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21 17:42      字数:4852
  〃那是妈妈在向我交待后事,因为只有我是她所信赖的。〃蛾子说到这里眼里一下子放出自豪的光彩,把句了弄糊涂了。〃对于我和哥哥,她倒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她说我们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她惟一放心不下的是你,所以整整一夜她都在和我谈论你的事,我们为你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方案,然后又一一推翻,妈妈在假设这些事当中变得十分活跃,说起话来就像小姑娘一样,那就是你认为她精神相当好的原因吧。可是我却知道她在消耗着自己,蜡烛快要烧完了。句了,你和我们做了多年的邻居,我要坦白告诉你,只有妈妈知道你的底细,包括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那些事,妈妈从不曾透露,所以我也一直在猜测。〃
  蛾子将开水灌进水瓶,提到房里去。句了就跟在她后面。她有很深的心事,步子无精打采的。开了门,句了看见老婆子精神很好地坐在床上,她上身穿着那件黑袍,被子盖在她腿上。句了想不通为什么蛾子要撒谎,为什么灰元也和她同样口径。
  〃你来得正好,〃老婆子说道,将身子倾向前面,〃我要向你交待些事,把你的手拿过来吧。〃
  句了朝她伸出手,老婆子一把握住,像怕他跑掉似的。句了感到那双手冷冰冰的,但十分有力,根本不像一个快死的人。蛾子他们为什么要搞这种恶作剧呢?老婆子抱住了句了的手之后,便目光炯炯地盯住他。句了从来没有这样被她看过,真是难堪死了,又由难堪而变为气恼,于是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没想到老婆子的手竟如铁钳一般。
  〃灰元来了,你就用不着去那种地方了。昨夜渔场里刮了龙卷风,幸亏你在家里。一直到了黎明,风才渐渐地平息下来,那时候我的心脏出现停跳,我本来以为自己是无法恢复了,没想到又活过来。〃她说。
  〃怎么会有龙卷风呢?您呆在家里没有外出,是不可能知道那种事的。也许是您的幻想。成天幻想着这种事,还不如去那边走一走。〃句了鼓起勇气说。
  〃你这个流氓!〃蛾子气得大骂起来,〃你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蛾子说得对,〃老婆子平静地说,她的手似乎要从句了的手上松开,但又没有真的松开。〃有些事,不可能知道的,焦虑也没有用。即使是我,也只能听得见龙卷风,这说明不了什么。至于灰元,又更透彻一点,可能因为他常年捕鱼的缘故吧。请相信一个垂死老人的话吧,你要搞清的一切,我和灰元早就放弃了,那种事并无什么价值,离本质还差得很远。从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一点,你也该看出些问题了。〃
  〃妈妈,妈妈!〃蛾子说,眼泪顺着她年轻的脸蛋往下流。
  〃现在你走吧,好好地想一想。〃老婆子松开句了的手,显出不再关心他了的表情。
  句了回到房里,在鱼的气味里变得神思恍惚了起来。他不知道今后他的生活要向什么方向发展。这些人,包括渔场里的七爷,灰元,和隔壁这一家,他们都不给他任何启示。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知道与他有关的一些秘密,可是他们全都守口如瓶。既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就不应该来管他的事了吧,却又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最近不是一般的关心他,而简直就是不容商量地介入他的生活,这种介入而且是永久性的,他想躲都躲不开。然而这不正是他所愿意吗?他这个退了休的人,多年前流浪到此地,表面上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实际上心里总在想着一些不该想的事。那些事是非常隐秘的,而他,在百般无聊中长出了细长的、无形的触角,无意中触到了事物的某些枝节,这一切,都被他周围的这些人看在眼里。在愤懑中句了甚至想,这些人在对他实施一个集体的阴谋。他们为什么如此冷酷呢?他的要求并不多,一个退休老头,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只要一点点启示,一点点趣味就够了,可是他们就是不给,不但不给,还来扰乱他的日常生活。就说那老婆子吧,折磨自己,也折磨儿女,这还不够,还得把他也搭上。是不是她因为自己过着非人的生活,于是产生变态心理,要拉一个人下水与她同归于尽?现在句了深深地感到了,他与这条街上的人,与渔场的那些人,全都是格格不入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他对他们的关心仅限于外表的观察,而他们(也许是所有的人)对他却有深入骨髓的了解,一想到这一点句了就眼前黑黑的,沮丧得要死。
  〃句了对生活失去勇气了吗?〃七爷站在水塘边用嘲弄的口气问。
  句了看了看天,又将目光投向水里那些鱼,说道;
  〃血吸虫是寄生在肝脏和血管里的吧?据说患这种病的人有些依然活到六七十岁呢,我想做个榜样。〃
  七爷哈哈大笑,那些鱼立刻沉到水的深处。
  1997。4。20,英才园
  中篇小说(二)第63节 变通(1)
  (一)
  述遗早上起来时还看见太阳,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天就阴了,一股冷风将放在桌上的报纸吹到了地上,接着她就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然后是狂风大作,屋前的泡桐树死命地摇摆。述遗蹿过去关窗子,因为雨已经飘进屋了。述遗去关窗子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的、新鲜的脸,可惜没有任何表情,述遗已经熟悉了这张脸。当述遗坐在窗前记录天气概况时,他总是站得远远的朝房里张望,像是要辨认什么人,又像是等什么人从房里出来。今天那人站在雨里头,任凭大雨冲刷牛欢疾欢鲆殴睾昧舜爸螅徒谄?笔记本在桌上摆好,在里面记下:〃雨,8∶35开始〃的字样。合上笔记本后抬头一看,那人已不见了,倒是彭姨在外面大喊大叫:
  〃述遗老太婆哎,水沟又堵住了呀!〃
  述遗在房里装聋作哑。已经记不得有好多年了,她坚持不懈地记录着天气的变化,这件事成了周围人的笑柄。尤其是彭姨,逢人就介绍她的这个爱好,称之为〃思想退化的表现〃。黑皮笔记本已经有几大本了,都锁在箱子里,就是拿出来翻一翻她都不好意思。彭姨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夺过她的本子就要乱翻,那一次她着实大发脾气,竟然骂出了几句粗话,吓得彭姨手一抖,本子落到了地上。后来彭姨形容她当时的样子〃如同青面獠牙的老怪物〃。
  〃不就是记录个天气吗?有什么看不得?〃她不解地咕噜道。
  述遗住的平房同彭姨的家同属一排房子,所以彭姨不打招呼就可以在她家进进出出的,述遗的事都瞒不过她。奇怪的是彭姨从未看到过站在雨中的那位青年,他们两个总凑不到一块去。彭姨一出现,青年就不见了。述遗也同彭姨谈过这件事,彭姨也纳闷,谈得多了彭姨就开玩笑说:〃总不会是你儿子吧。〃今天那青年又出现了,述遗却不想告诉彭姨了,她在桌前发着呆,顺手又打开了笔记本,目光一瞥,看见上面赫然有一行字:〃晴转大雨时到达。〃那一行字夹在天气概况中十分显目,定睛细细检查,的确是自己的笔迹,是自己于5月15号无意中写下的,使用的是那种碳素墨水,而平时她总是使用蓝黑墨水。述遗并不迷信,可这件事的确难以解释,有点〃心想事成〃的味道。述遗想,那青年是不是和她一样思考着同一件事,一件模模糊糊的事呢?是因为那件事的模糊,他脸上才没有表情吧。下雨的黄昏总是让述遗有点不知所措,窗外那些灰黑色的屋檐有时会在一瞬间突然压在她的胸口,令她喘不过气来,然后,她便慢慢地聚拢脑海里的那些金黄色、葵绿色、青紫色,直到最后清晰地听见雨滴从屋檐滴下。这种经验已经有无数次了,述遗称之为〃突发事件〃。现在她要对付这种事已是不太难了。在暴烈的雨声中述遗心情放松地想着这些往事,心里觉得总要见一见那位青年才好,说不定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自己年轻时有好多次,都有过那种难言之隐,后来都一一克服了。见了他就一定要告诉他关于她的天气记录,那也许会对他是一个鼓舞,也许会让他完全绝望。述遗的事施行起来总是这么决绝,很少有模棱两可的时候,同她脑子里的那些念头完全不相同,她还不习惯每天犯错误。是不是将那些笔记本都从箱子里拿出来给他看呢?她自己都不愿看的东西,现在倒觉得可以给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翻阅了,人的情绪真是不可思议啊。
  述遗老太婆花白头发,是那种有点憔悴暗淡的花白,她穿着随随便便的旧衣服,又瘦又高的个子在菜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倒有点显眼。她的背有点驼,硬邦邦的手臂上挎着个竹篮,步子迈得心不在焉。她在选购蔬菜时不那么讲究,心里想着反正是自己吃,好一点差一点没关系,所以为省事她总是去同一个菜贩那里。那菜贩成了老熟人,总是在她买菜时漂亮话说尽,尽量要赢得她的欢心,菜却不怎么样。述遗一动不动地站着,冷笑着,买了菜就走,回回如此。据说那菜贩常在背后说很多阴损她的话,彭姨也知道,但述遗不在乎,照旧只买他的菜。彭姨却不罢休,一定要将别人的脏话一五一十地学给述遗听,样子像是气愤已极,又像是煽风点火。她还提议说让述遗干脆把买菜的工作交给她算了,免得遭人暗算。述遗细想了好一阵才回答说:〃难道你要剥夺我的小小的乐趣吗?〃一句不同凡响的话就使得彭姨闭嘴了。也许彭姨开始时自以为占了述遗的上风,弄了半天述遗还是高高在上,臭架子十足;也许她认为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述遗凭什么高高在上?述遗并不觉得自己就是高高在上,她腰杆挺得笔直,有点心虚地坐在窗前写她的天气概况,一会儿就将彭姨之类的人抛到了脑后。近来她的笔头不那么流利,经常在记下一种天气现象之后就滞涩起来,对自己的观察拿不定主意。这样一些念头会时常来进行干扰:万一她记下的天气状况不真实呢?毕竟她只不过住在城市的一角,她的年纪又老了,很可能作下的记录就不那么精确,就是信手按习惯乱写的情况肯定也是有的。彭姨看过她的记录,她并没有看出那些小破绽(也可能是装的),述遗却为此导致好几个晚上失眠。述遗觉得自己随着年纪的变老,心也越来越虚了。有时忽发奇想,竟想挖个很深的洞,将那些笔记本埋起来,从此搬到乡下去埋名隐姓。但要她停止记录却是不可能的,大自然太奇妙,太有魅力了,单是那些变幻的色块就时常令她泪流满面。黎明和黄昏各有各的奥妙,就是宁静的中午,也暗含着数不清的可能性,怎么能不记录呢?她不就是为这些活着吗?年纪虽老了,一点也不感觉到衰弱,好像还可以恋爱似的。
  很快就发生了那件恶劣的事,述遗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感到。那天中午,述遗正在做菜,她拿起南瓜一刀切下去,从南瓜里面跑出了一只小老鼠,一眨眼功夫就钻到床脚下去了。因为怕老鼠咬坏东西,述遗整整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来做清理工作。她疲惫,绝望,眼前一片黑暗。她并没有得罪那菜贩子,那人怎么会下如此毒手呢?也许他和彭姨等人正在合成一股势力,不让她的老年生活有任何安宁吧。那么还买不买他的菜呢?当然要买。述遗想,他做出了这种事,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又让她放心了,因为其他那些从未打过交道的菜贩子更可怕。隔了一天没去菜市场之后,述遗又去了,菜贩子还是老一套,笑脸相迎,说漂亮话,要她再买一个南瓜回去。而她,真的又提回一只南瓜。新买回的这一只里面当然没有老鼠,述遗也因此觉得生活并没有走到尽头。后来彭姨也来了,一句也没提买菜的事,可见她根本没和菜贩子纠结在一起,纯属自己瞎猜疑。
  时间悠悠晃晃地过去,述遗差点将那青年的事都忘记了,直到他走进她的屋里来。他坐在椅子上,述遗看见了他痛苦的神情,他那柔软的头发无精打采。
  〃我的脑子里空空洞洞,这种事真可怕。您是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啊?〃
  〃你安于现状吧,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述遗看着他说道。
  〃您是指像您这样做记录吗?〃
  〃并不一定要。你站在雨里头的时候,完全可以想一想荡秋千的乐趣嘛。〃
  这样的一问一答还持续了好久,后来述遗完全厌倦了,他还在提问。述遗不由得有点害怕地想:莫非他是个机器人?将这样一些飘忽游荡的念头收进一台机器里,然后如同放留声机一样放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现在一样吧。青年将苍白的双手放在膝头上,述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