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5043
  董先生抬眼望了望他,又垂下头去抚摸那把很小的手枪。
  〃我真该死,离开了一个晚上。〃
  长发悔恨地捶着胸口。他一抬头看见那位吐痰的老先生正吃惊地瞪着他,他的脸一下子飞红了。
  〃照顾病人是一件责任重大的工作。〃老先生教训长发说。
  〃我真该死,真该死……〃长发只能反复重复这句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走到壁柜那里,想察看那两个包是不是还在,无意中一转身,看见董先生正用那把小巧的手枪瞄准自己。他的脑袋一下子空了,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双手。他心里有点委屈,更多的是某种不甘心。一瞬间,他还瞥见了那位老先生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突然恨不得破口大骂,他想,为什么总是别人骂他,他就不能骂别人呢?他一定要骂一次才甘休。可是还没待他张口,董先生又放下了手枪。
  〃你应该往家里打个电话。〃董先生轻轻地说道。
  〃是吗?〃
  长发想,董先生到底知不知道他昨天夜里的事呢?但是他不愿意问他,他怕一问,那件事就成为不变的事实了。
  〃好,我这就去。〃
  长发说着就到走廊上去打电话。他仔细看了看走廊两头,确定了那警察根本不在,这才拿起了电话。秀梅在电话那头说,她刚起床,然后就抱怨起来。
  〃你不在家里,那些小流氓通夜在窗外闹,我只好开开灯,把你父亲的相片挂在窗户上。你想想看,这个家还像个家么?所以我才把梅梅送到她外婆家去啊。〃
  〃那都是些什么人?〃长发心情沉重地问。
  〃什么人呢,还不是这些街坊,天天都见面的,他们知道你回不来了,就来欺负我嘛,有什么办法呢。〃
  〃谁说的我回不来了?〃长发气愤已极。
  〃你不要嘴硬,你对我嘴硬有什么用处呢?我不和你争,我要上班了,我现在必须小心翼翼,只要我有一天迟到,就会被炒鱿鱼。再见。〃
  长发放下电话后没有马上回病房,他跑到走廊的尽头,从楼梯那里往下看了好久,这才慢慢往回走,边走又边把每个病房都搜索了一遍,连值班室也不漏过。他回到董先生病房时,那位老先生正在对董先生说话,董先生闭着眼,似听非听的,他那把手枪已经收起来了。长发觉得老先生说话时像口里含着一个橄榄骨头,时刻要吐到董先生脸上似的。
  〃医院实行这种陪人制度完全没有道理,要陪人干什么呢,一个人如果要死了,陪也是空陪,您说是不是,啊?我最讨厌虚伪的形式,一个人要死了,就该静悄悄的死。您瞧瞧窗外这棵大杨树,多么自由自在啊,可是突然,一个汉子,一个无家可归的二流子来到您身边,他要侍候您到死……〃
  老先生看见长发,连忙住了口。董先生在听老头讲话时,一直微微地闭着眼,这时他突然张大了眼,眼珠往外鼓出,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双腿曲起,好像在抽筋似的。长发吓坏了,想跑出去叫护士来,却被老先生死死揪住脱不得身。
  〃呸!呸!不要乱动,不要做声,一会儿就好了,你瞧他多么镇定。他枕头下就放着枪,谁也别想干涉他。可是我又要咳了。〃
  董先生的发作马上就过去了。那老头咳痰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咳得翻江倒海,长发怀疑他要把内脏全部咳出来,吐到痰盂里去。
  〃您怎么能从抢救室里搬出来呢?〃长发愁苦地握着董先生的一只手说。
  〃是啊,这正是我的高明啊。〃董先生叹了口气,〃现在你大概全明白了吧,真是人生如梦啊。不等楼下那家伙到这里来,我就要先死掉。谢谢你昨天夜里帮我拖了他一夜的时间,你一定不要放弃去荒原的想法,就让那家伙带你去。听,那人又在上楼了,你会多么幸福啊。你去吧,你去!〃
  〃不,不……〃长发喃喃地说,他想哭了,双腿往地下一跪。
  中篇小说(二)第94节 长发的遭遇(9)
  他抬起头来时,那支手枪正抵着他的太阳穴。董先生的手在发抖。
  〃还不快滚!〃
  长发连滚带爬出了病房,那颗子弹射在对面墙上了。接着又听见那位老先生发出杀猪般的怪叫,很可能是中了弹,护士们急匆匆地跑向病房。长发连忙穿过乱哄哄的人群逃出了医院。
  〃竟然会出事!竟然会出事!〃他边急走口中边叨念着这句话。
  他就要到家了,绕过那家商场就是他的家,他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脑子里乱得很。他掏出钥匙来,但是门没有锁,莫非来了贼?没有,是秀梅回来了。秀梅怎么在上班时回家了呢?她的手提包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她买回来的菜,显然她并没有被解雇,这是一件好事。她一定在厨房。长发走进厨房,却看见那个警察。
  〃好哇,你私闯民宅!〃长发一下子又变得兴奋起来。
  〃嘘,不要这么叫,我是来做客的嘛。我看见你家门没关,就进来了。怎么样?你最后决定了没有?〃
  警察将他家的煤气灶一开一关的,弄得一屋子煤气。长发皱着眉头想离开厨房,又怕秀梅来了看见这个人。他压低了声音说:
  〃我把家事安排一下就同你去,还不行吗?〃
  〃当然行,我要的就是这份自觉性。你现在磨磨蹭蹭的,将来一到了那种地方啊,人家赶都赶你不走!你家墙壁上的那个老头就是这种人。我现在要走了,你站在厨房里不要动。〃
  警察走了一刻钟后,长发才慢慢从厨房出来。他看见秀梅坐在小凳上择小菜,聚精会神的样子,就问她刚才看见谁从房里出去没有。
  〃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尖酸响亮地说。
  长发不敢再问她,走到门口,往街的两头张望了一下。秀梅很讨厌他这种样子,就说他一定背着她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要不那些个钱是哪里来的呢?她唠唠叨叨,又说情愿受穷也不愿用来路不明的钱。长发就对她吼了几声,说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家了,到一个好地方去,永不回来。秀梅一点都不吃惊,冷笑着说:
  〃这件事,我早料到了,你家祖祖辈辈都是这种德行嘛。我不怕,我是有准备的,像我这种人,难道还会穷死么?〃她扬了扬头。
  〃我并没有说要卸掉家庭的担子,去那种地方也是为了赚钱。〃长发辩解道。
  〃墙上这老头子当初也是这样想的。〃秀梅嘲笑道。
  〃这么说你不赞成这件事?〃
  〃呸!我没有说过这种话,这事还是我先想出来的呢!我会不赞成么?瞧你这副样子,灰头土脑的,本来也只配去那种地方,城市里面看来是不会有你的位置了。这事我想了好久了,以前一直没说出口。〃
  秀梅端起一簸箕菜,从长发身边擦过,到厨房洗菜去了。长发再次打量墙上父亲的相片,见相框上已蒙了一块黑布。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现在他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他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不对任何工作抱希望了,也许如秀梅说的,这里是没有他的位置。他的心飞向了边疆,虽然边疆也并不是一个他应该抱希望的地方,等待他的是另一种苦役。那又有什么要紧呢?父亲不也在那种地方活了好多年吗?他想到此处就爬到床上,将相框上的那块黑布扯下来。黑布下面那个人的表情吓了长发一大跳,他差点一下从床上滚下来。那个人对他怒目而视,大张着一口牙,好像要把他吞下一样。秀梅听到他弄出的一连串响声,连忙跑进房来看。
  〃这、这是怎么回事?〃长发结结巴巴地指着相片问。
  〃原来是这个,我不过换了张你父亲的照片,还是从那个熟人那里拿来底片冲洗放大的,你怎么这么吃惊,连父亲都不认得了么?〃
  〃我、我、我……〃长发憋了半天,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是走吧。〃
  他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除了衣物用品之外,他还将父亲历年寄给他的贺卡全放进了包里。另外还有一本家庭开支的最新账目,长发一贯有记账的习惯,这本最新账目上只有寥寥几笔账,长发不知出于什么情绪要把它放进旅行袋。他记得最后那笔账是〃收入四百元〃,当时那几个字给他带来多大的温暖啊。另外还有女儿梅梅的一本成绩册,他多次作为家长签过名的小册子,他也收进包里了。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下也没有抬头看墙上。他心里想,秀梅将父亲这样一张恶劣的相片挂在壁上,这一着实在是做得卑鄙。他也是自作自受,谁让他将那黑布拿开呢?随身用品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朝着厨房高声说:
  〃你也不用弄菜了,我这就走,不在家里吃饭。〃
  秀梅从厨房里出来,将水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揩着,眼里在回忆什么事。
  〃有什么事吗?〃长发生硬地问。
  秀梅的样子很着急,又很窘,口里轻轻地叨念:〃该死!想不起来了……〃
  长发就坐下来,要她慢慢想。
  秀梅翻了翻眼问他:
  〃你会给家里写信么?〃
  〃你还在乎这个呀?不写!不过我会寄钱回来的。〃
  〃寄钱?哼,到时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你赶快走,那人在厨房窗口窥视了好几次了。〃
  长发同警察上了火车,那火车并不是去边疆。却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开的。夜里长发在车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轮惨白的圆月,圆月下面,那些同他作对的人都出现了,那些人渐渐朝他围拢过来。长发又一次变得很兴奋,很攘遥哪抗饪醋旁洞Φ墓嗄敬裕凰械阶约荷?体里的一样东西正在被这些人慢慢挤出来,向空中升腾;他努力使自己跳起来离地,跳了又跳,这时他忽然记起这个游戏小时候父亲带他做过一次,那一次他跳呀跳的,绊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将两颗门牙撞脱了。
  2000年春节完稿
  中篇小说(三)第95节 表姐(1)
  表姐是个对事情十分苛求的美人儿。她衣食无忧,父母给她留下一套位于郊区的小平房。那是一座很有情调的盖着琉璃瓦的房子,房子的后面还有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个葡萄架。夏天里,绿油油的叶子间探出一串一串的紫葡萄,坐在那下面乘凉,闻着茉莉花的清香,看着屋前大片的稻田,真是赏心悦目。表姐用不着工作,她的工作就是侍弄她的花园似的庭院。三十多岁的她穿着工作服、手执一把大剪刀在阳光下修剪小灌木的样子真是显得英姿勃发。随着她优美的动作,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然而有时我仔细地观察,却看见她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股疲惫之情,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沉醉于眼前的田园牧歌似的悠闲生活,倒像要通过体力劳动来忘却一些事。
  我常想,表姐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向往什么样的生活呢?从我与她的闲谈中,她已充分地显示出她对男人缺乏应有的兴趣,当然也不是特别反感,就只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而已。对于个别来骚扰她的无赖,她也不过是感到一阵惊讶。她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至于她自己有些什么值得她忧心忡忡的事,我总是没法准确地猜到。比如前些时候,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一封信件的书写之中,那封信是写给她住在同一城市里的高中时候的女同学的。表姐给我看了信,还对我形容那位女同学:〃她像柳絮杨花般轻柔,一举一动从来不留痕迹。〃表姐的信其实写得很老套,无非是俗气的叙旧,充满了可笑的客套话。总之她写得很幼稚,完全不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的信,倒像一个识字不多的村妇。我迷惑地放下那封信。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口气,我也不满意,这是封发不出去的信。〃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沉思地说,〃可是我在这里费尽了心思给她写信,不就是为了发给她么?我想表达我对她的感情。〃
  〃那就发出去吧,我帮你去发。〃我说。
  〃当然不行!〃她激烈地喊道,一把抓过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然后扔进了字纸篓。她激动得脸都泛红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封信写了一星期,最后也不知发出去没有。
  她对于园艺有种病态的痴情。她想培育出一种紫蓝色的玫瑰花,她一连栽了好几年,都没有成功。当然所谓没有成功只是相对于她想像中的颜色来说的。在我看来,那些花儿妙极了,有的是典雅的灰色,有的是热烈的红色,有的则是色情的黄色。她一概不满意,愤愤地用锄头将花儿全部刨掉了。就这样,她满怀希望地下种,然后充满绝望地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