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4 19:55      字数:4795
  等了又等,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那致命的掌风却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微睁开眼,只见一只苍白如玉,仿佛透明的手悬在他头顶,手的主人面上正闪过无数表情,快得让他分不清,变幻到最后,却只剩全然的悲哀,那脸的颜色白得发青,渗出惨绝的凄丽,和着嘶哑的语声:“罢了,你我二人,从今而后,永不相见!就当……就当从未认识过!”
  话音未落,已然吐出一口血来,他也不去擦拭,只手轻扬,将床上带血的长衫吸过来覆住身子,转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余下的夜飞孤身站在血迹斑斑的房内,目光呆滞,夜风从敞开的窗口中呼啸而入,一切都只如一场短短的梦。
  应该庆幸逃过生死大劫的他,心里却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就这么呆站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两腿僵直,才抬眼看向别的地方,视线一接触床上丑陋的尸体便俯下身干呕。但因未曾进食,自然吐不出什么,只是一再重复呕吐的动作。
  好不容易吐完,他茫然动身,象个木偶般朝门口移动,一步步向前走。
  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他只想离开,走得远远的,无论到哪里都无所谓。或者,他方才已经死了,夜飞这名字,是一个叫苏引玉的人所取,而引玉已经没有了,夜飞又在哪里?从今而后,世上该是再没“夜飞”这个人了,但这个活着的人是谁?
  他一边走,一边傻傻的想,越想就越不明白。街上的更夫看见这样一个三更半夜游荡着,动作又僵硬的影子,还以为见了鬼,直吓得魂不附体,远远逃开。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天色渐渐发亮,东方初升的第一道阳光直射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终于软软倒了下去。
  11。
  两年后
  偌大的厅堂里,到处是耀眼的白色和此起彼伏的号哭,一副紫檀木棺放置在大厅正中,众人围跪四周,哭得好不伤心,只有一个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男子远远站在一边,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的冷冷看着。
  一个与他面貌略有些相似的妇人踉跄站起,走到他身前,哭着道:“引玉,过去磕头。”
  那男子没往那边去,反在她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向大门方向走去,步履虽缓慢,却极是坚决,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妇人看着他走出门的样子,心中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眼泪不断流下,嘴里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引玉慢慢的走出那阴暗的庭院,太久不见的阳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双眼,终于结束了吗?他竟然还活着,这可真是奇怪的事。
  两年了吗,好长的时间,比从前的二十几年还要长,他还以为已经又过了二十年。
  开始刚被带回主宅的时候,他每天都想杀掉那个人,却发现自己的食物中持续的被下着一种药——一种抑制功力的药。对不会武功的人,一点伤害都没有;对他这种人,才有特别的功效。
  过了一段时间,他只想死,用尽所有方法都一再失败,甚至到后来,会被整天四肢分开的绑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连吃饭、如厕都要当着那个人的面。于是他不吃东西,以为这次一定可以成功,那时他便会被从身上下另一种药,一种效力极强的春药。那种药非但令人不想死,还会哭叫着求人侵犯他,不管对方是谁。
  最后,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这样好多了,只是偶尔会做一个很甜美的梦,甜美到从梦中醒来后,想马上又睡着。那个人听见他的梦话,会狠狠逼问他“夜飞”是谁,他说不知道,就被整弄得几天都睡不着觉。
  直到前几个月,那个人才告诉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事,巧取豪夺、杀人越货,手下的杀手死士几月几日接了什么生意,杀了什么人,抢了什么东西。他没有表情的听着,心中想的竟是原来我真的象他,怪不得从前有人说我是妖怪,有这种父亲,儿子又会好到哪里?
  整整两年,他没走出过那个院子,就算准他在家中走动,也总是有人跟着他,杀不了、逃不了、死不了,他真的已经不存任何幻想,那个人不但是个疯子,而且是天下最阴险狡猾的疯子,他从前引以为傲的智计在那个人面前,完全是小孩子的把戏。
  近些天来,那人出现的渐渐少了,却每来一次都变本加厉,完事之后用一种不舍得又充满怨毒的眼光看着他,他还以为会得到最后的解脱,谁知那人自从有一晚盯着他看了整整一夜,却什么都没做以后,便绝迹不来。
  今天他一出房门,看见的便是满院素白,心下已有所感,听得底下的仆役窃窃私语,道是请的名医说老爷这两年纵欲过度,掏空了身子,已然回天乏术。正嚼舌间,看见了他,才纷纷躲避。在这个家里,他的身份是最大禁忌,都知道有这么个庶出的少爷,却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包括他的亲娘和众多所谓的兄弟姐妹。若有人和他多说上几句话,老爷势必大发雷霆,久而久之,只要见了他,便会自觉闪避。
  他却早已将那些话听了个清楚,心中不知轻松多些,还是嘲讽多些——这也算是报复的一种吗?也许只有这种死法,才适合那个曾经被他称为“父亲”的疯子。他这是第一次不用武功,也可杀人,两年前的那一晚便想做的事如今自动达成,却殊无高兴之意——准确的说,他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一切都索然无味,连死也是,而且他懒得去寻死。眼下的他只想好好的多晒一下太阳;还有,他会试试,他还可不可以做回从前的苏引玉。
  京城·镇远大将军府
  自从将军府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二少爷,老爷夫人得偿夙愿,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一派喜乐。全因府中主人一向待人甚好,主人家得了幸事,下人们也跟着高兴。加上这二少爷虽流落在外多年,却天性良善,对人从来没有坏声气,就连对打扫庭院的下等仆役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一说起他来都是由衷的喜欢敬仰。
  老爷雷震天,大少爷雷允武,二少爷雷允烈,一家人的名字都是响当当的将门之号,老爷年已六十开外,仍能带兵出征;大少爷留守京畿,负责京城防卫安全,是当朝有名的青年将领;只有二少爷,对领兵打仗毫无兴趣,家人却也不勉强他好不容易才找回的亲人,只要平安开心就好,就是有一样让所有的人都为他担心:允烈少爷经常会一个人发呆,每次发呆发得最狠的时候,手里定是拿着块看起来不怎么样的玉佩,若有人想看看,他无论如何都不给,便象是什么活宝贝一般。这个怪癖连老爷、夫人和大少爷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问他他不说;劝他他不听,除此之外倒是千依百顺。
  可不,现在又是允烈少爷发呆的时侯。刚习完字,他顺手又拿了张纸铺开,用他还不是很好的书法在纸上不停的写两个字。正面写完了写反面,终于密密麻麻看不清楚了之后,他叹了口气,又拿出那块摩挲了无数次的玉佩,直直的盯着看。一边看,一边一个人笑,笑了一会儿又接着叹气,强被留在外面的书童等了好久还不见出来,心知肯定是老毛病又犯了,偷偷探头,果然不错,看这次的阵势,没个把时辰是醒不过来的了。
  等到允烈终于发完呆,走出书房门口的时候,可怜的小书童已经歪倒在门槛上睡着了,允烈倒也不叫醒他,径自往自己房里去。刚到内院,已经有仆从传话,说老爷夫人在前厅等着,有要事相商。
  他心下疑惑,找他会有什么要事,脚步却转了向。
  到了前厅,发现不但父母皆在,连事务繁忙的大哥和已经早就出嫁的姐姐也抱着儿子坐镇,他吃了一惊,看来真的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便连忙问起。
  却见几人互使眼色,最后由他大哥开了口:“二弟啊,你年纪不小了。”
  他想了想道:“也不是啊,我今年二十岁,应该不算老吧。”
  老父轻轻咳了一声,大哥只好接着说,“二弟,我是说……你觉得女子如何?”
  大哥的话好奇怪,这两个问题完全无关嘛,但他还是回答道:“很好啊,母亲、姐姐她们都很好。”
  这下母亲也咳了起来,大姐自告奋勇的上场了:“跟你明说了吧,允烈,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他还是不明白,满脸茫然的摇头,却听得母亲柔声道:“烈儿,我们的意思是,你该娶妻了。”
  瞬时之间,他真的愣住了,他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平常人家的男子在他这个年纪也早该成亲了,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娶妻的事。这两年来,他的眼中非但没注意过任何女子,便算是男子,除了几个寥寥可数的朋友之外,也大多分不清容貌。他无时无刻都在意记得的只有一个人,此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这两年来,他每天都要把这个人想上一会儿,然后这一整天才可安然喜乐;也每天都会担心一会儿,猜这个人现在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心中祈愿他千万不要遇上什么不好的事,还有,别随便杀人。
  难道这样的自己,还可以娶妻生子?想至此处,他开始摇头:“我不娶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成亲。”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面面相觑,老父从椅子上“腾”地站起:“你这是为何?”
  他双膝跪地,语调却甚坚毅:“孩儿已经有喜欢的人,岂能另娶?”
  众人脸色稍霁,姐姐道:“允烈,你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只要身家清白,咱们便去提亲,何必说什么终生不娶的傻话?”
  母亲、大哥也跟着点头道:“只要你喜欢,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也可。”
  他苦笑道:“他不会再理我了,再说……他也不是姑娘。”
  这句话说到后面几个字,家人听得好生古怪,大哥允武试探着问道:“不是姑娘?难道是有夫之妇?这可难办了……”
  他又一次摇头,再不吐露半点,只是恳求家人原谅:“除去此事,我什么都答应,孩儿不孝,只有这件事万万不能。”
  他既不说实话,又固执至此,把老父气得当场就要执行家法,亏得母亲她们在旁劝解,才余怒未息的拂袖而去,他兀自直挺挺的跪着,心中也是极为难过;却绝无后悔之意。
  12。
  自那日老爷不知为何事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连夫人都劝不过来,允烈少爷在老爷房前跪了整整一天,最后只得到一张短笺,看了上面的话,少爷一言未发,便起身回房,一连三天没出房门一步,送去的饭菜都原封不动的放着,整日里看着那块破玉佩,便象魂魄也被摄了去。夫人两边失措,哭了那边又哭这边,不得已,派人通知少爷的朋友将他接走,一来让少爷散散心;二来也让老爷消消气,待十天半月后再回来,说不定会好些。
  允烈此时坐在最谈得来的朋友家中。
  这位朋友姓赵名瞿,虽富可敌国,却不骄不躁。以他资产,要购得官位简直易如反掌,他却是无意入仕,只说太累。自与他不期而遇,便直叹官宦子弟中竟有如此璞玉,执意结交。他本对任何人都无心留意,这赵大哥的为人却令他着实敬佩,于是便成了他第一个朋友。此后陆续结交了几人,也都是由此人引见,只觉各有各的好处,众人之间来往虽不甚多,诚然贵在知心。
  赵瞿知他心中烦闷,也不追问,只与他聊些琐事趣闻,忽的说到近日京城之内,连接有巨富大官家中被窃,那被盗的却个个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于百姓来说倒是人心大快;于被盗者自然乌云罩顶,因所失之物,尽是不可报官的贼赃贪银,只有自叹倒霉便罢。也有人暗暗请了江湖高手查访,那下手的人却忒是厉害,行事间干净利落,又从未取错一件物事,若有机会,倒要结交一番。
  允烈不觉笑道:“你家财甚巨,只怕结交不得。”
  赵瞿道:“他若想要我什么物事,只管取了便是,反倒怕他不来。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此人行事的手段,倒有些象从前极负盛名的‘玉狐’,只是那‘玉狐’已经销声匿迹两年有余,现下也只能猜测。”说至此处,他悠然神往,喃喃道:“我平生最好者,莫非结交妙友,不管他是谁,都不失为值得一交的人,只可惜他来去无踪,难得一见呐……”
  允烈从听见‘玉狐’二字,心便彭彭乱跳起来,从前虽然不信,现在却只有一点希望也要逼着自己相信,当初分手时如此决绝,他却无论如何都想再见引玉一面,倒不一定非要与他如何,起码想知道他过得怎样。不管能否重聚,他早已下定决心,这辈子不会再喜欢第二个人了,也许正因如此,反而一无所求。
  想至此处,他定下心神,对赵瞿说道:“你若想见他,我倒有一个法子。”
  这几天来,京城里到处都听得见一个小道消息,富商赵瞿家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件稀世的宝物,任谁要借来看看,都不舍得,问他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