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蝴蝶的出走      更新:2021-02-24 19:50      字数:4825
  端木秀峰修眉微蹙,道:“我从左近人家找来帮手,要来长绳缚在腰间,攀岩而下。在半山腰中一株老松上,找到了卡在树梢中的母子二人。那女子脸色灰白,死搂着怀中婴儿,尚敞着胸怀喂乳于自己儿子。此时虽属秋季,但山中却已有料峭寒意。那女子竟解怀敞衣,丝毫不俱寒冷。”
  凌横塘眸光不知不觉微显潮润,张了张嘴,欲说不说。
  端木秀峰续道:“那女子见到我,费力举起婴孩,示意我先将那婴儿抱上去。我接过后对她说,稍后便下来救她。她无力地点了点头。然而,就这么一上一下的功夫,左不过半柱香时间,等我第二次下去后,却发现这个女子已然昏迷了。我依前法,将她抱住带上山岩,又猛掐她的人中。然而那个找来的帮手在旁边试了试她的鼻息后说:‘她已死了,你还忙乎什么?’我因知刚刚还在崖下见她有力气举起婴儿,于是并不死心继续施救。但是过得片刻,她的身躯竟慢慢僵硬。我才知她确实死了。”
  凌横塘喃喃道:“怎么一会儿功夫她就死了呢?你也对她说了,会下去救她。就算撑也要撑住。”
  “后来才知,她是左近山里人家的媳妇儿,抱着儿子到娘家小住,恐是雨天路滑,山雾迷离才失脚在山谷下。而距救她上来那天,她离开夫家已是十天以前的事了。可见这十天她就是这么挨过来的,若是我不去救她的话,她获许一时三刻仍不会死。但是……等到她儿子被救,也得知我会下去救她,她心志一松,就此……”端木秀峰摇头道:“假若我抱她儿子上去时,对她说‘唉约,这孩儿怎么脸色发青’。我想,她可能会撑得住。”
  凌横塘脸色渐渐凝结,目光停留在端木秀峰身上。良久……她才微悚道:“我明白了,你是在担心我爷爷……”
  端木秀峰极缓说道:“诏狱是何等所在,想必你也清楚。有许多人进去没几天便传出噩讯。而景文公能撑到现在,绝不是许显纯等辈发了善心。我猜他可能还有未了心事,我怕的是……”他的脸色显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你见了他,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指间发白。凌横塘的手紧捏住瓷匙,只听“啪”的一声,匙柄应声而断。碎瓷割伤了她的手指,渗出殷殷血丝。她忙吮吸伤口,咸腥味弥在喉间,“难道我不去见他?千辛万苦来京城一趟,弄得无功而返。”
  “这也是我的猜测。让你不去见他,也实谓不近人情。所以这事你还得自己想明白。至于无功而返那倒没有。崔呈秀既然收我的人情,景文公以后的日子想来会好过很多。”
  “这我做不到。”凌横塘摇头,茫然道:“假若爷爷真遭遇不测,我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又有未了心愿,假若死前也无人可诉,无人可知……”
  “那么,就由天来注定吧!”端木秀峰淡淡道。“横塘,对不住。让你不好过。其实我也很彷徨,所以才让你自己定夺。”
  凌横塘一阵黯然,黑眸越发点漆也似,“没有。十一哥担心的极对,也提醒的及时。就如你所说,一切由天来注定。”
  端木秀峰沉静不语,似侧耳倾听。
  不多时庭院外传来脚步声,端木秀峰奇异作色自语:“安九不是补眠去了?怎么又回转?”他推椅起身,几步抢到屋门口处,脸朝外问询:“怎么了?为何步子急燥。”
  安九一步跨入室子,亦脸色冷峻,道:“快换衣服,我已命人准备马车去。刚才崔府来人,让你们即刻去诏狱。”
  “怎么这么快?”端木秀峰与凌横塘几乎是异口同声。又相视一眼后,端木秀峰才低缓道“我还以为至少等得两天,也该是晚上去才是。”
  “具体不清楚。这是腰牌和我姨丈的手书。”安九将三块铜形的腰牌放于桌上,道:“我仍与你们同去。”
  凌横塘自安九进屋后,她的手就微微颤抖。端木秀峰边淡淡笑道:“现在已成定局了,横塘快回屋去换衣服,我们在宅外等你。”
  凌横塘方才如梦初醒,“哦”了一声后就出门朝西厢去。
  看着她背影,端木秀峰至内室衣架上取下外袍,边与安九往屋外走,边披衣上身道:“今日许显纯在否?”
  安九叹气道:“果然被你看出端倪,他出外公干去了。”
  “你姨丈与这管理诏狱的镇抚司大人有嫌隙吧!趁其不在,才让我们去探狱。”
  “正是。”
  端木秀峰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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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四十一章节 探狱(下)
  (起4E点4E中4E文4E网更新时间:2006…5…13 9:52:00  本章字数:4492)
  北镇抚司狱设在一个前后五进院落里。外观青砖叠瓦,与普通官衙并无二致,唯其外面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方予人以阴肃之感。
  在第一进院落官署中,向当值官员递上手书和腰脾,又被检查了随身携带的包袱,缴卸了佩刃。便由一名差隶带领往第二进院落而去。
  狭窄的屋弄,高屋下洞开的小窗,罗雀也不愿停驻的石檐,不时巡游来往的兵土……直到此刻,凌横塘才意识到自己已进入了诏狱,她甚至呼吸到院落中散发着腐败的气息,踏触到覆满茵茵青草的泥土里渗满着的血污。
  院虽有五进,却内里屋屋相联,弄堂曲里拐弯。曲折迂回处,根本弄不清自己行到第几进院落。直到停留在一扇铁门前,差隶“哗啦”一声抖出一大串铜匙后,凌横塘才悴然醒神。四顾左右后,深觉自己幸亏不曾谋算劫狱,且不论这蛛网似的屋宇布局,也不论诏狱内外兵士如临大敌般的严阵以待,就算是找到拘押爷爷的屋子,试出开启这铁门的钥匙也得化上一点时间。(作者语:横塘此时脑子多半锈住了,不知道用利刃便可削断锁环。若要劫狱,端木秀峰那把逆鳞剑不是吃素的。)
  “咣当”一声,重重铁门开启。已适应室外白光的眼眸乍见的是——室内的一片漆黑。爷爷便在里面么?凌横塘的心急剧紧缩。
  “我就不进去了。”安九道,“与这位差使小哥在外面叙话聊天,外面多亮堂,这屋内黑漆漆的不舒服。”
  “劳小哥费神,这点小钱不成敬意,聊以喝茶卖点心罢。”端木秀峰取出一锭白银,递入差隶手中。
  差隶迅速将那银子纳入怀中,咧嘴一笑:“客气,请便吧。”进狱门内取出一长条凳,招呼安九道:“这位兄弟,我们坐那檐下去。”
  随着身后第一道牢门的关闭,狱内又沉入昏暗中。
  屋内长廊十数步才见一长烛发出微弱的光芒。长屋里分成几十个小间,每间都制有一木窗一木门。窗离地只数寸,方寸之间约两只手掌般大,容人递吃食进去。木门外装着铁销。凌横塘闭目适应黑暗后,才趴在地上从窗口内视,屋是空的,黑乎乎看不清有人形存在。
  “在这里了!”端木秀峰在最里端数上第二间招呼她。他的目光尚停留在窗口。“其余都是空的,只有这间有人。”他向她招手。
  虽然一再提醒自己要镇定,然而端木秀峰一招呼她,凌横塘就觉嗓子眼堵得发涩,急趋几步。端木秀峰已然拔开门上铁销,开启木门。她急入室内,又猛然止住脚步。
  纵然知道诏狱内欲独善其身是妄想,端木秀峰还是吃了一惊。虽然牢内光线昏暗,但他还是感觉到嗜血的苍蝇嘤嘤乱舞;虽然步过长长甬道,早已适应了狱内驱之不去的腐肉气息,但他还是嗅觉到此刻中人欲呕的阵阵腥臭。黑糊糊草堆上缩成一团的人形,他便是景文公吗?
  顿住身形的凌横塘于室门口足足怔了半柱香时分后,终于在地上人形微动时,她才醒过神来,跪于地上,膝行至那人身边,低声轻唤:“爷爷。”想用手去抚却又不敢。
  闻声后,那人身子剧震。挣扎欲起,喉间“咳咳”有声,焦急却发不出任何声息。
  凌横塘挽住那人的手掌,轻声道:“爷爷,横塘看你来了。”
  周景文吃力地抬腕摇手,胸腔中喘气甚急,却仍不能发声。端木秀峰游目四顾,发现门边瓦钵中还剩小半钵水,便取过水来端至他的身旁,矮身跪坐,慢慢地扶起他,使之半躺于自己怀中,边轻拍他的后背。过得片刻后,周景文才“咳”地一声,似咽了口唾沫。端木秀峰忙端起瓦钵喂以清水。
  “你……怎能前来?速速离去。”周景文终于吐出见到亲人的第一句话。
  凌横塘不安地挪动下身姿,只低声道:“爷爷,你受苦了。横塘带来干净衣衫,这就侍候着您换了吧。”
  周景文最初的焦灼也似平复下来,只“嗯”了一声。
  看着凌横塘从包袱中拿出干净衫裤,端木秀峰道:“横塘,让我来吧。”
  边用布醮水擦拭与衣衫粘结的血痂,边缓缓除下周景文的外衫。端木秀峰看着周景文——他闭目微思,眉头微皱,似忍着痛苦,又似若有忧思。除去他最后内衫裤时,凌横塘背转身去稍作回避。端木秀峰的手却微抖,阴暗的光线,也遮掩不住加于周景文身上的羞辱疮痕。他眼光与之相触处,见对方忽睁开眼,清明若水的眼神一片坦然,也有那么一丝窘迫。
  “你是华堂的……”周景文缓缓开口。
  “嫡孙。”端木秀峰飞快的替他套上衣衫,又招呼了一声凌横塘。
  “很像。”他喃喃低语一声。
  凌横塘从怀中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替周景文重梳发髻。端木秀峰仍复把他重抱在怀,使之重心斜倚于自己身上。横塘缓缓打散周景文的发髻,用手轻笼后,却不敢用梳子,稀疏的头发上,血痂块块,她怕梳子下去,会触痛隐于发内的伤疤。又挥赶着着盘旋的苍蝇。端木秀峰发现她眼眶蓄满了泪水,但并不落下,只是语声平静地说:“爷爷,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挨过这几日。”
  周景文良久不答言,半晌才道:“好孙女儿,我知道你是有志气的孩子……你母亲好吗?”
  “好!”
  “那你姑姑呢?”
  “她跟姑父一起隐居于乡间,也安好。”
  “嗯,这就好了。”周景文长吁口气。
  周景文的态度太过镇静,端木秀峰心间不由自主腾起不祥预感。他本以为以他烈火般的性子,对阉党不让分毫不假词色的慨然,这个年纪小于端木华堂的文士应该是性情固执激烈,却孰不料竟是安祥宁静。
  “但横塘很不好。”凌横塘诉说道:“横塘的信念是,要爷爷安然活着。爷爷能成全横塘吗?”
  周景文慈和一笑:“能,当然要成全我的横塘孙女儿了。”
  凌横塘极松地挽好了周景文的发髻,转到他面前道:“那么我们拉个勾儿吧,爷爷可不许耍赖。”
  周景文叹气道:“还是小孩子啊。”话虽如此,他仍是伸出手去,与凌横塘拉了个勾儿。
  一眶的泪水再也忍受不住,纷纷滚下脸颊。凌横塘哽咽道:“君子重诺全信义,爷爷既然许了横塘,我就会于爷爷在出狱那天,等在大牢门口,接您一道返乡。”
  周景文点头:“好……好……一道返乡。横塘,你先出去片刻,我想同华堂孙儿说几句,可否。”
  凌横塘一怔,抬头看眼端木秀峰,才道:“也……好!”
  “权党乱政,有志之土纷纷落马惨遭荼毒。大明朝走到这一步,我等读书人还有何所求?”瞧着凌横塘走出狱室的身影,周景文缓缓说道。
  有何所求?端木秀峰感到悲哀。这句甚是耳熟的话令他想起李贽。在狱中用剃刀割断自己喉咙的李贽,狱卒问他“痛否”,他回答“不痛”。还说了句“七十老翁何所求”。那时候的东林党正意气风发,把非名教所能羁络的李贽学说视为眼中刺,异端之渊薮。是痛加挞阀的对象。于是本该出狱返乡的李贽宁愿以死来血诉东林党人对自己的迫害。“与其死于假道学之手,宁死于妇人之手”,李贽最终虽没死于妇人之手,但也是死在了自己一把剃刀下面。
  不过匆匆数十年,而今东林党人也走到了被痛打落马的地步。争来争去,家国内有党派纷争,外有强敌伺机而动。“如人家方有大盗,而妻妾仍在争床第间事。”这党争,不正是妻妾间的床第之争吗?端木秀峰微微一哂,又蓦地心寒,想到了端木山庄,兄弟们之间的争执,岂不是如此?
  “而进得狱内后,方知自己最挂念的不是以身殉义,而是家小。”周景文的眼睛渐渐迷离惆怅,“女儿女婿可曾和睦?横塘是否安然?最放心下不的就是横塘了,这孩子性子和她……一样。在狱中我最担心便是她会不顾一切跑来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