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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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4822
,是那种内含尖锐矛盾不断发展的自我。在早期,他同样因为爱(爱父亲)而计划去杀人,但很快就由盲目的冲动转入了自觉的认识,从而改变了复仇的性质。至于黑色人的形象,则是人性中潜在的可能性,人类精神的化身,艺术层次上的自我。他是眉间尺灵魂的本质,也是王内心萦绕不去而又早被他杀死了的幽灵。为命运驱使的这三个人终于在大金鼎的滚水中汇合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咬啮展示出灵魂内在的战争图像。在这辉煌画面出现之前,是觉醒的精神在引吭高歌: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战斗的号角吹响了,已被黑色人精简成一个头颅的眉间尺的肉体,要在战斗中通过自戕来达到那种致命的快感。他将与黑色人合作,在滚水中与王搏斗,将王杀死,并将他们自身的肉体与王彻底混淆,最后彻底消灭肉体,上升到纯精神的境界。战斗是可怕的,痛感就是快感,恨就是爱,相互咬啮就是合为一体,王就是我,我就是王,消灭就是再生。灵魂的内涵无比丰富,谁也无法将其穷尽。这样一种壮观的统一,恐怖的大团圆,正是艺术的境界。只有具有无比勇气的艺术家,才敢于在熊熊烈火之上,在滚水之中来上演这种地狱里的复仇的戏,而在充满了正人君子的国度里,这种事真是很难设想。歌中的下流小调〃嗳嗳唷〃是眉间尺要同王交合之前发出的呻吟,王既是他要超越的对象,也是他存在的根基,咬啮王就是咬啮自己,恨与爱的交织使他兴奋到极点,创造精神的飞扬同生命的丑恶扭斗将同时发生。没有〃嗳嗳唷〃的下流,断然不会有〃堂哉皇〃的伟丽雄壮,博大的灵魂容得下人性中的一切。这里的〃归来〃绝不是国人〃寻根〃式的归来,而是在同王团圆之际陪伴〃青光〃将精神向〃异处〃升华。
读书笔记(一)第199节 艺术复仇(2)
这种复仇的天机是由黑色人的一段话泄露的: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眉间尺并不完全懂得黑色人这话的意思,但在少年内心的最深处,一定有某种东西为之震动,因为黑色人说出了他的本能(要活下去的本能),而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便毅然顺从自己的本能,去着手创造自己从未创造过的东西了。黑色人外表冷酷,心里却有着真爱、博爱。他洞悉了人的本性,知道人活着,就会有仇视与伤害,他将这看作一种生存处境,而早就在内心宽恕了一切。但宽恕了一切不等于不再计较,他将每一桩仇都记在自己的账上,而决心来担负起复仇的使命了。黑色人的爱与眉间尺的爱(更与大王的爱)在这里显出了质的区别。可以设想,眉间尺在经历了狭隘复仇的挫折之际,焦躁、沮丧、对自己不满,如果黑色人不出现,他将长久地徘徊在王宫之外,对这一切产生深深的厌恶,这是他性格发展的逻辑。黑色人及时地出现了,眉间尺的绝境中出现了新的希望,黑色人向他说出了爱与仇的真谛,从此盲目的冲动化为了自觉的追求。
眉间尺面临的矛盾同王的矛盾其实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阶段。眉间尺爱父母亲,同情老鼠,他的爱体现为善,但这种善不可能单独在人生中持续下去(除非人停留在幼儿阶段),人要成为真正的人,灵魂就要分裂。眉间尺的父亲被杀这一生存的前提就是人所面对的命运,即,复仇使得人的爱(善)不可能,可是失去了爱和同情心,人也就不再是人。眉间尺在命运的铁圈内惟一可做的事就是让自己的灵魂猛烈冲撞,因为他既不能缺少爱和同情,也不能缺少恨和恶,矛盾的双方同样强大。完全可以设想,同情过邪恶的老鼠的他,在咬住王头的一瞬间,仍然感到了那种切肤之痛,这痛感就是他的快感。再说王本身,他是因为爱被人仇恨。因为爱青剑爱得太深杀了人,被人仇恨也就恨得太深。王的爱是以恶的、排他的形式出现的,这种没有自我意识的昏庸的爱也不能在人生中持续下去,他被仇恨所包围,他面临的是自己肉体的消灭,因为他没有灵魂的分裂。这两个人既体现了人的灵魂的层次也体现了人性时间发展上的阶段。黑色人则是人性最高的层次之体现,他虽看上去近似理念,但决不是消灭了内在的矛盾,他的矛盾比眉间尺更为尖锐。他模样黑瘦利落,目光似两点磷火,胸腔里燃烧着的是几千年的死火,他对复仇有种饥渴。为什么复仇?只因为爱得太深、太痴迷,只因为这爱无法单独实现。要实现爱就得复仇,他是精通此道的老手,他也知道单薄的、无爱的仇恨(如眉间尺对王的恨)解决不了问题,眉间尺有赖于他来将他提升。他那尖利的歌声给人的启示是:真爱是要掉头颅的事,爱与血腥不可分,阴郁、冷血的杀戮场面会透出爱的旋律。他将此精神传达给鼎底眉间尺的头颅之后,唤起了头颅的激情,新的人性在猛火与滚水中诞生了。黑色人的天职绝不是平息矛盾,而是挑起险恶的战争。他在自戕中领略大快感,在杀戮中高唱团圆歌,他将古老的复仇提升为纯粹的艺术,赋予了复仇这一永恒主题新的意义。他的境界就是艺术与人性的境界。
眉间尺性格发展的过程就是内在矛盾展开的过程。故事一开始,他同老鼠之间的那场事件实际上就是他同人的关系的演习。眉间尺天生心细、敏感、富于同情心,这种性情在处理同老鼠的矛盾时,自己的矛盾也展开了。老鼠从里到外都令人憎恶,但它也同他一样是一条生命,在遇到大难时也同他一样会有着求生的本能,将心比心,眉间尺对它产生深深的同情是很自然的。可是这种同情心却是大忌,老鼠只要活着,就要继续对他作恶,于是他杀了老鼠,对自己的灵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口角流着鲜血,一条生命死在他残暴的脚下,眉间尺的悲哀无法描述,他找不到解决内心矛盾的办法。接着母亲将那件可怕的往事告诉了他,期盼他改变优柔的性情,为父报仇。眉间尺在一时冲动之下也脱口说出〃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这样的话。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眉间尺的优柔正是他的本性。具有这样的性情,他注定无法处理同人的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比同老鼠的关系还要困难得多,而他本人,〃恶〃(报仇之心)与〃善〃(同情心)在他内心总是此消彼长、势均力敌。所以他在对母亲作了保证之后,仍然无法入睡,根本不像改变了优柔性情的样子,母亲的失望也是必然的了。天生这种艺术家的性格,又如何到世俗中去报仇呢?接着他看见了仇人,内心燃烧起来,立刻就要冲上去。命运却不让他得手,他反倒被那些刁民缠住脱不得身。以他的性情,背着一把剑都生怕误伤了人,哪里会去对刁民施暴呢?于是眼看着一个报仇机会落空了。白白冲动了一场,心里的善又占了上风,想起母亲,鼻尖发酸,那副样子看上去愈加不是当杀手的料了。黑色人来到了,告诉他报仇已成为不可能的事,他自己的性命倒成了问题,因为王要来抓他了。眉间尺又陷入了伤感,似乎这报仇不再是为自己,而大半是为了母亲。黑色人要怎样塑造眉间尺呢?黑色人既不是要眉间尺成为冷酷的杀手,也不是要他沦为长吁短叹的伤感者,他要他的头。有了这个头,他就可以将眉间尺内心的矛盾推向极致,即爱到极致也恨到极致。他早看出眉间尺正是那种材料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的材料。应该说,黑色人是眉间尺命中注定的发展模式,眉间尺按他的模式发展下去,就既保留了性格中原有的一切,又不至于在精神上灭亡。去掉了躯体只剩下头颅的眉间尺果然发生了转变,障碍消失了,轻灵的头颅变得敢爱敢恨,既不冷酷,也不伤感。因为在最高审判台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同一的,咬啮同时也是交合,人体验到刻骨的痛,眩晕的快感,却不再有作恶前的畏惧与作恶后的难过,世俗的仇与爱就这样以这种极端的形式得到了转化。眉间尺心上的重压得到了解脱,情感释放了,他微笑着合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用不着再为王的死难过,因为他的头颅已与他合为一体,王成了他自己。
以〃天人合一〃的文化滋养着的国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灵魂的分裂,所以鲁迅先生作为纯粹艺术家的这一面长久以来为某种用心所掩盖,所歪曲,而对鲁迅艺术的固定解释的模式长久以来也未得到任何突破。我辈愧对先生之处,就在于让他的孤魂在荒漠中长久地游荡,遇不到同类。希望以这一篇短文,促进对鲁迅文学的新型探索和研究。
读书笔记(一)第200节 不朽的《野草》(1)
不朽的《野草》读鲁迅《野草》
我是从十四五岁起开始读鲁迅先生的《野草》的,一直读到今天。回顾当年那种朦胧的激动,那里头是隐藏了很多不解之谜的。也许是我所熟悉的汉字所构成的美得令人战栗而又有些陌生的意境,激发了年轻的心的渴望吧。时光流逝,我仍在读《野草》,那感受是显见得一年一年地深化了,又由这深化导致了革命性的翻新。一切于朦胧中有过的,终于形成了结构。
毫无疑问,鲁迅先生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天才。这些差不多是八十年前写就的短文,即使拿到今天来看,仍然是深奥的超前之作。这也就难怪先生生前是多么的寂寞,多么的缺乏交流与回应。反反复复地揣摸鲁迅先生的文字,更深感传统文化〃吃人〃的本质。庞然大物是决不会放过天才的,搏斗尤其惨烈。〃不生乔木,只生野草〃的根源即在此,作品中也难免留下了某些痕迹。然而尽管少数篇章中〃文以载道〃的阴影遮蔽了文学本身的光芒,但从整体上来看,《野草》仍然是中国文学的里程碑。它是千年黑暗中射出的第一线曙光,是这个国度里第一次诞生的〃人学〃意义上的文学。同时也就诞生了文学艺术的自觉性。这本小小的集子是一个奇迹(很多读者都隐隐约约感到了这一点),要是没有这个奇迹,整个中国现代文学是要下降一个档次的;而有了它,中国现代文学便在世界一流纯文学行列之中有了自己的代表。可惜的是,我们自己的人民并不能完全认识我们的艺术,这种常规性的误解在这个国度里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严重。回顾这几十年来国人对于鲁迅先生的艺术的评价,我甚至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先生性格中的不彻底性,如果不是传统文化对他的至深毒害使他只能在创造时保留了可悲的妥协,恐怕到今天,他的文学艺术已经被人民所忘记了。这是一件古怪的事,但戏剧性的真相就是如此残酷。
写这篇文章之时,我感到自己终于能够进入《野草》的真实王国了。那是怎样一个王国呢?你是否有勇气凝视魔鬼在深渊里制造的那些异象风景呢?在中国的艺术家里,鲁迅先生是惟一的(哪怕是下意识地)敢于揭开人心内在机制的秘密,并以身试法,拼死突围的人。在一个真正的新文学尚未产生,同辈们都还沉浸在表面化的浪漫情绪之中的时代,鲁迅先生却凭着艺术家的直觉感到了自己心中〃有鬼〃。又由于容不得半点虚假的天性,由于心中的魔鬼的召唤,他开始了这场混合着阴惨与壮美的灵魂之旅,决心在自戕的搏斗中展露原始的风景人类真理故乡的风景。拿自己开刀,做试验,主动将生的体验在死的绝境中实现,这种异类写作完全违反传统的文学习惯;而写出的作品,也注定逃不脱被人歪曲的命运。
极地之舞
在世纪的沉渣中,在一切生物死灭的冰川中存活的灵魂,若要将分离的运动付诸实施,那灵魂的内核,必须储藏得有能造奇迹的巨大能量。因为那沉渣,那冰川,就是魂的外壳。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动摇,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鲁迅:《野草》,3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处在内心的理性镇压机制里的魂核,不甘罢休的叛乱者,在永恒的冰的牢笼中呈现出高尚的尊严之美。然而这特制的牢笼不是为了展示,却是为了促使爆发。牢笼是属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