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两块      更新:2021-02-21 17:35      字数:4791
  下面,我把这份建议书的原文梗概援引如下:
  “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号召我们,以阶级斗争为纲,贯彻党的基本路线,反修防修安定团结,努力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再提几点建议,以供参考。”
  “甲,治水……”
  治地下水……
  水平梯田……
  治天上水……
  “乙,治山……”
  “丙,前景的展望……”
  葛连波对本村的水土流失表现出那样的忧心如焚,建议书用心良苦,言辞中恳,读来实在让我感慨万分!或许就值此时,他的儿子葛茂恩在清源县苍石红透山铜矿因工殉职了!
  第十四回
  我们有必要对葛茂恩的情况做一些描述。葛茂恩随其养母迁居后,在异母姐的资助下又读了几年书。由于父革期间学校秩序混乱不堪,葛茂恩很快去清源县苍石红透山铜矿当了工人。葛茂恩长笔者几岁,在大梨树沟小学读书时,我读二年级,他读六年级。当时我所风闻葛茂恩的专长应该是音乐方面,据说他对二胡,手风琴都是无师自通。他有极强的乐感能力,并极富创见性的钻研着乐理。据说他能用二胡描摹各种鸟叫,杏花开放的季节,大地上涌动着暖流。少年葛茂恩用他纯净的双眸发现了远方波浪般的暖流在涌动。他取出二胡在树下拉起来。,一曲过后,他又用二胡摹仿鸟叫,不多时,十多种知名不知名的鸟竞然齐聚于他门前的槐树上。他拉一声二胡,鸟们就有一声回应;他依次摹仿完各种鸟鸣之后,鸟们竞齐声合唱起来。之后,葛茂恩用二胡与鸟对话的事竞传为佳话。乡新们都说这孩子有灵性。他用手风琴描摹的小河流水声,大海波涛声更是惟妙惟肖,从此,神童的美誉就悄悄传开了。
  我敢说,这个英年早夭的翩翩少年如果有幸接受正规的音乐教育,或许能成为我国的音乐奇才。看来人的成长的确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且莫说大才奇才弥足珍贵,就是每一个平庸之人能够像模像样的尽享天年也属侥幸万幸了!人生的道路上潜伏着多少危机哟!政治的、伦理的、观念的、文化的、时局的、健康的、意外的,又何止是七灾八难!
  葛茂恩因工殉职就有着极潜隐的观念原因。本来嘛,对这样一个音乐天赋极高的少年,就应当因材施教,扬其所长,为什么还要迎合那种狂热政治呢?我猜测,除了特定的社会原因之外,其父葛连波的入仕观一定对孩子有过耳提面命或耳濡目染。葛连波是由士而仕这种单一选择的殉葬品,然而,他不甘心于自己的殉葬命运,他还企图在下一代身上找回点面子。这一点,葛连波先生对入仕的评说曾引起我深深的思索。他说,唐宗以来,传统的士子(知识份子)唯有登科入仕方为正途。无论文武,总以科甲为重,谓之正途;否则,纵使你学贯中西,胸怀韬略,皆可目为异途……
  这就是说,中国人读书的目的只有做官为正路,否则,你多大学问去从教、从艺、从科技、从工商都不算正路!好家伙,难怪中国人对当官都那么热衰。难怪中国的科学技术那么落后!这种官本位文化化了多少代人哪!
  葛连波先生还知道一个仕子的出路为上、中、下三等:上等是入仕做官;中等是入府当幕僚、末等是设馆授徒执教。
  葛连波不仅在这种单一选择上葬送了自己,他又把儿子也引到这条路上来了!根据红透山铜矿对葛茂恩的评价可以断定,这个音乐天赋极高的翩翩少年却放弃了所长,在极其险恶、狭窄的政治曲径中攀登了!
  一九七四年十月的一天,这是多么罪恶的一天哪!红透山铜矿来了一伙下井参观的学生,当时的学生以学工、学农为时尚,他们不仅要下矿井参观还要实习操作,用当时的话说,叫做接受再教育。这一天,来自西伯利亚的一股寒流早早的就来到了这里,矿井外,到处是随风飘零的落叶,两块铅灰色的乌云在铜矿上空游来荡去,象凶神恶煞般阴沉着脸。北风卷起一团团旋风在矿井外转来转去。当时葛茂恩正在车间抄写材料,带工班长对他说:矿革委会主任让你带领学生去井下参观。葛茂恩应声站起,爽快地接受了任务。带工班长笑着对他说:“行啊小伙,这差事可是升官的苗头哇!”葛茂恩涨红着脸说:“只要领导看得起我,拼命我都干!”
  葛茂恩迅速来到井口处,此时的葛茂恩别提多激动了!他那颗兴奋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带领学生下井参观,这是组织上对我的多大信任啊!我要给学生讲革命形势,讲生产技能,讲接受再教育……然后,然后……我还要给他们唱支歌,我还要……领他们唱支歌,就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下井的时候需要搭一把梯子,那梯子很沉,通常需要两人移动,葛茂恩不愿意再找班长叫人来,他要制造一人挪梯的奇迹!他知道自己已被矿领导列为培养年轻干部的对象了!他想起在大梨树沟被批被斗被劳动改造的父亲,他在心里说:爸爸,您忍气吞声吧!儿子我就要出人头地了!到那时,有我的关照,你或许能少受点罪?我可怜的爸爸……
  带队的老师见他挪不动梯子劝他说:“师傅,还是再找个人吧?”葛茂恩说:“矿上人手紧,我自己能行!”他使出全身力气,拼力搬起了梯子,正当他试图放稳的时候,他体力不支了!说时迟那时快,梯子带着葛茂恩向深深的矿井坠去!学生们吓傻了!教师吓傻了,五分钟之后,井底回应出一声绝望的惨叫!
  当救护人员把他从井底抬出的时候,葛茂恩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矿井外冷得出奇。工人们闻此恶耗,都悄悄地流下了泪水。矿革委会主任在葛茂恩的遗体旁默默致哀,他泣不成声的说:奇才!少见的奇才!
  天公为此布好了背景: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天地间浑然一体了!
  十月二十日,葛连波收到了红透山铜矿的加急电报。电报称:葛茂恩因工负伤,请速来矿看望。
  葛连波是在哭昏两次之后才被扶到追悼会上的。追悼会上,矿领导劝慰他说:“葛茂恩生前积极要求进步,已经被我们列为培养对象了。他这次发生意外是他立功心切呀!根据你儿子生前的表现,矿党委已经决定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他的遗体将安葬于二道河烈士营地。请您节哀。”
  追悼会上,他忘了哭,忘了怕,忘了悲痛,他呆若木鸡般地伫立着,许久许久。渐渐的,他觉得天地间在颤抖,在倾斜!
  手凉了,脚凉了,周身凉彻。他幌了几幌,然而终于支撑住了身躯。他突然举起双臂,一声撕肝裂胆的狂吼:“苍天哪!”
  尾声皈依天主
  在红透山铜矿安葬完儿子,葛连波只觉得一身异样的轻松,他立于儿子的墓旁,觉得天地间出奇的宁静,出奇的空荡。这世间什么都没有了,属于他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只剩自己这付不足百斤的躯壳了!
  他走起路来格外轻飘,轻得几乎要离地而起。要与闲云为友,要以风月为家,他羡慕那些高僧隐士。要浪迹天涯,要云游海角?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那条无形的绳索来!“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沉沉地扣在他的头上,他没有行动的自由,他要赶快返回故里!超了假期,批斗会上又有新罪名了!又要低头猫腰到天亮了!
  他回头向儿子的墓地望一眼说:“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投错胎了!你在这安息吧!如果在天有灵,你就越过海洋,去看看你的生身母亲和胞妹吧!请代我向她们问好!”
  回来后,他大病不起,他昏迷、梦呓。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因,大队的赤脚大夫来给他打过几针,但无济于事。他只好听任死神的发落。
  死神在他的身边日夜徘徊。村人们对他的存亡已经未置可否了。人们心里清清楚楚,这种人,活着比死了还要难熬啊!不料,死神绕了几圈又悄然离去了!原因或许是他还没有受完罪?或许他还有什么事情没能想清楚?
  高烧退去之后,他有了闲暇想事了。从北平求学到眼前这步田地,这是一场多么残酷的安排呀!想必我生来就是接受惩罚的?苍天哪!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你安排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忽然想起在松树嘴子指南中学念书那些天主教徒们,他们对主是那样虔诚,他们祟拜主,感谢主,莫非真有一位全能的主在摆布着世间的一切?
  他吃力地翻了一个身,觉得特别吃力,他明白这是地心的引力。为什么地球会有引力?而这种引力又是那么恰到好处?如果引力太强,人就会粘附在地面上不能行动;如果引力太弱,人就会失去重心,飘浮空中。为什么地球会旋转?它不但绕太阳旋转,每天还要自转一周,造成白天和黑夜,人们可以在日间工作,晚上休息,这是多么绝妙的安排呀!如果地球只能自转不能绕着太阳转或只能绕着太阳转不能自转,那么,人世间还能设想吗?
  他又翻了一个身,他要把思考引向深入;田间五谷,山上花草,蔬菜百果,色味各不相同,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呢?有生命的种子,是科学不能创造的,那么莫非真有一位全能的主?
  由于支气管哮喘,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呼吸,高烧退去之后,呼叹匀称得多了。人的呼吸也真够奇炒,每分钟都要呼吸十几次,吸入的氧气,经血液一次循环,呼出时就成了碳气。假如植物不吸收碳气,人类早已不复存在!这种动植物界的相互作用,如果不是有一个全能的主来安排,怎能如此巧妙绝伦?
  再看园中花草,颜色何等美丽!蜜蜂能筑成整齐的蜂房,蝴蝶的花纹巧夺天工!这,这怎能说没有人事先安排呢?
  葛连波兴奋了!他好象从迷惑中挣脱出来了!他突然坐了起来,由于过度虚弱,一陈眩晕之后,他又倒了下去。清醒之后,他望着窗外:星寒,月冷。他又把猜测移向广褒的宇宙空间。地球生成的顺序,起初不过是一团极热的气体,然后变成液体,在后又变成固体,最后变成固体地壳。我们居住的地球每日自转一周,约两万五千里,它绕太阳旋转,每日约运行一百六十万里,这是何等神妙的速度啊!这种运动的原动力又在哪呢?
  对啊!万物只有两条来路:自有或受造。既不能自有,必有使其有者,使其有者是谁呢?是万能的造物主吗?
  看着屋顶他想,房屋没有人设计是不会构成的;看着手表他想,手表没人设计也是难以组装的;那么我的悲剧没人导演又怎能如此惨烈!
  对,我要皈依天主,我要入教!我要当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不修今生,只为来世!
  第二天,他竞神奇的下地干活了。从此,他更加温存,见了谁都那样笑容可掬。他认为人家怎样对待他都属天经地义,他的所有遭遇都是命中注定。他放弃了所有抱怨与不平,他心平气和地看着日出日落。
  宗教的力量是强大的。“只要人们还有一些不能从思想上解释和解决的问题,就难以避免会有宗教信仰产生。如果说,对天知的有知,是科学的态度,那么,对无知的猜测,则是宗教信仰的态度。葛连波先生不能从规律上认清自身命运,就只能陷入信仰的泥潭了。由此可见,哪里有愚昧与困惑的联袂,哪里就会产生宗教的主观条件。”
  或许是一九九二年前后吧,那时,葛先生的健康状态还可以,我和他促膝交谈过有、无的问题,他坚持境由心造那一说,说世间的一切都由一个主宰安排的。我问,你认为你的命运是由一个全能的主宰注定的,那么,你为什么就不想一想,他凭什么这样安排你呢?
  他说,主自有道理,我们不必怀疑,我们只能信仰……
  我说,这种不可解也不准解的心态正是你产生信仰的原因。我对他讲了马克思的观点;马克思认为宗教是那些还没有获得自己或再度丧失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一切宗教信仰者都是没有真实自我的人。我继续解读马克思的观点:主为什么会全知全能?因为你的自主思维丧失了,你为什么要皈依天主,因为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了……
  我说,我是无神论者,但我相信规律,我援引古希腊一位哲人的话说:世界不是由任何神或人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按规律燃烧、按规律熄灭的永恒的活火。
  他笑而不语。
  一九七九年十月,中国的大地上响起一声春雷!坚冰解冻了!葛连波先生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之后被选为县、市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