他,史渊仍低着头。陌楚荻就着灯光慢慢看毕,将条子凑近烛火点燃,待白纸烧尽,吩咐家人回去,然后全似无事般重又低头阅卷。
  左恭迟看了史渊一眼,史渊只做全未在意,左恭迟也便没说什么,三人各怀己心,一夜无话。
  其后两日,每次陌家下人前送药来时,篮内都会夹带纸条。陌楚荻始终看毕即烧,淡淡的脸色看不出半点心思。
  策论考毕,举子被放出贡院,待试卷全部誊抄完毕、封好卷头姓名,三位主考案前坐下,将数百份卷子一一摊开,依次传阅。若三人各自验毕合格,便签好姓名置于匣内,留中待荐。似这般默然验看了半日,左恭迟忽道:“将此卷留中,下官似觉不妥。”言毕将卷子向陌楚荻递去。
  一旁史渊伸手接过,略看了看,道:“虽文辞略欠华美,策议主张却写得极为精辟,依老夫看来,大有可取之处。”
  左恭迟仍向陌楚荻看去,见他低头不语,只得重将卷子拿回,签上姓名。
  此后又有几张史渊决议留中的卷子有几分古怪,其中一张甚至有些别字,但左恭迟见陌楚荻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心道莫非史渊对他打过什么商量,既然无法直问,便也不再开言。
  待会试成绩公出,士子群中似乎无甚非议,左恭迟只觉暗自宽心。殿试验卷时,史渊亦有将几份考卷擢高之嫌,但左恭迟见陌楚荻打定主意视而不见,史渊也是一副泰然模样,便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双唇紧闭息事到底。
  钦点状元、殿赐锦袍、御街走马、琼林设宴,洛阳城的春花开得再盛,也比不上新科进士庆典的热闹。一日的大小事体统统完毕,次日早朝,陆妙谙一个本子又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私相授受,舞弊科举?”
  毓疏闻言心头一紧,不自知地攥紧手心。
  陆妙谙叩道:“回禀陛下,吏部尚书鄂连书之子鄂恒春素日顽劣,其张扬放荡、不学无术,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此番居然高中二甲二十三名,如今京内士子物议沸腾,纷纷上书要求重验考卷。”
  科举为举国头等大事,每次科举案发,必定血流成河。皇帝如今病榻缠绵,唯望朝野安定,于是转向史渊道:“史台甫,你多次出任主考,向来德高望重,今日之事,望你说清。”
  史渊为两朝老臣,皇帝亦尊他一声台甫,他此时出列,面上无半分异样,只跪地叩道:“落第举子心怀妒恨之意,常常在公榜之后借故生事,微臣以为不足为虑,请皇上明察。”
  皇帝点头,“话虽如此,总要将此事细做说明,以平天下士人之心。”
  史渊道:“据微臣所知,鄂尚书之子幼时固然顽劣,然近年为鄂尚书严加管教,已大有收敛,鄂尚书更聘名师为之训导,想必学业亦有精进。古时先有孟子断机之悟,后有李白磨杵之悔,浪子回头金不换,若有心之人仍以旧事严加苛责,恐失之偏颇。”
  皇帝向鄂连书问道:“大有收敛、学业精进,可是真的?”
  鄂连书出列叩道:“诚如史台甫所言。”
  皇帝闻言面色渐平,想想说道:“既然如此,不妨验卷,若果真无可指摘,那些士子也便无话可说。”
  一忽儿试卷呈至,皇帝略看了看,见行文之间尚有可观之处,便向陆妙谙道:“这里只你取过状元,你来看看这卷子值不值得上二甲二十三名。”
  陆妙谙接过近侍传下的卷子,前后翻看一刻,道:“此卷并无不妥,然则……此卷未必真为鄂恒春所写。”
  皇帝大愕,“什么?!”
  “若有心之人明白鄂恒春并无真才实学,早已料到名次公布后定会引来士子非议,或许早已备好一份出众的卷子,伺机偷梁换柱以淆天听。”
  史渊喝道:“你身为言官,奏事当依真凭实据,怎可妄加揣测血口喷人!”
  陆妙谙道:“下官若非手握实据,焉敢将此事奏上朝堂。”
  “有何实据?”
  “回禀陛下,换卷之事微臣并无实据,然而舞弊之事,微臣握有当堂人证。”
  此言一出,鄂连书的脸色骤然发青,皇帝探身疾问:“谁?”
  “礼部尚书陌大人。”
  陌楚荻此时出列叩首,默然跪在殿中。
  殿内一时无人说话。
  其实科举舞弊历来有之,官员向主考打通关节为子侄谋个方便并非希奇,今次只是稍微闹大了些,按说也不会无法平息。陌楚荻素日在朝中作风低调,加之容止优雅待人谦和,同僚们见举子闹事牵扯上他,皆有几分忧虑同情,如今却见此事居然由他发难,心中愕然之余,又纷纷生出几分鄙夷。那些参与舞弊的官员更是一面从额上淌下汗来,一面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言辞咒他速死。
  皇帝靠回龙椅,默默向殿中扫视片刻,向陌楚荻道:“有何凭据,仔细讲来。”
  “回禀陛下,史台甫左右名次擢拔劣卷为微臣亲眼所见,陛下可将留中的试卷全部开封重验,一看便知。至于鄂恒春,可命他重考一次,有无才学,立见分晓。”
  “你既亲眼所见,为何当日不报?如今皇榜已出,你不觉得为时太晚?”
  “回禀陛下,微臣……”陌楚荻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史台甫命人将擢拔之人的记号纸条放入微臣药篮夹入贡院,如若事发,微臣百口莫辩,故而……未敢上报。”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你如今见士子起事,恐此事再瞒不住,故抢先下手以求解脱干系?看不出你平日安静本分,事到临头竟如此精明。”
  陌楚荻只跪地无言。
  史渊知道一旦重验全部试卷,或令鄂恒春重考,舞弊之事必然坐实,此时怒目瞪着陌楚荻,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
  皇帝见他神情,道:“史渊,令鄂恒春重考,你敢不敢?”
  史渊已知再无遮掩余地,叩首言道:“微臣祸乱考纲,万死难辞其咎,然则,微臣望陛下切莫放过那奸佞小人!”
  皇帝轻笑了笑,“奸佞小人?他明哲保身固然堪厌,你设计构陷就是君子了么?”
  “陛下明察,那些条子并非微臣授意,他此时信口雌黄只为将自己脱解干净,陛下明断!”
  陌楚荻叩道:“微臣未从这些传条舞弊之人手中收过半分好处,素日也无半点交情,若非史台甫授意,纸条为何入我篮中?”
  史渊厉声反问:“纸条为何入你篮中?若你的下人不收,纸条为何入你篮中?”
  “下官管教下人不严,下官知罪,但受贿舞弊之罪下官绝不敢认。”
  “你篮中接连三日都有纸条,左大人与我俱是亲眼所见,即便首日是你管教不严,你若训斥一句,下人焉敢再收?你似这般放任不管,次次将纸条看细记牢,想的不是金榜出后一体结帐?!”
  陌楚荻转向他道:“下官想的是,来日舞弊案发,知道事涉何人,总为自己留条后路。”
  “够了!”皇帝拍案怒喝,“朝堂之上岂容你们这样张狂争吵,一派乌烟瘴气!——越临川!”
  越临川出列叩道:“微臣在。”
  “此案交你统合三法司审定,前因后果,事涉何人,定要给寡人查个清楚!”
  越临川用余光看了看身侧的陌楚荻,俯身叩道:“微臣领旨。”
  陌楚荻垂头跪着,察觉到毓疏的目光,慢慢闭起双眼。
  “陌家的下人素来管教严格,千金求一纸尚不动心,会为五十两银子传字条入贡院陷大人于不义,下官觉得十分蹊跷。”
  陌楚荻跪在堂中,几声轻咳。
  越临川笑笑,自案后走下来,行至陌楚荻面前时,手撑在膝盖上俯下身子凑过去,道:“陌兄现在这个样子,小弟心中受用得紧,似这般低眉顺眼招人疼地跪着,想必连三殿下都没看几回吧?”
  陌楚荻听他这样说话,便知旁人已退,于是抬头看着他笑,道:“越贤弟看着心疼,不妨直说,为兄不会吝啬夸你一句孝顺的。”
  越临川大笑,自地上扶他起来,“普天之下,还是陌兄说话最有情趣。不过此番以身作饵拖史渊下马,陌兄或许自觉有趣,小弟却觉得,似乎不值。”
  陌楚荻听他句句噎人,只轻笑看他,“史渊两朝为相,亲信人脉盘根错节,想将他这样的身份拖下马来,除了科举案不做它想。太子一案后,他在朝中的势力折损一半,以是想趁主考之便大肆网罗,既然授下这样的口实给为兄,为兄若不尽用,来日梦中痛悔,必定吐出血来。”
  越临川听陌楚荻最后两句用了自己的原话,又是一阵笑,拉陌楚荻在堂侧的圈椅上坐下,自己亦在他身边落座,“话虽如此,陌兄也该将自己择得干净些。为让史渊放手犯案,嘱咐下人顺水推舟原是高明计策,但若锁院结束后能立即参本,一来可将史渊拖下,二来自家亦得洗清,以陌兄的心机,该不会当真是怕百口莫辩吧?”
  “我原不知道史渊设计陷我,如何嘱咐下人收那字条?”
  越临川疑惑看他。
  陌楚荻笑起,“我家那掌房的采菲十分聪明,送药的下人见有人求他传条,便去找她商量,采菲不知这条子对我有用无用,便将条子压在药碗之下。药篮深暗,若我不将条子取出察看,无人知道其中有条,采菲见我第一日取条无话,便知此条对我有用,于是日日送来。”
  “下人固然聪明,陌兄却有些糊涂,如今发难太晚,诚难洗脱同罪之嫌。”
  “一个礼部尚书的虚衔,换一个两朝元老的性命,贤弟觉得值不值得?”
  越临川心头一寒。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只按会试舞弊论处,以史渊的资格与身份,虽能将其拖下丞相之位,却无法将其在朝中的影响彻底根除。而如今他够上的,却便是操纵殿试、改换试卷、欺君枉上的不赦死刑了。”
  越临川执掌狱令多年,从不曾想过有人会不惜陷罪于己也要将政敌置于死地,不由心中阵阵发冷,过了一刻,思及陌楚荻此举只为毓疏,又渐渐生出几分感然。
  “只是……如此一来,陌兄便在皇上那里落下了‘堪厌’的名声,来日恐难再入天心。”
  陌楚荻低眉,“贤弟以为,为兄还能再活几年?”
  那淡漠的语气仿佛他真的命若轻烟,顷刻会从眼前消失。越临川心中一慌,怔怔看着陌楚荻。
  对面人见他这样,轻轻笑起,“为兄知道,你嘴上刻薄,内心却诚善,凡事又能明察秋毫,是一等一的典狱官,三殿下对你处处回护,也是知你堪受大任。只这要命的嘴巴,为兄劝你多管管些,原道你是最知道何样话对何人说的,不想六殿下夜闹大理寺时你竟那样顶撞,若六殿下当真手起刀落,你虽一时言辞痛快,没了脑袋,还能再去哪里逞这张利嘴?”
  越临川甩手,愤愤道:“才叫了你几天兄台,便比我那陆师傅还要聒噪,看不出一个镇日只知养花弄草的‘前’礼部尚书,各处的消息倒这般灵通。”
  “皇上还没下旨免官呢,你的嘴巴倒益发不积德了。”陌楚荻说着摇头笑了笑,“大理寺里的那档子热闹当日传遍京城巷陌,快赶上公案戏文了,即便为兄不想听,也挡不住声音硬往耳朵里钻。若细论起来,舅兄大人与我平辈,他既管不了你,我说你两句也是应该。”
  越临川突然转过身来,扶住陌楚荻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当日说要做个可讲真话的朋友,如今小弟却越来越不知道陌兄讲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陌楚荻一怔。
  “见我为你担心,说笑两句岔开话题原也自然,但这话题之内又有三殿下对我的恩惠,又有六殿下与我的宿怨,又有六殿下在京中的声名,陌兄说这些话,真是字字深意呢。”
  陌楚荻看他一刻,垂下双眼。
  越临川续道:“这几句话说得这般刻意,谈笑间全不似陌兄素日风格,倒真如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向小弟临终托付一般,陌兄是否……瞒着小弟些什么?”
  “为兄顽疾日深,现下日日咳血,如若流配出京必定无命归来,的确,命不久矣。”
  越临川闻言笑起,拍着他的肩膀道:“陌兄多虑了,小弟定将折子仔细斟酌,皇上素日甚喜陌兄才华,如今这点小事,至多降职贬官,何况有三殿下在朝中顶着,断不至于外放流配。”
  “若为兄说,为兄要的正是流配呢?”
  越临川手上一紧,瞠目看他。
  “为兄的供状贤弟看过么?”
  越临川今早升堂审问陌楚荻,尚未顾得上看他的供状,此时将状子自案上取过,匆匆看了一刻,也不只胸中是急是气,抖得手上的宣纸哗哗作响——“你……你都认了?……连鄂恒春那腌臜东西的话都……”
  “我府中的蓝睡莲确为越州牧得自天竺,派人千里送来。”
  “糜费千里,送来十盆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