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
团团 更新:2021-02-17 05:33 字数:4869
自己的恐惧。
一片寂静中,我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但我一时无法调匀呼吸。
“虎,”黛跪在我身边,“你在做梦。”
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发现自己刚才可不止在做梦而已:我哭了。这个发现让我突然感觉很丢人。这太可怕了。
“别这样。”黛柔声说。我知道她什么都看见了。
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只觉得又冷又怕,宿醉后的恶心一波波袭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切全乱了套。酒在我胃里翻腾着,一个劲地往上涌,我把脑袋顶在膝盖上,好容易才强忍着没吐出来。我筛糠般地抖着,一遍遍低声诅咒着,直到黛从后面环住我的脖子,像哄孩子似的把我抱在怀里。
“没事了,”她在一片黑暗中低语,“没事了。”
我甩开她的手,猛地站起来,转头盯着她。烛光已经消失,但月光从窗板里漏进来,把她苍白的脸照得亮一块暗一块。她的眼睛藏在阴影里。
“是你,”又是一波颤栗袭来,“是你。”
黛跪在地板上,抬头看着我:“你梦见我了?”
我努力组织着语句:“你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接一个……你用剑杀了他们,后来又要杀我。”我仿佛又看见那张兜帽下的脸,“黑地板板,女人。你像杀掉阿拉达一样杀了我!”
一片寂静。我愤怒的责难消失在黑暗中。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但显然很是失落。“我知道了。我杀了阿拉达,向你转过身来时,你眼睛里那仇恨是针对我的。”
“才不是。”我一口气说了下去,“才不,黛。我是在狠我自己。我以前也杀过很多人。比起你,我杀起人来更没有理由,良心上的负担也更少。”我再也站不住了,干脆在屋里来回走动起来,仿佛一只困在笼中的大猫。“那时候,我从你身上看见了我自己。过了这么久,突然看清自己的所作所为,看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这太可怕了。”
“我们都是剑舞者。”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更好。我们有理智,有思想,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我们会钻牛角尖,因此也学会了自我调节。”黛微微一笑,“楚拉的勇气解放了楚拉,让他自由地拿起剑。那女人则因强暴和杀戮获得举剑的自由。”
“黛——”
“以前你说过,我还不够冷酷,不够无情。”黛摇了摇头,她的辫子擦着右肩,“你错了。虎,我是个无情的人,我的棱角已经锋利得过头了。”她的脸上没有笑容。“死在我剑下的人不计其数。他们杀了我全家,抢走我弟弟,还毁了我的贞操……只要情势需要,我还会动手杀人。”月光在她的金发上闪闪发光,“你的梦是对的,虎。我可以杀一百个阿拉达……他们的尸体倒下时,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我看着她。这间低级旅店硬实的木头地板上,正跪着一个骄傲的剑舞者。我知道,这个人有理由要求整个世界一起为她做出牺牲。因为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哑声说道,“你怎么会把自己变成这样?”
黛抬头看着我:“如果我是男人,你还会这么问吗?”
我回视着她:“你说什么?”
“如果我是男人,你还会这么问吗?”
她很清楚我会怎么回答。
二十三
黛和我没有马上离开竺拉。阿拉达的宫殿守卫已经开始调查凶手的下落,但我现在还无法动身。金矿里的三个月在我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我要补充能量,休息几天,还要练习剑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我们最缺的也是时间。现在,贾梅尔已经离我们近在咫尺(我和黛都相信阿拉达对我们说的是实话),黛自然迫不及待地想去瓦什尼人那里找他。不过,她始终耐心地等待着。这种耐性我以前从没在其他人身上见过,我自己更是望尘莫及。
我们没再提起彼此的过去,也没再谈起我们走到今天这步的原因,只一心讨论怎样解救贾梅尔的问题。以前我从来没有跟瓦什尼人打过交道,但多年来也积累了一些关于他们的知识。他们和汗吉人不同,对外人并不抱有敌意,但瓦什尼始终是个危险的部族。我们需要精心计划,小心行事。
“我们不会再玩什么奴隶贩子买奴隶的把戏了,”从宫殿里逃出后第三天,我对黛说道,“上次这馊主意让我们尝够了苦头。再说,如果瓦什尼族长真的很喜欢北方奴隶,我可不想再把你陪进去。”
“我就知道你早晚会发现那是个馊主意。”黛低着脑袋,用软皮擦着剑刃,“你有其他办法吗?”
我靠着墙蹲在地上。虽然现在身上已经没有铁链,但这个习惯动作一时还是改不掉。“没有。也许我们不妨直截了当些,就这么骑进部里找他。”
“我们手里得有些让族长感兴趣的筹码,”黛提醒道,“否则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放了贾梅尔?”
我挠了挠脸上的疤。“阿拉达那袋钱还剩下不少,那袋子本身也值不少钱,上面的宝石准能卖个好价。”我心不在焉地动了动左肩,“说起来,他还得感谢我们帮他宰了阿拉达呢。这样一来他和他们的协议就作废了。”
北方长剑一阵闪亮,黛抬头向我望来。她未经束缚的头发在发红的阳光中闪着白亮的光。“我雇你,是想让你带我穿过庞加。既然已经来到竺拉,你不必再为我弟弟犯险。”
“这么说,你是觉得我还没恢复到可以使剑的程度咯?”
“难道你已经没问题了?”黛平静地问。
我们俩都很清楚这问题的答案。我在矿脉里待了三个月,逃出来后只歇了三天。
“我说过,我会去的。”
“那我们走吧。”她将剑尖搭在鞘沿上,手一送,剑稳稳滑入鞘中。那咝咝的摩擦声仿佛钢铁与皮革的奏鸣曲。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动身了。
我们买了两匹新马,一路向南岭脚下奔去。黛那匹带黑斑的小犁马有双相当有神的眼睛,眼神像个大活人,马鬃马尾颜色斑斑点点。我自己的马也是匹去了势的牲口,但颜色比黛的马简单得多,一身平平无奇的棕毛,和我那匹大公马一点也不一样。它身上没有黑点,连马鬃和尾巴都是呆板的棕色,性子也闷头闷脑的。
我们骑出沙地,来到沙漠和山地交界处。每前进一步土地的样子都在变化,我们仿佛在一只巨大的变色龙背上前进。一开始马步所到之处全是沙地,后来沙地里夹进一垄垄干巴巴的小草,最后周围才算有了点植物带的样子。
我看着黛的马。它迈步的样子扭扭捏捏,活像个大闺女,十分有趣。要不是我觉得黛走路的样子一点也不扭捏,准要把这比喻说给她听。
虽然走得不快,这牲口倒很能玩些花样。它一路踩着碎步,踏着节奏,轻柔地喷着鼻息,还不时用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向我的马递几道秋波。
“我知道它为什么被阉掉了,”最后,我开口说道,“看这副德性,它准当不成种马。”
黛一挑眉毛:“为什么?这可是匹好马。没错,他是有点不安生,可这也不是他的错。”
“是‘它’,不是‘他’。”我纠正道,“这家伙哪里配得上雄性词儿?我敢打赌,它没被阉掉的时候也跟现在差不多。”
黛没再答腔。好吧,他——不,它,毕竟是她的马,她难免要帮它说话。
我们走过盐碱坡和起伏的草地,周围的植物渐渐有了点儿精神。马蹄落在灰色的石面上,踩过灰绿色的大理石。我们沿着平缓的山坡一路爬去。南岭本来就不是很高,其中最高峰也算不上峻岭。山坡上点缀着粗硬的矮灌木,岩间渗出钢蓝色的泉水,汩汩地向沙漠流去。
黛摇了摇头:“这里和北方一点也不一样。”
小棕马小心地走过一片断崖,我在马镫上直起身子。“这里没有雪。”
“不光是没有雪,”黛一夹斑点马,催着它跟上我,“树,石头,土地……连味道都不一样。”
“这很正常。”我点头道,“不过,你闻见的是瓦什尼人的味道,不是山的味道。”
我提缰停马。前方二十步远的地方立着一个骑马的战士。他精赤的棕色脖子上挂着一串人指穿成的白骨项链。
黛在我身边停下马来:“看来这就是瓦什尼人了。”
我们一言不发,那战士也没有任何表示。
他很年轻,大约只有十七岁上下。但是,瓦什尼人出生后认识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剑。女人生下孩子后,他们会用剑砍断脐带,再给孩子行割礼。
即使是如此年轻的瓦什尼战士,也绝对不容小看。
年轻人穿得很少,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皮短裙,一条腰带,连鞋都没穿。他古铜色的皮肤涂过油,滑溜得要命,一头黑发在身后编成辫子,留得比黛的头发还长。那条辫子上还缠着层带软毛的兽皮。从他双耳上垂下两只骨雕耳环,——这究竟是哪根人骨头雕成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见我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这才转过身,向南走去。一把传统风格的瓦什尼剑被剑带固定在他光溜溜的后背上。剑没有鞘,那弯曲的剑身闪着恶狠狠的光,剑柄是一截人类腿骨。
“来吧,”我对黛说,“他们已经在等我们啦。”
年轻的战士将我们引进瓦什尼营地,只见许多带斑点的帐篷紧贴着山坡支在一起。瓦什尼人正在迎接我们:两排族人列成两条一字长蛇,形成一条通向营地的夹道。这些人里有男有女,也老有少,但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戴着精致的骨雕,连女人孩子也不例外。
“这些人比汗吉族更可怕。”黛对我耳语道。
“也没准。和汗吉人一样,瓦什尼人一般不活祭。这些战利品都是荣誉的标志,是从战斗中赢来的。”我顿了顿,“这些骨头都是从死透的人身上弄下来的。”
我们的向导把我们带到最大的帐篷边,下了马,又对我们做了个手势,让我们进去。但是,黛刚一举步,他就用力摇了摇头。
我看着黛,只见她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可以看出,她想和那战士理论理论,但到底忍着没开口。她走回花斑马边上。我觉得她的眼神有些绝望。
“你会说瓦什尼话吗?”她问道。
“只会几个词儿。不过像大部分南方人一样,他们也说沙漠语。巴莎……”虽然我很想碰碰她,但到底没伸手,“黛,我会小心说话的。我知道,这对你太重要了。”
黛断断续续地出了口气:“我知道,我——明白。可是——”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怕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我怕他已经被卖给别人了……我怕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像多数男人一样,一言不发地把忧心忡忡的女人抛在身后,自己转身走进族长的帐篷。
一进帐篷,我就看见了贾梅尔。
我猛地停下脚步。身后的帘子已经落下,黛看不见帐内的情景,更看不见自己的弟弟。那孩子和瓦什尼人一样,扎着辫子,穿着短裙,裸着身子。他头发金黄,眼睛湛蓝,皮肤雪白,身上没佩剑,也没戴人骨首饰。
这说明,他和普通瓦什尼人是不一样的。
他比黛矮一点,轻一点。但他永远也不可能长得更高更壮。他已经成了个阉奴。我看着他。显然,这可怕的事实已经影响了他的发育。
以前我也见过这种情况。有的阉奴不会像萨波一样发胖,也不会像女人一样扭捏,和正常男子没什么区别。但是,你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他们和常人的不同。
他们的眼神变了。可怕的生理缺陷会伴随他们一生。
我没有任何表示,仿佛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我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默默承受着突如其来的恐惧,震惊和悲伤。
贾梅尔向帐中退去。我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帐中的小地毯上。这个人领导着整个凶悍的瓦什尼部。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浑身发抖。老人右眼上罩着一层白雾,已经半瞎了,左眼也已经显出失明的征兆。他直挺挺地坐在毯子上,等贾梅尔回到自己身边。
男孩站回原地,老人马上抓住他柔软白嫩的胳膊,再也没有放手。
黑地板板,这该叫我怎么办!
我很快拿定了主意。老族长问起我来此有何贵干时,显然很期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