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0 节
作者:月寒      更新:2021-02-17 05:46      字数:5024
  隐隐约约间,似乎能看见油尽灯枯地四顾剑,在弟子搀扶上山地过程中,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便是看在了山居的石门处,不知是在看寄托着东夷城将来地范闲,还是代表了东夷城童年回忆的幼弟影子。
  范闲与影子沉默地站在山门口,看着那行队伍向山顶前行,他们两个人站的笔直,或许是想表示自己对这位大宗师的尊敬,送别须站送,双眼平视,没有夹杂任何别的情绪。
  大宗师的身躯瘦弱矮小,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的扶持下,竟是快要看不到了,他身上的麻衣在晨风里飘浮着,穿着草鞋的脚根本没有着地。
  草庐后方的山并不高,离范闲二人所在的山门处是一整座山,相隔并不远,不一会儿时间,剑庐一行人便爬到了山顶。
  东方海面上的朝日,此时也跃出了宁静的海岸线,爬了起来。
  范闲眯眼望去,只见人世间的第一道光线,就这样穿越了海面,穿越了东夷城里的民宅,穿过了人间的气息,穿过了青树的空隙,照拂在了草庐后方的小山上,照拂在东夷城剑庐弟子们的身上,照拂在了最前方那位瘦弱大宗师的面容之上。
  大宗师脸上顿时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虽已至生命之末,虽身躯疲弱瘦小,却骤然间凌然于众生之上。这不是剑意气势,只是这个人的存在感觉。
  范闲一眼望向山头,在众人之中,便只能看见他。
  四顾剑一脸平静站在小山崖畔,任由微暖的、熟悉的阳光,从海那边打了过来。他微微眯眼,嗅着东夷城的空气,嗅着此间的气息,沉默地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临死的一刻,过往的历史,过往的一切,变成了大宗师脑海里的若干个画面,伴随着朝阳的金光,在他的眼前不停变幻。
  树下的蚂蚁,蒙着黑布的朋友,弟弟,雨,死人,烧府,剑,剑坑,坑里的烂布和垃圾,徒弟,徒弟,还是徒弟,又是剑,大剑,天剑,一剑横于天下,一剑护雄城,城未破,剑未断,但人要死了。
  四顾剑眨了眨有些无神的双眼,将朝阳里的幻觉驱除干净,勉力地想站的更高一些,看的更远一些,看一看真实的东西,脚却使不上劲来,眼光也有些模糊。
  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察觉到了师傅的想法,赶紧把他往上扶了扶。
  四顾剑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光清楚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守护了数十年的东夷城,看见到了城内生起来的炊烟,看见了那些摆出早市的忙碌商人,看见了那些无形流动于城市市井间的财富金银,看见到那些人快乐的笑容。
  临死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看见这些,所以他微微侧头,看见了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草庐,淡黄色的草庐,在很多年前,其实就只是一个破草屋而已,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杀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很得意。
  最后四顾剑看见了东夷城外的那棵大青树,在朝阳下,这棵经历了东海无数风雨的大树依然健康而狂放地生长着,庇护着树下经过的行人,旅人,商人,世人。
  真的是好大一棵树。
  第七卷 天子 第七十四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三)
  朝阳东来,以临庐后山丘,微暖晨光无熹微之迹,融融笼罩在山头,剑庐师徒计十余人,都在暖光之中,迎着日头站立,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画。
  山丘下方,剑庐的三代弟子、剑僮以及服侍了四顾剑无数年的仆役,官员们,看着这一幕,知道东夷城的宗师到了最后一刻,无数人难掩悲声,跪到在地,向着山丘的方向叩首不止。
  山腰,山居,范闲和影子看着那边,面上虽未动容,心里已然动容。范闲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怪异,其实这么多年了,他与东夷城的关系一向极为复杂,尤其是对于四顾剑这位大宗师,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指内心的认识,他只知道对方是一位超绝强者,是一个可以用手中的一只剑就改变天下大势的牛人,在很多过往岁月里,四顾剑就是他最大的敌人,然而月移星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但是范闲哪怕在昨夜,对于四顾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他与四顾剑的谈判,只是双方基于某种利益目的而搭成的合作罢了。对于一个害死了自己很多属下,杀死了很多庆人的大宗师,范闲实在是生不出太多的感叹。
  然而此刻。
  阳光来了,范闲忍不住苦涩地自嘲笑了起来,看着山头的那个瘦弱身影,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把这位大宗师看成了一个守护世间,爱惜黎民的革命者。
  影子往山门外站了一步,静静的、怔怔地看着山顶的四顾剑,看着与他地生命纠结伤害的兄长。在人间的最后几次呼吸。
  范闲退回到了山门地阴影之后,沉默了起来,不知为何。心血微微来潮,体内两股性质截然不同的真气缓缓地运转了起来。尤其是后腰雪山处那股强大地霸道真气。顺着两只手臂释发出来。在手掌边缘处周转而回。形成了一道极为圆融地真气回路,离掌只有半寸地距离,却是极为敏感地一道真气外放。
  他感受到了什么,感应到了什么,侧目向着东方望去。一直望到那边苍茫的海上。红红朝日之下正在呼吸的海畔浪花处。
  山顶上四顾剑的目光也落在了海浪处。
  远处有风来。抰着微湿的雨点,天上朝阳上头。有一抹微显厚重地乌云,风雨来了,似是送行,似是洗礼。
  ……
  ……
  除了范闲和临死地四顾剑外,没有人感应到了那个人刻意释发出来地气息。范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山居,从剑庐四方膜拜于地的人们身后离开。斜斜掠入东夷城,将自己地速度提升到了最快的程度。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踏过民宅商行,经过港口船舶。来到了东夷城外,邻近东海之滨的一处僻静沙滩之上。
  此时海畔的雨点已经密集地落了下来,打在沙滩上。万点坑。
  一道灰影掠过,然后极其强悍地在沙滩旁的青石上止住身形,正是范闲。
  他眯眼看着沙滩上雨点击打出来地小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澹州的悬崖下,他看着那半艘小船沉没。沙滩上留下地那些痕迹。
  风雨没有变大,只是这样清柔而冷冽地吹拂着。降落着。朝阳升地更高了一些,升入了雨云之后,整个东夷城的光线都清暗了起来,尤其是海上,浪花拍石,激起无数水雾,与空中降落地斜风细雨一交,平添几分迷蒙之色。
  水雾迷蒙的背后,缓缓显现出一艘巨船的身影。船身极大。是那种可以抵抗万里海路巨浪地远洋商船。船只无法靠近遍布礁石的岸边。只是远远地海中显现出身影,虽然距离极远。可是那种无来由的压迫感,仍然让范闲感到了一丝紧张。
  大海忽然在此时平静了下来,虽然风雨依然在继续,然而雨点入海无声,入沙无声,润泽世间皆无声,海浪不再暴戾地冲击海岸,只是缓缓地一起一伏,就像是这片大陆的呼吸。
  白雾之中,隐约行来一只小船。
  范闲深深呼吸一次,然后踩着微湿微软地沙滩,向着海边走了过去,迎接这只小船的来临。
  小船地船首站着一个人,此人双手负在身后,微白长发用一个布条系在脑后,面容古奇,双眼清湛而深不可测,一顶笠帽戴在他的头上,笠帽虽小,却让漫天温柔却密集地风雨无法靠近小船。
  船首坐着一人,也戴着笠帽,但是帽沿却没有遮住他颜色与众不同的头发,以及唇角那怪异而恐怖的笑容。
  叶流云来了,在四顾剑临死的时候,他终于来送他了。
  范闲的心头微感震惊,然后看着船尾坐着的那个人,温和的笑了起来。费介先生也来了,在快要心力交瘁的时节,能够看见一个至亲的人,竟是冲淡了叶流云陡然出现,所带来地震惊。
  ……
  ……
  小船靠近了海边,叶流云静静地站在船首,眼光穿越了海畔地青树山丘,投向了远方,大概就在那个方向地远方,四顾剑正在山丘上,凄
  惨而冷漠地看着海边。
  范闲站在风雨之中,抹了一把脸上地雨水,看着沉默一言不发的叶流云,薄唇微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水声渐起,费介从船尾跳了下来,在浅浅地海水里向着岸上走了过来。范闲赶紧上前,将老师扶上了岸,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眼神各自温和欣慰。
  范闲没有说京都里的问题,十家村的问题,陈萍萍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费介老师出洋远游是他一生的心愿,这位用毒的大宗师性喜自由,当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只怕他早就离开庆国这片大陆。陈萍萍既然把他骗走了。范闲自然也要接着骗下去。
  “这两年我们在南洋的岛上逛了逛。”费介看着自己最得意地弟子,笑着说道:“本来今年就决定启航。远行去西洋那边逛逛。”
  “西洋很远。”范闲看了一眼木然站在船首的叶流云,没有理会这位大宗师。牵着老师地手走远了一些,担忧说道:“以您的脾气,只怕要往西洋大陆地深处走,这一来一回得要多少年?”
  费介笑着看着他。说道:“以我和叶大师的年龄。此一去,只怕是回不来了。”
  范闲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本来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先生,没料着今天见着一面,却又是永别。暗自黯然一阵后,他强颜指着海中笑道:“有这样一艘大船,便是天下也去得。”
  费介回首望去。看着水雾之后那影影绰绰的巨船,嘎声笑道:“买了很多洋仆。还有些洋妞儿,生地和咱们这些女子大不一样,你要瞧着了。一定喜欢。”
  “我可是和玛索索呆过一段时间地。”范闲笑着应道:“怎么今天来这儿了?”
  费介先生先前就想说这个问题,他回头看着站在小船之首。没有登陆的叶流云,沉默片刻后说道:“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知道四顾剑要死了,所以想来送他一程。”
  “嗯……”范闲微微低头,余光瞥了一眼船首雨中如雕像一般地叶流云。用一种复杂的情绪轻笑说道:“四顾剑不是被他和陛下打死的?”
  费介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范闲也止住了这个话题。看着叶流云地身姿,也随着先生摇了摇头。
  ……
  ……
  叶流云沉默地站在小船前首。沉默地看着东夷城的方向,此时他头顶的笠帽似乎失去了效果,任由风雨击打在他地身上。再滑落船中,一片湿意。
  许久之后,这位大宗师忽然低头沉思片刻。然后向范闲招了招手。
  范闲微惊。表情却是没有一丝变化,镇定地走了过去,站到了齐膝的海水之中。看着相隔不足五步地小舟,恭敬请安。
  “我要走了。”叶流云温和地看着范闲,说道:“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在天下四大宗师之中,范闲从来没有见过苦荷,只是从海棠的身上,从北齐事后的布置中,从肖恩地回忆中。知晓这位北齐国师的厉害。对于四顾剑。则是亲身体验过对方惊天地剑意。清楚知晓对方的战线。对于皇帝陛下,范闲则是从骨子里知晓对方地无比强大。
  唯有叶流云。范闲少年时便见过对方,在江南也见过对方,那一剑倾人楼的惊艳,令他第一次对于大宗师的境界,有了一个完整地认识。
  而且叶流云和其他三位大宗师也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似一朵闲云,终其一生都在大陆上飘流着,暂寓,再离,就像是没有线牵着地光点,潇洒无比。
  正因为这点,范闲以往对于叶流云最为欣赏,最为敬佩,然而先是君山会,后是大东山,范闲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存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若有,也只能是五竹叔,而不是此时小船之上地这位大宗师。
  范闲知道叶流云此时开口是为什么,他沉默片刻后,没有请教任何武学上的疑问,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您为何而来?”
  雨中的叶流云微微仰脸,整张古奇地面容从笠帽下显现了出来,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在这样珍贵的机会里,问出了这样一个令他意外的问题。
  只是沉默了片刻,叶流云说道:“我为送别而来。”
  “为什么要走?”范闲再问。
  “因为我喜欢。”叶流云微笑应道。
  “那当初为什么要出手。”范闲最后问道。
  “因为……我是一个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