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想聊      更新:2021-02-21 17:51      字数:5017
  刘美萍挤上前来,手里举着个小本,“冯先生,您给我签个名,要那种狂草。”
  冯小刚一笔一划认真签名时,她又说:“冯先生,今天您真是把我感动了,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的大道理了。您讲的那些话好些我都没听懂,好些字都不会写——您是真有学问。”
  冯小刚签完名笑着说:“何止你感动,我都被自个感动了,由衷地佩服我自己:我怎么就能说哭就哭,什么也没想张嘴就来,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多读书呵这是个秘诀。”
  那边,于观正在批评杨重,“大家都在争着向冯先生献媚,你为什么不去?”
  杨重指指嗓子,声音嘶哑地说:“说好听的把嗓子说哑了。”
  “刚才为难冯先生的时候你怎么那么起劲?,到底是真哑假哑?你不用装。”
  “恶心,我觉得恶心。”杨重道,“他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难道就不是拍马屁了?”
  “我就知道你思想上有问题。”于观喝斥他,“是又怎么样?人民养育了你长这么大个,你就拍拍人民的马屁又吃亏多少——不应该么?”
  “我想不通,凭什么呀?”
  “想不通也要通!你是举过手赞成的你不要忘了。”
  “我又没想到会搞得这么肉麻,这么庸俗。”
  “那是你水平不高!我从来就没讲过这是件容易事。要没困难,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我都成什么人了……”杨重嘟哝。
  “对,这就是你思想问题的根子,终于自己暴露出来了。你心里总有个小小的自我在作怪,这就使你看问题总是从自我出发,当然很多事你会觉得吃亏。”
  这时,刘美萍在那边叫于观,于观应了一声对杨重道:“今天没时间,改天我们再接着谈,你不要因为思想问题影响工作——我一直很器重你,你别让我失望。”
  于观满面堆笑地高声对大家说:“从今往後冯老师冯先生将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欢迎!”
  三
  “我吧,是个厨子,我热爱我的工作。可我从小就有个理想,一直没实现,而且恐怕越来越没指望实现了。这两年岁数大了,日子也好过了,不愁吃不愁喝,偏偏我越来越想着我那早年的理想。想得我是茶饭无心,一夜夜失眠,都影响我全心全意为外国游客服务了,昨儿个一锅鱼刺都让我熬成鼻涕汤了。听说您这儿开办了‘好梦一日游’,我就兴冲冲来了。
  ”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于观对面倾诉。
  “那是什么呀你那理想?”
  “难,不容易实现,我这么些年也就是光想想。”
  “搁我们这儿,就没办不到的事,我还敢跟您放这大话。”于观隔桌凑上去,作洗耳恭听状。
  “我从小吧,就特羡慕革命烈士,江姐呵,赵一曼呵,当然还有洪常青。打心眼里敬佩他们,你不知道我看《红岩》、《红色娘子军》时哭成什么样儿。特别是他们就义时,那音乐,那火光,回回我都热血沸腾,至今刑场上的阵阵枪声还回荡在我心头。我恨我生在新社会,没机会跟反动派英勇斗争,没机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流血牺牲,喊着‘为了新中国——冲呵!’粉身碎骨。我这想法特过时吧?让您见笑了吧?是,我这人是有点老派。现在年轻人都想着怎么发财。”
  “我特别理解你,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满脑子英雄壮举,至今看见坏人行凶想跑就是迈不开步,冲上去就後悔。”
  “咱们那时候的人是单纯。”
  “您想怎么死呵?是活活烧死还是让我们把你五花大绑拉到郊外毙喽?这没什么难办的。”
  “我是这么想的呵,先从被捕开始。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能不能接全活儿?”
  “全活儿单项您随便,我们好说。”
  “那我就要一全活儿。你们先把我抓起来,然后严刑拷打。上什么刑到时候咱们再商量。最后,我死也不招,把自首书撕得粉碎,你们恼羞成怒,把我绑赴刑场。我是烧死枪毙都要,先烧再枪毙,还要沿途高呼口号,冷笑着——视死如归。”
  “没问题,全满足您,您最后再照我脸上吐口带血的唾沫也可以。”
  一个五大三粗黑铁塔似的家伙坐在冯小刚对面瓮声瓮气地说:
  “我是一板爷①,十年大刑上来的,你们不歧视我吧?”
  “不歧视,您刑满后能自食其力,让人敬重呵。”
  “我既不是佛爷②也不是花贼,那两样我都不沾,就好打架。十年前你们要常去东四一带可能听说过我,我是那儿街头一霸。”
  “您忘了?我还让您打过呢。我跟您抖奋,您一脚把我踹西边去了。”
  “有这事?不记得了,那会儿打的人太多。不说那个了,我现在是规规矩矩,哪儿人多躲着哪儿走。”
  “还得说咱们政府会教育人。”
  “是是,至今我感激不尽,那人民民主专政……嘿!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好打个架么?其实我本意不是想当一流氓头儿。”
  “您想当佐罗?”
  “也不是——我想当将军。统帅大军,冲锋陷阵,驰骋疆场,直到把敌人全歼。”
  “好呵,我也巴不得呢。”
  “保卫祖国,打击侵略者,维护世界和平,凯旋!会师!总攻——哎哟,想死我了这事!盼了多少年的帝国主义侵略,好容易见着了,来的都是笑嘻嘻夹着皮包的,打不得骂不得。”
  “是呵,我也替您憋屈。不过虽然没有战争,您仍然可以当将军——起码当一天。交给我们吧。您想当几星将军?”
  “五星,当就当最大的。”
  “好的,就是一金板上有五颗星对吧?可以。宴会、接见、礼炮,我们会把这一天的日程给您排得满满的。”冯小刚挥笔刷刷记下要点。
  “慢!”大汉按住他的手,“我不想当那种检阅将军。”
  “可这不就是将军么?”
  “非也,非也。”大汉摇头微笑,“我不要穿礼服戴大盖帽坐拉窗帘轿车金光闪闪什么的。我单要穿野战服扣钢盔浑身上下屁兜里都塞着手雷,开一敞蓬吉普,膝盖上搁一手提机枪,牙咬着雪茄,后边车斗里坐俩中士,招摇过市。”
  “噢,名将!”冯小刚恍然大悟。
  “对了。”大汉谦逊地低下眼,“没人能一眼看出我是将军,以为我是司务长呢。到一交通岗楼前——假设呵——就被拦住,让我出示证件,态度还很蛮横。我呢,不慌不忙站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从裤兜里掏出揉成一团的船形帽,轻轻掸去挡风玻璃上的灰尘,露出五颗星……”
  “天哪,那交通警必是大惊失色。”
  “当然,你想呵,他能不被吓坏么?啪地就是一个敬礼。还不能是那种一般的举手礼,得是个浑身使劲五指直扎太阳穴恨不得把大盖帽扎歪自个扎躺下的——礼!”
  说着,大汉啪地给冯小刚敬了个礼。
  “然后呢?”冯小刚迅速还了个一模一样的礼。
  “然后我就一溜烟走了,扬长而去,开军事会议去了。屋里都是四星以下的将军,我一进屋,全站起来立正,脸仰到天上,手按着裤线,一动不动!”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摘白手套,冷冷地打量他们,特别不耐烦地小声对他们说:稍息稍息。”
  “都是高级将领,您这么着合适么?”
  “我对军官一向严厉,他们都怕我,当然也是因为我指挥打仗确实厉害。可我对士兵很亲切,一点架子没有,经常拍拍他们肩,握握他们手,好多老兵我都能叫出他们名字来呢。
  ”
  “爱兵如子。”
  “嗯哼,去安排吧,上尉。”
  街道齐大妈拎着一篮子鸡蛋走进来,进门就挨个指着于观们扯着嗓门叫:
  “你们几位都听着,我可告你们,后天是咱全国文明日,街道布置下任务了,各单位都要上街载歌载舞,你们这文明专业户更不能落后。”
  “没问题,咱这片几条街的热烈气氛都归我们了。”于观笑说。
  “齐大妈您坐。”马青搬了个凳子,“您站着说话我觉得我没礼貌。这么点小事您还亲自跑一趟,让二丫头招呼一声我亲自去不就完了?”
  “我也是顺道买本儿上的鸡蛋拐一趟。”齐大妈没坐,把篮子搁凳子上了。
  “你说这齐大妈呵,”冯小刚走过来,“每回见她每回我就纳闷,身子骨怎么就这么硬朗?精神头儿怎么就这么健旺?风吹雨打全不怕——我羡慕您!”
  “□〖音“害”,字形左口右害〗,还不是打小吃苦,摔打的。”齐大妈笑得皱纹模糊了眉眼。
  “要说人有活一百八十岁的——我信。”冯小刚还说。
  “可不,搁咱们国家这叫寿星,搁港台齐大妈就是人瑞了。”于观也帮腔。
  “得了小哥儿几个,留点好话文明日街上说去,大妈这已经没少听蹭了。”
  齐大妈美颠颠地拎了蓝颤巍巍往外走。
  大家一起躬身送。
  “还不是应该的?让我们说假话可不会。”
  齐大妈前脚走,大家立刻散开归位,继续和顾客娓娓而谈。
  杨重对一个暴突眼的男子说:
  “我这人不爱说假话,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不怕得罪人!我一见你就觉得不应该——您不应是一中国人!”
  “那我是什么人呵?”
  “您就不该是人。”
  “怎么讲?”
  “委屈!听说过仙风道骨么?那就是说您。”
  “有那么严重么?”
  “太严重了。您还看不出来么?我这人一向是实事求是的,您就是活脱一神仙呵!搁我文盲那会儿,见了您我得磕头——您可千万别让我奶奶瞧见,不然她拽着您托您给观音女士带好儿,还非得带到。”
  “不不,我还是人,一个普通人,爹妈生党培养,有欢乐有忧愁。”
  “不不,那是您谦虚。实际上呢,您欢乐,那也是与民同乐;忧愁呢,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真不是这样。欢乐,占点小便宜就乐;忧愁,吃点小亏就愁。”
  “不可能。我懂您这话的意思,您是瞧出我是这种人了,拿这话给我一个警醒。达到目的了,我如遭棒喝、如雷贯耳、若有所思……”
  “您这不是讽刺我吧?您瞧,我跟您说了实话,您就拿这话来臊我。”
  “看不出来呵,是不是于观?这先生道深了,任咱们怎么捧,岿然不动。”
  “这就叫大家风度,真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有点小成绩就自己抬轿子自己坐,哪像您?哎,我跟您头一回见面,不了解,但您给我的印象特别强烈:您这人不吃捧。”于观掉脸飞快地说。
  “我都怕了他了我一点不瞎说。这样的人再多几个,咱们这碗饭吃不成了。”杨重苦恼地望着对手,十分真诚。
  “谁说我不吃捧?我就为了让你们捧特意跟单位请了事假从天津赶来的。问题是你们没说出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不服气。”
  “好好,咱从头来,您是先进生产者?”
  “不,我是落后分子。”
  “那是您见荣誉就让,见困难就上。”
  “可我也挺想先进的,不愿意这么平凡。”
  “痴心不改,俯首甘为,平凡见伟大呀!”
  “说不想那是虚伪,想而不为是那是洒脱。为什么说高山走俊鸟呢?人前人后那都叫家畜。”于观又远远插了一句。
  “我不是不想为,而是办不到,懒惰成性,一想干活就恶心。”
  “这怎么叫懒惰成性呢?这叫质本高洁,与世无争,不为五斗米折腰。您天生就不是一个小事能满足的人。”
  “可别人怎么说我是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干呢?”
  “那是他们不了解您。您高说不到三十,不到三十怎么就能把您看死了呢?齐先生四十学画,姜先生八十挂相,在这之前干吗了?还不都是瞎混?一个当木匠一个当渔夫。谁想到过小流氓刘邦还能做一番事业呢?”
  “好喝酒吧?”马青走过来问。
  “好,没事就喝,喝完就睡,外号醉猫。这还能算优点么?这不叫醉生梦死么?”
  “错了吧?这叫梦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古来圣贤在何方?惟有饮者留其名。”马青得意地走开。
  “我觉得您特像古代那种落魄的知识分子。”杨重严肃道。
  “您是文人吧?”马青问一个白化病般雪白的人儿。
  “不不,我就是一骚客。串点晚会词儿呵写点骂人的小品文呵给报纸纠正点错字连带不署名地在广告末尾斩钉截铁来上一句。”
  “我知道您是谁了,您是那‘一句师’!”
  “谁?我是谁?”小白人儿不解。
  “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写得好。”马青又道。
  “不好,比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