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4932
  梅花又拿不定主意了。
  述遗就问她打算上哪里去,并说了〃逍遥山庄〃的地名。梅花告诉她〃逍遥山庄〃早就因经营不善倒闭了,说得述遗吃了一惊。
  〃那么我只有马上回家了。〃
  〃您当然只有马上回家。您看,前面就是那旅馆,哪里有一个人影?〃梅花得意地说,〃您不会马上回家,您要跟我走,现在我们先要吃早饭。〃
  她们进了路边一家烧饼店,一人买了两个烧饼坐下慢慢吃,梅花又显出神情忧郁的样子来。述遗觉得这女孩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对她的兴趣渐渐浓起来,她开始将她与那位有病的青年联系起来。在路边阴暗的旅店里干活的妹妹,和那幽灵一般的、无所事事的哥哥,实际上有种十分近似的气质,在茫茫的人海中,这两个人居然先后同她有了联系,这件事假如是事实的话,她应该怎样来作出解释呢?
  〃我不想回旅馆去了。〃梅花忽然说,〃您看到的接待员,其实就是老板,他是一个老色鬼,我和他同居五年了,另外还有五个女孩也在旅店和他同居。原来我把希望放在哥哥身上,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摆脱现在的生活,我常和他一起策划,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从老板手里拿钱,后来他就失踪了。有时我又想,难道不是我自己引诱他消失掉的吗?我老是同他策划未来的生活,想出那么多的鬼点子,他就产生了拿我做试验的想法的吧?我这个人太不安分了。我觉得他一定同您见过面了。〃
  〃也许吧,你要去见他吗?我不能肯定那就是他,但那位青年的确很像你描述的那样。如果你要同他见面,我可以安排。〃
  述遗最后这句话差点使梅花被烧饼噎住,她瞪着眼看了述遗半天,最后垂下眼冷淡地说:
  〃这种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您太热心了啊。请问您每天在家干些什么?〃
  〃我记录天气情况,我的生活围着这一件事转。〃
  〃哈,您不觉得您太傲慢了吗?没有人做那种事情。〃
  中篇小说(二)第66节 变通(4)
  烧饼店的前面是那条护城河,河很脏,泛黑的河水凝滞不动。两位老妇人沿着河边走过来,她们手里都提着很大的竹篮,里面装了蔬菜。走到面前,述遗才认出是昨夜的那两个人。回转头看梅花,梅花正一边啃烧饼一边暧昧地笑着,用眼光目送着老妇人离去。述遗回忆从昨天夜里出走到今天发生的事,心情渐渐地超脱起来,就像有一只热气球拽着她往半空里飘似的,有一些奇怪的、抓不住的事物在高处等待着她,也许她还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来弄清这些事吧。彭姨说她一点都不老成持重,疯疯癫癫的倾向很厉害。比如这次出来,不就是疯疯癫癫的吗?梅花一点都不急着回去,再说她回哪里去呢?她已经说过不回杏花村旅馆了。述遗想,她总不会要自己收留她吧,当然不会,她实际上很看轻自己。她正在逗烧饼店里那只老公鸡,将烧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手心喂它,突然鸡啄痛了她的手,她就气得腮帮子鼓起来,一脚将鸡踢得飞去老远。旁边的一位顾客怒目瞪视着她的恶劣行径。述遗想问她一件事,动了动嘴巴总是说不出来。梅花忽然一下站起来去追那两个老女人,述遗发现女孩奔跑起来姿势矫健,屁股也不撅了。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两个人,她们三个站在菜地边争吵起来,梅花发起蛮来,将一个老太婆推倒在地,又将她往河里推,还用脚踢。另外那个老太婆大声干嚎起来。
  河边的那一幕闹了很久,述遗饶有兴味地坐在烧饼铺里观看着,不断地回忆起夜里的那棵柠檬树,还有老婆婆的低语。河边有一些挑担子的人来来往往,谁也不给那三个人劝架,述遗判断那被打的老太婆已经奄奄一息了。梅花也累了,站在那里喘气,另一名老太婆则奔跑着去求救。直到这时述遗才往梅花那边走去,由于提着包,她走得很慢。梅花看见她之后快步向她走来,走到面前喊了出来:
  〃我走不了了,这里出了事!〃
  述遗问她被打的老太婆是谁,她说是仇人,然后就板着脸沉默了。这时救援的人已经来了,将老婆婆放在门板上,抬起就走,然而没有任何人来找梅花的岔。
  老妇人被抬走后,梅花蹲在河边,双手抱着头痛哭起来,口里说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啊!〃述遗就对她说,应该去弄清人到底死没死,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梅花听到她说话,先是愣了一愣,鼓起眼球,然后又吼起来:〃我杀了人啊!〃
  这时河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塑料狗,眼睛盯着梅花。述遗心里有种不祥之兆,连忙去扯梅花,梅花只顾哭泣,扯了几下都扯不动,口里还在吼着杀人的事,述遗只好干着急。那人走拢来了,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杀了人么?那就跟我走一趟吧。〃他狞笑着说,露出一口黄色的长牙。
  述遗连忙上前来辩解,说根本没杀人,只不过发生了一场争执,有人受了伤,已经送进医院了。再说这周围都是人,要是有人在此地送了命,姑娘还能脱得了干系吗?既然根本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就是说并没出事,一切都好好的嘛。
  〃您倒是很会诡辩啊,〃那人冷冷地看着述遗,〃出事或没出事应该怎样来判断?难道不是应当由肇事者自己来判断吗?您怎么知道没出事呢?〃
  梅花已停止了哭泣,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人的嘴,似乎希望从他嘴里说出对她有利的话来。这时那人忽然转向梅花,声色俱厉地问道:
  〃到底出了事没有?〃
  梅花饱含着眼泪连连点头,接着又对述遗说,她要跟这个警察走一趟。她让述遗在此地等她,她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回来的。
  〃你怎么能这样呢?随随便便就跟人走?他并没有出示证件,你怎么能相信他?〃
  述遗难过地说着,一边跟他们走一边伸出手去,像要把梅花抓回来似的。梅花脚不停地跟那人走,不时回过头来朝述遗发出〃嘘!嘘!〃的声音,要她走开,仿佛她是一条跟脚的老狗。这种声音激怒了述遗,她停住了脚步。她放下旅行包,心里寻思着到汽车站还有多远。这一场折腾有点累,她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河流很难看,但远处有红黄色的云山移动着,很壮观。述遗记起梦里的柠檬树就是在这样的天空下生长着,原来那两个老妇人是这个地方的人。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有了被人遗弃的感觉。她对梅花寄予着怎样的希望呢?莫非她还盼望这个古怪的女孩跟她走,走到她所栖身的平房里去,然后她们像母女一样住在那里,两人一道记录天气情况?显然这个想法荒唐至极。对她这个老太婆来说,梅花这样的女孩是太有主见了,凡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对梅花来说却是理所当然,她出了杏花村旅馆之后就像进入了一个广阔的舞台,没人能预见她下一分钟要干什么,述遗就是被她身上的这种气质所吸引了。于是述遗开始怀疑梅花关于〃逍遥山庄〃已经倒闭的话是信口胡说,但她自己现在对住旅馆的事也没有兴趣了,她想现在就回家。又想等梅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看看天空,黄红色的云山已被风吹走,视野里无比纯净,这纯净含着强烈的意志和召唤。终于,述遗站起来往汽车站走去。
  汽车上很挤,她站在后排,旅行包就放在脚下,她被经过的人推来推去的。还有人在她的包上踩了几脚。汽车一开,她就跌倒在地,差点跌断了筋骨,周围响起一片咒骂声,因为她跌下去时将另外的两个人也绊倒了。述遗忍着痛站起来,提了包慢慢地往后面的角落里移,移到最后面,抓住了一根栏杆就不松手了。车子的猛烈震动将她晃来晃去,每晃一下,都痛得眼前发黑。听见有人在她身边议论,说如今的老太婆越来越不安分了,没事就出来乱钻,到处走,只想过潇洒生活,有的居然还谈起恋爱来。那人说到〃恋爱〃两个字故意提高了喉咙,还踢了踢述遗的包,述遗老着脸皮站在那里,顾不上害臊了,因为疼痛使她冷汗直流,她惟一的愿望就是不要倒下去。一定要坚持住。
  中篇小说(二)第67节 变通(5)
  汽车到了一个站,下去了一些人,车上空了许多,她于头昏眼花中瞅见一个座位在眼前,便立即扑到座位上坐下来,一摸脸上,竟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了。疼痛减轻了,述遗想起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站在人群中,真是羞得要死。偷眼看了一下谈论自己的两个人,心里吃惊不小,因为那中年妇女正是彭姨的妹妹,长得同彭姨很相像的那一位,而男的则是卖菜给她的菜贩子。他们为什么装作根本不认得她的样子呢?想到这里,述遗也不再害臊了,干脆倚老卖老,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前面。汽车又走走停停地过了几站,述遗看见这一男一女在城中心下了车,两人手挽手地走在人行道上,她这才恍然大悟,记起这两人是有奸情的,很久以前别人告诉过她(彭姨?),她早就忘了这事。如果这两个人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搞这种莫名其妙的短途旅行,她是答不出的。她这种寒里寒酸的旅行方式实在是令她自己无地自容,然而梅花不这么看!她甚至把自己称作默默游动的深水鱼,那些雍容而气派的鱼,小姑娘实在了不起,可自己为什么扔下她就走了呢?
  述遗下车的时候痛苦地咧着嘴,旅行包的重量弄得她几乎走不动了。抬头一看,天又黑了,雷声隐隐作响,在前方的树底下,站着那位青年,那张脸在闪电中像鬼一样可怕。述遗手一软,旅行包落到了地上。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距离,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一个炸雷在空中炸响了,红色的火苗照亮了半边天。述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到她再张开眼时,那人已经走掉了,步子急匆匆的,身体向一边倾斜。幸好雨总是下不来,述遗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估计着自己的体力是否够她挪到家里。她终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倒在地上,于昏晕中听见那位青年在向她提问,用的还是那种机械的口气,问题多得没完没了。述遗用力挥着手,像赶蚊群一样赶开那些问题。她又觉得他的声音深入到了她的后脑勺,让她恶心,最后她耗尽了气力,就晕过去了。
  她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家的床上,彭姨正在房里忙来忙去的,桌上放了一碗中药,彭姨见她醒来就让她喝下药。
  〃是谁把你救起来的呢?〃彭姨迷惑不解地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是刚刚得到你生病的消息的。你睡着时口里唠叨个不停,没想到你还会有那么多话说。〃
  〃我都说了些什么呢?〃述遗担忧地问。
  〃听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消,像什么咒语似的。你走得真好,没有看到那件倒霉的事,真丢脸啊。〃
  〃谁?〃
  〃我没亲眼看到,我估摸着就是你说起过的那青年,一个流浪汉,他将他父亲打倒在地了,就在你的门口,他一边打还一边说自己根本没有父亲,多么卑鄙!〃
  〃也许真的没有?〃述遗脱口而出。
  〃你竟相信这种事!〃彭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现在变得这么轻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我的一个亲戚一样。〃
  〃你的亲戚?〃
  〃是啊,他每天都在外游荡,心里不安。他不信任任何人,反倒相信一些歪门邪道。喂,我问你,那青年是不是眉心有一撮白毛?〃
  〃白毛?没有。〃述遗肯定地说。
  〃不过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人同我这个亲戚有瓜葛。一个不承认自己亲生父亲的家伙,这样的人肯定同你脾气相投。你想想,在我们这里,像你这样提起旅行包就外出的人还找得出第二个来么?〃
  述遗想笑,又担心肋骨被扯痛,就忍住没笑。她将背后靠的枕头扯了扯,垫起来一些,忽然脸就僵住了梅花正站在窗外。她的脸上有很大一块青肿,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可怜。述遗招手让她进来,她就推门进来了。彭姨看见一个浑身肮脏的人来到屋里,心里很愤怒,她转身就走,将门碰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请不要介意,她是我的邻居,时常帮我的忙。〃述遗解释道。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我已经注意她好一会儿了,没想到您身边有这样一位老阿姨,您真有福。要是她刚才不走,我的注意力就要完全被她吸引过去了。〃
  梅花轻飘飘地往述遗腿上坐去,述遗觉得她就像一堆羽毛,她拉住她的手,那手也完全没有重量。述遗瞪着她,眼前就朦胧了,又想起柠檬树。
  〃不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