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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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也不说 更新:2021-02-24 20:06 字数:4787
姜益面露难色,然而叩道:“微臣听令。”
毓疏言罢示意他背后户部诸人向前,道:“单凭州库存粮坐吃山空,仅为治标之法。如今大户门扉紧闭存米不售,恐为囤积居奇哄抬米价,你们惯掌流通,可有打压之法?”
同来的户部侍郎农乡惟道:“大灾当前,富贾不以国难民生为重,行此贪婪不义之事,望殿下下令严责,命其开仓售粮,并以政令规束米价。如此赤贫食粥,小户买米,灾情可解。”
毓疏正欲点头,却听喻青言道:“微臣朁越。微臣以为此法欠妥。”
毓疏早知喻青是毓清赏识荐上,心中已存几分好奇,此时见他两次插言,不由将他暗自衡量,口上道:“但讲无妨。”
“殿下方才提到‘流通’二字,微臣以为,适逢灾年,大户存粮亦有襟肘之忧,即便廉价出售,恐日久难持,与坐吃山空无异。不若开州库库银做本,以救急之名向大户高价买米,天下商人趋利而动,见有州库做底,可图厚利,必然争相运米入蜀。待米商云至,再以存米已足为名停止官购,到时米商积货在手,加之蜀道艰险,长途运回得不偿失,不能不低价抛售。如此一来,米源既足,米价亦平。”
毓疏凝目看他片刻,颔首赞允,向他问道:“听闻你家中世代经商?”
“殿下明鉴。”
“果真商贾出身与平常科举起家的士子思虑不同,我惯养天家,今日亦觉受教。”
喻青跪地叩道:“微臣惶恐,全赖殿下提点。”
毓疏挥手叫他起来,复向农乡惟道:“此事依喻青之计,为免官库损失过重,动静要大,收手要及时,你仔细去办。”
农乡惟得令下去,毓疏又将户部其他官吏分派监督分米运粮施粥抚民之事,几声令后,堂中仅余喻青。
“我监管户部日浅,有司要务不甚懂得,如今留你在锦官城总领协助,望你勉力用心。”
喻青拜道:“微臣定全力以赴,不敢负殿下重托。”
毓疏轻笑了笑,道:“喻青啊,我知你行伍出身,军中上下尊卑严格,你言辞之间谨慎拘礼是日久习得。不过如今既入户部,你周围的官吏相处融洽,即便与我说话也不似这般诚惶诚恐,只你如此,恐为他人难容。智者随势而动,明白么?”
最后一句似含深意,语气之中却听不出别有用心。喻青犹疑一瞬,点头道:“微臣知道了。”
毓疏起身,笑道:“不再添上一句‘谢殿下提点’,想你真的知道了。我出去向城中访些民情,调度之事由你全权执掌。”
次日锦官城外三里坪上十数粥棚依次排开,锅中白粥滚沸,水汽蒸腾迷蒙成阵。毓疏早起向城外查看,见施粥官吏大汗淋漓忙碌不停,受粥百姓秩序安定,个个焦虑翘首,那滚烫的粥饭盛至碗中,不及少凉便大口吞下,全似不觉烫痛。毓疏欣慰之余亦感酸楚,由随侍护卫着,缓步向场中边行边看。排队的百姓久饥盼食,加上毓疏为免招摇,只穿了件宝蓝常服,行走在队间并未有人察觉。似这般走了多半个时辰,错眼看见场边竖的大字告示,一为‘来者有份’,一为‘严禁拥挤’,那楷体字迹竟让毓疏看得一愣。
随侍见毓疏忽然停下脚步,看他汗透后襟发粘额上,当他累了,便道:“天气炎热,殿下玉体要紧,属下牵匹马来送殿下回城吧。”
毓疏只是反复看着那两张告示,面上露出些古怪神情,似在忍笑。随侍不明就里,听毓疏向他道:“你去问问,这两张告示是谁写的。”
那随侍与身边同僚对视一眼,依言离去。毓疏仍看着那告示觉得好笑,想着回京之后也要那人这般写上两张,到时挂在中堂,不知是怎样光景。
那告示上的陌体楷书丰逸之中略欠劲骨,微露青涩之意,像极了陌楚荻十三四岁时的笔体。
二十寿诞那日他送上的全套亲抄《古文观止》,今次离京仍有一本带在身边。
那时亲昵情分,却是去难再返……
那返回的随侍见三皇子轻蹙眉头,迟疑一刻,道:“殿下,马牵来了。这告示是户部喻大人所书。殿下上马回城吧。”
“天气酷热,你们不必都陪着,留下两个便可。我去尝尝粥饭。”毓疏言毕回身向粥棚走去,随侍们不敢违逆,两个年资较深的跟上毓疏,余下远远随了一刻,向场中散去协助维持。
毓疏到得粥棚,随意择了一口锅命人舀起一碗。随侍见那磁碗粗砺破旧,粥上浮着一层薄土,端在手上不愿递过去。
毓疏道:“不妨事,想来我那六皇弟在塞上行军时,碗里的沙土不会少过这个。”
随侍不得已吹凉了粥送到毓疏手上。毓疏端起碗抿了一口,面色骤沉,问道:“太仓新开,米量充足,为何将粥熬得如此稀薄?”
金吾令张悯慈此时已至,闻言向毓疏道:“回禀殿下,水米配比全按户部喻大人的吩咐,微臣不敢有半分差池。”
初握大权即有侵吞之嫌,这喻青究竟是何样人品。毓疏心中疑惑,向张悯慈道:“将喻青找来,我来问他。”
一忽儿喻青赶至,白净的面庞已被烈日晒得通红,脸上热汗混着尘泥道道纵横。毓疏见他这样,皱眉问道:“做什么去了?”
喻青抬手拿袖口擦脸,“方才后面的饥民等得不耐,生了些小乱,微臣过去安抚,已然平息了。”
“今日熬的粥你亲口尝过?”
喻青点头。
“一日两次仅吃这样的稀粥,换做你是饥民,你做何想?”
喻青一时有些呆住。旁边张悯慈道:“回禀殿下,喻大人今日也只在粥棚中喝过那一口粥。”
毓疏略觉尴尬。喻青忙道:“殿下,将粥熬成这样,并非无理。一来……许殿下不知,久饿之人不可骤然饱食,否则害命。二来,昨日农大人一句‘赤贫食粥小户买米’提点了微臣,微臣觉得,若粥饭过浓,食粥可饱,那些有能力自谋餐饭的小户人家亦会来此就食,真正支给赤贫百姓的米粮便会减少,若商米未至仓米已罄,恐无米为继。……大灾之下能省则省,以此稀粥为饥民续命,保其不死,来日灾情得解,以稀粥活命者必较浓粥为多。”
毓疏自幼养尊处优,这些道理听来有理,但一时并未全懂,复又问道:“你怎知道稀至何种程度可保不死?”
喻青思揣片刻,道:“所谓久病成医,微臣也是饿过之人,一日几餐、如何分配,曾是微臣数年之中第一大事。如今微臣以己度人,又将米量微增,定下此粥。微臣打算先施几日,待效果得显,再做调整。就好比……”喻青抬头看向毓疏,“微臣听医家讲,顽疾需用猛药,但若只为延命,需用温方,且视病情起伏随时调整……微臣以为或可借鉴。”
温方延命。毓疏思及陌楚荻,如何不懂,心中顷刻酸苦不已,嘴上却道:“讲解得很好,我已懂了。如此甚为妥当,依此办理吧。”
喻青点头笑起。毓疏将手中的凉粥递到嘴边正待再喝,被随侍拦下,道:“殿下,日已过午,殿下回城用膳吧。”
毓疏道:“此粥算做一餐。民生疾苦我不懂得,必得尝尝。”
喻青落了笑,淡淡看他。
回京已有半月,除了工部衙门中南方抗旱的一些条陈外,诸事平顺,唯有弄碧至今下落不明,令方杜若隐隐不安。
这一日公务结毕,方杜若出了工部大门正待上轿返家,见越临川自大理寺方向慢慢晃了过来,脸上挂着笑,道:“方大人,工部的班点儿果然严谨,下官候你多时了。”
经苏瑾谦一案,方杜若与越临川多有罅隙,如今见他带笑而来,不快之余心头微紧。
“越大人寻在下何事?”
“大理寺衙门中现下有个人,方大人或许认得。横竖不远,大人随我过去见见可好?”
方杜若一怔,弄碧二字浮上心头,却又觉得事无这般巧法,口中只道:“今日天晚,在下要回府用餐,越大人衙门中有事,明日向工部寻我便是。”
越临川笑,“事关生杀,下官不敢怠慢,方大人素有菩萨之名,就不怕如此拖延误人性命?”
方杜若沉吟一瞬,低声吩咐身后家人道:“你们暂且回府,全当轿中有人。此事切勿使六殿下知晓。”
家人点头离去。越临川侧身让路,伸手请方杜若先行。
到得大理寺内堂,方杜若在堂侧坐下,有小厮恭敬上茶。越临川在他下首坐定,吩咐道:“人带上来。”
一忽儿镣铐声响,狱吏押上一名囚服女子,长发散乱容色憔悴。方杜若仔细去看,当真是弄碧!
方杜若惊得几乎稳不住身形,然而只是紧攥茶盏,没有其余动作。
越临川并未看向方杜若,见狱吏踢弄碧跪下,向她道:“你是何人,讲给这位方大人知道。”
“……妾身弄碧,为前雍州牧卢衡妾室。”
“你抬头看看,这位方大人你可认得?”
弄碧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方杜若一瞬,低头道:“妾身不认得这位大人。”
“‘方杜若’的名字也从未听过?”
弄碧摇头。
“你昔年在长安绛仙阁为歌伎,你那亡夫卢衡曾于阁中摆酒款待这位方大人,绛仙阁诸人说你数次陪座,你如今却不认得了?”
“弄碧一介歌女,不过逢场卖笑,陪座之事一日几桌,自然不能将全体宾客个个认得。”
“不愧为常年卖笑之人,话说的滴水不漏。”越临川笑了笑,“那本官问你,你全家上下俱已在长安问斩,为何独你逃出?”
“妾身当日趁看守不备,孤身逃出,为恐人多口杂,并未……知会家中他人。”
“让你挺着将近七个月的身孕从卢府一路逃出,莫非六殿下手下的兵丁那日全瞎了眼么?”越临川笑着勾了勾手指,有狱吏将夹棍搬入堂中,越临川道:“不动些真功夫,你也不会说实话。”
方杜若起身拦在弄碧面前,“堂堂大理寺司法衙门,竟要当堂屈打成招么!”
“方大人,”越临川亦起身,立在方杜若对面笑着盯住他的眼睛,“您是朝廷命官,言辞之间应多加注意,切莫落得诬蔑同僚之嫌。所谓‘屈打成招’,是指人本无罪,以严刑逼之,强其认罪画押,如今这女子逃狱之罪已然定实,下官不过用些手段促她说出如何逃法,焉能算做‘屈打成招’?何况大人扪心想想,这女子方才说的可是实情?若连大人都不相信,她如今咬死嘴唇不讲真话,碰又不能碰,打也不能打,大人叫下官如何审案呢?”
“当日是在下私自放她出府,大人不必审她,审我便是。”
越临川扬声笑起,拊掌道:“方大人果真慈悲心肠,认的比下官想的还快呢——”说着行至主座案前坐下,“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将当日实情详细告知,若赶得上,下官明日早朝便要递折子了。”
方杜若回身望向弄碧,道:“卢娘子,委屈你了。”
弄碧垂头跪在地上,轻轻摇头。
接连施粥数日,饥情得缓。农乡惟开州库向蜀州全境富户高价购米,一时米车连绵于道。毓疏得知已有邻州商贾运米入境,决断之下,命将官购再延几日,待米源充足之时渐渐停止。锦官城内已恢复了几许日常秩序,街道污物俱已清理干净,大灾前期惨死的饥民尸骨也被分处掩埋。这日毓疏向一处饥民墓场祭拜完毕,骑马回城时恰逢晚粥开施,本想静静路过粥场,不知哪个百姓最先认出了他衣上龙纹,高呼一句:“是皇子钦差啊!三殿下来了!”
排队受粥的百姓霎时全体望来,毓疏向人群点了点头,却见百姓顷刻之间忽忽啦啦全跪下去,谢恩问礼之声四面乍起。
毓疏虽为天家皇子,但只随皇帝太子受过百官朝拜,从未见过此等局面,一时有些无措,凝神片刻,扬声道:“天降重灾为家国不幸,皇上以万民为念,寝食难安,特命毓疏前来赈抚。如今蜀州上下官民同心共度此劫,情可感天,灾情不日必解。毓疏请列位放心,有我毓疏一餐,必有蜀州百姓一餐,毓疏在此,定不叫蜀州红土再添新坟。”
叩谢之声轰然响起,毓疏望着马下跪拜不息骨瘦如柴的饥民,暗暗攥紧缰绳。
那一声声“救苦救难贤德三殿下”,鞭子一样抽在心上。
粗略用过晚饭,暮色已深,毓疏看过常务条陈,嫌房中气闷,带了两个随侍向城中街道缓步而行。路过一处巷口时,忽闻暗处幼童啼哭,声调凄惨。毓疏命随侍过去查看,一忽儿带过一个四五岁的男孩,随侍举灯去照,毓疏见那孩子满身脏污,瘦得皮包骨头,心生恻隐之心,蹲下抚着他的肩膀问他:“你叫什么?爹娘呢?”
许是那孩子年幼,听不懂官话,只是不停边哭边咳,始终不曾回话。
那些细弱的咳嗽一声一声敲在毓疏心上,他伸手将孩子抱起,身旁的随侍微露嫌恶之色,伸手想替他接过,却被毓疏挡开。一路抱回府衙,毓疏命下人盛了碗温粥上来,将孩子抱在膝上,粥碗递到他嘴边。孩子张嘴便咬,大口猛灌,呛得剧烈咳嗽,毓疏将粥碗撤开,轻拍孩子的背,孩子见食物撤走,哭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