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团团      更新:2021-02-17 05:33      字数:4865
  “当然。”我点头道。
  他坦然地迎上我的视线:“在北方,有个词叫‘血债’。这笔债要由受害者的血亲讨还。发誓讨债的可能只有一两人,也可能有二十人之多。”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谨慎地点点头。我想起黛身后的追兵来。难道他也是讨债者之一?“血债该怎么个讨法?”
  “圈内决斗,至死方休。”阿里克答道。
  我又点了点头。说实话,听他这么说我并不奇怪。毫无疑问,考虑到罪行的严重性,以死相拼倒也不算过分。人命关天。再说,谋杀这位安剀殿的还是他亲手栽培的学徒。剑匠的授业不能满足后来者,凶手想要的,是老师本人的力量。
  我张开僵硬的嘴,呼出一口气。黛背负着灭门之仇,失弟之恨,自己也惨遭匪帮凌辱。她复仇的意志无比坚决。背负血债的凶手正是黛,我想。她不光明白自己在犯罪,也深知这罪行的后果。但她不顾一切,一心寻仇。
  我非常清楚,只要黛有心,世界上没有她做不出的事。
  没有。
  无论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十八
  阿里克又把水袋递回我手里。但我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两个小女孩从屋角向这边跑来。
  她们直扑到阿里克身边,一边一个,抓住他的手,南方话北方话齐上,连珠炮似的对他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们年纪太小,还是因为她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双语齐上。
  阿里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回去吧。丽娜叫我们俩一起回去。”他又用北方话对女儿说了句什么,两个小家伙马上转身跑了回去。
  “真是训练有素啊。”我评论道。
  “女孩子就该多加管教。”他露齿一笑,“黛要是听到这句话准会杀了我。好吧,的确是她有理。北方女人更看重个人自由。”
  “我早就发现了。”我转过土屋屋角,矮身钻进门里。这门楣对北方人来说未免太低了些,连我这种南方人,进门时也得当心脑袋。
  我一进门就僵在当地。
  阿里克家本来就不大,只有两间屋子。我原来待的那间卧室早已交还给阿里克一家,我和黛现在睡在前厅。对于四个大人和两个孩子来说,这两间屋子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屋里又多出一个大人来。现在,这里显得越发拥挤了。
  黛盘着腿,坐在一快藏红色的小毛毯上。我和阿里克一进门她就转头向这边看来,但一个字也没说。她的剑横放在膝盖上。
  那把剑已经出鞘。
  我侧身挪到一边,让阿里克进来,丽娜则站在屋角阴影里,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没有人说话。
  陌生人身着一件鼠灰色斗篷,兜帽已经拉到脑后,露出和我一样的棕色头发。他的身高体重也和我差不多。隔了斗篷,我一时看不清来人打扮如何,只能瞥见他左肩上露出的剑柄。我知道,猎人和猎物终于碰面了。
  他笑了。一道旧伤从下巴那儿把他的笑容一分为二。他的脸看起来已经不算年轻,头发里也夹杂着银丝。我觉得他至少比我大十岁,大约四十出头。他的眼睛和黛与阿里克一样蓝,但总的来说,他看起来更像个南方人。
  陌生人五指张开,扣在心口,按沙漠地区的习惯对我施了一礼。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吐字带有北方口音。“她说你就是沙虎。”
  “没错。”
  “鄙人很高兴能与传说中的英雄见面。”
  他的话里不带任何讽刺意味,起码我是听不出半点不恭。但是,无论他怎么捧我,我就是不喜欢他。
  “他叫瑟伦。”黛终于开口了,“他不是影子,却如影随形。”
  瑟伦微微点了点头:“我从北方来,此行专为寻访一位安以什亚。我碰上不少事,耽误了很多时间,现在终于时来运转。”
  阿里克站在我身边,长出一口气。“你们来了多少人?”
  “只有我一人。”他的声音冷静而自信,“我不希望其他人插手这件事。”
  “那么,”我直冲冲地说,“如果黛杀了你,你们的追猎就结束了。”
  “如果她杀了我,一年内不会再有人南下。”瑟伦肯定了我的话,“这是北方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圈内人的习惯。虽然你是南方人,但既然身为剑舞者,就应该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麻烦你多费点口舌吧。”
  瑟伦那冷冷的微笑消失了片刻,随即又回到他脸上。“她对很多北方人负有血债。无论以什亚,剀殿,安以什亚,还是安剀殿……很多人一心求她一死。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每年只有一人可以在圈内向她正式挑战。一年期满后,下一个债主才能重新寻访她的下落。”
  “恐怕不止这些吧。”阿里克敏锐地说。
  瑟伦的嘴角弯出个更大的弧度。“是的,南方人,公平起见,我要给这位安以什亚一个选择机会。我现在就可以向她挑战,但只要她有心认罪悔过,这一战也并非势在必行。”
  “什么机会?”我问道。
  “他让我跟他回去。”黛说,“我可以跟他回去,接受全体剀殿和以什亚的审判。”
  “这听起来比陪他下场要好些。”我老老实实地说。
  黛耸耸肩。“他们一定会判我蓄意谋杀。受害者死于非命,这是杀人重罪。”
  “这么说你真的谋杀了安剀殿。”
  “不。”黛惊讶地说,一手握紧了膝上的剑,“那不是谋杀,他死在圈内,倒在我剑下。——都是为了这把剑,虎。安剀殿教我的东西远远不够我寻仇,我要用他的血淬剑。”
  “为什么?”我冷静地问,“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见过你的剑舞,巴莎。虽然我们不算认真交过手,但我简直无法相信……你并不差,为什么还要贪图安剀殿的力量?”
  黛淡淡地笑了笑:“很高兴你这么说。不过……我只能说,我需要他的力量。我不过是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而已。”她低下头,抚摩着闪光的剑刃,看着它出了一会神,“那些强盗有二十多人,虎。二十多个男人……就算是你沙虎,也没法靠一个人的力量取胜。”
  “我自然不会和他们单挑,”我说,“如果我是连敌强我弱都看不出的傻瓜,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黛点了点头。她眉头舒展,脸色平静,只有手指不停地抚着剑身。——她未免冷静地有些过头。“我也有血债要讨。我是二十多人的债主。除我之外,再无他人与我分担这重负。再说,我也不希望其他人插手这件事。复仇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心愿。”她的嘴角挑了起来,“我不傻。我知道,一个女人怎么说也不可能杀掉二十个强盗。所以,我将安剀殿收进剑里,让他陪我寻仇。”
  我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这不过是种说法罢了。”
  “不,”黛纠正道,“这叫淬剑。虎,剑即使有了名字,但如果不经淬剑,也始终不能超越自身。也许它是上等兵器,但终究是无生命,无勇气,无灵魂的金属。只有用你能找到的最强者淬剑,才能赋予吉瓦特玛生命。为了成为剀殿,以什亚必须找到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将他的灵魂融入剑中,让剑吸收那人的意志。”说到这里,她微微耸了耸肩,“为了向那群强盗讨还血债,我需要更精湛的技艺,更强大的力量,所以我为自己选择了对手。”她的视线没有转向瑟伦,反而一直停在我身上,“安剀殿知道我的意思。他本来可以拒绝我的挑战——”
  “胡说,”瑟伦厉声喝道,“他是个很有荣誉感的人,本来就不会拒绝你。无论如何,你是他的安以什亚,他不可能剥夺你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黛终于看了他一眼。“不要再兜圈子了,事实就是这样:安剀殿接受挑战,与他的安以什亚在圈内一决高下。我用他的血淬了剑。”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如她所说。木已成舟。我相信她自有这么做的理由。”
  瑟伦脸色一沉:“可能剀殿和以什亚们不这么想。他们很可能会让她为安剀殿的死负责,判定她蓄意谋杀,要她给老师抵命。”
  “这就是你说的公平选择?”
  瑟伦摇了摇头。“即使她回去接受审判,最后也难逃一死。我不用自己动手,也能讨还血债。”他大笑起来,“怎样我都是稳赚不陪。”
  我突然非常讨厌面前这家伙。“她也有可能选择和你交手。”
  瑟伦又微笑起来:“我也希望如此。”
  “他也是个剑舞者,”黛轻声说,“我们在一位安剀殿手下学习。出师时,只有寥寥几个学徒可以自由选择去向,决定以后成为剑舞者还是剀殿,而瑟伦就是其中之一。”她平静地看着我,“你明白吗,虎?他是安以什亚,高手中的高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决定自己要以剑谋生还是以剑授业。”她轻轻叹了口气,“瑟伦没有成为剀殿,而是当了剑舞者。他本可以栽培出前途无量的学徒,为安剀殿的剑派引入年轻的力量。”
  “安以什亚,高手中的高手。”我重复道。
  “你都听见了,”瑟伦干巴巴地说,“我们的老师——我的安剀殿——也曾将同样的选择摆在他的女弟子面前。可她背叛了他的期望!她挑战他的权威,请他在圈内交手,只为给她自己淬剑。那把剑以前没有饮过任何人的血。”他声音里那种深沉刻板的镇定不见了,“这就是她的选择!”
  “血战即将开场。”黛静静地说,“这是剑舞者与剑舞者的较量,也是安以什亚与安以什亚的较量。或者——”说到这里,她露出个微笑,“瑟伦也许会说,这也是男人与女人的较量。这样,一旦获胜,他还可以顺便满足一下男人的性别优越感。”
  瑟伦用北方话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干瘪而单调。不过,我已经可以猜出,那句话意味着正式挑战。多年来,类似的话我也听过不少。
  他话音刚落,黛就顿了一下脑袋。她也用北方话平静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站起身来,走进屋外的阳光里。
  瑟伦转过身去,紧随其后。擦过我身边时,他露出个微笑。“欢迎你来当我们的观众,剑舞者。讨还血债时总要有个见证人。”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我转向阿里克。“我真不喜欢这兔崽子。”
  阿里克脸色阴沉地点点头。他对丽娜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让他们留在屋里,然后和我一起走出门去。
  阿里克和我练习时用的土圈已经擦得差不多了,地上只留下一段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痕迹。我们伸脚抹地时,没想到这圈这么快就要重画了。
  瑟伦静静地除下鞋,解下腰带和剑带,脱得浑身上下只剩腰布。他拔出剑时,我看见他的剑刃上也遍布着奇异的符文。
  我们盯着对方沉吟半晌。虽然要下场和他交手的人不是我,但北方人和南方佬都在估摸着对方的斤两。我知道,如果他杀了黛,下一个跳入圈内的挑战者将是个名叫沙虎的剑舞者。
  黛动作轻巧地脱掉斗篷,解下鞋,将它们放到一边,然后又将剑带脱在鞋边。她穿着那件束腰,手持她的吉瓦特玛转向瑟伦。“我想请沙虎先把圈画好。”
  瑟伦的脸色很严肃:“好的。就让他来画圈。他是我们的裁判。他是赫赫有名的沙虎,想来也不会偏袒和他睡过觉的女人。”
  我以为黛马上会矢口否认,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反倒有种赏那北方佬一口唾沫的冲动。
  阿里克站在我身边,也不快地看着瑟伦。“我来当裁判。”他说。
  年长的剑舞者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提议。“也好。你好歹是北方人,一定比其他人更清楚北方的规矩。”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讽刺我还是黛,很可能针对后者的成分更大些,——他想引黛动怒。
  黛从来没在我面前真正发过火。这句话也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虎,”她招呼道,“如果你能帮我们画出圈来,我会很高兴的。”
  虽然阿里克家的后院拿来练练剑还不错,但作为正式剑舞场地,这块沙地未免太容易滑脚。不过我们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这条街上,两排住家间距离不是很宽(虽然街角那儿房子密度更大)。地面很硬实,但硬土上盖着层沙尘。阿里克和我花了很长时间,小心地稳着身子,踢开圈周的积灰。练习时一切好说,但货真价实的剑舞中,一个失足往往就能决定谁胜谁负,谁死谁生。
  黛和瑟伦站在一边耐心地等我们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