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两块 更新:2021-02-21 17:35 字数:4796
葛连波眼里含满泪水,只是没能说出一句话,他挥手和父母告别后,毅然折转身,大踏步走进灰蒙蒙的晨雾里。那时候出门只能去锦州火车站,大梨树沟村距锦州有一百多华里汉路,这么远的汉路只能靠步行,俗称“起汉”。哥俩走出村子后,太阳才在东山嘴上露出半张脸来,霞光驱散了灰蒙蒙的雾色,那位肩挑行李的族兄就感到燥热难当了。族兄不无埋怨地问到:“连波,这兵慌马乱的年月,你能念好书了?即使念成了,又能咋样呢?”连波看一眼气喘嘘嘘的族兄,欲言又止。他能和他说什么呢?他无法把自己心中跳跃的火焰说给族兄听,这如同无法说给父母听一样,在葛连波的心目中,父母族兄和所有家人都是那样俗不可耐,他们只满足于吃喝穿戴。他们是孔夫子说的治于人的劳力者,而自己呢?自己是天生的劳心者,自己的使命就应该去治人。
他要治理的东西实在信多了!他边走边编织着自己的治人梦:要治愚,办教育才能治愚,要治穷,办实业才能治穷;还要治弱,强军队才能治弱。此时,族兄已是大汗淋漓,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唉哎,歇,歇会吧,我实在走不动了!”连波一把担过行李说:“不能歇,耽误了就赶不上火车了!”
看着连波那肩挑手提的瘦弱的身影,族兄摇头叹息着,心中涌起万般无奈,把只得起身追赶这个古怪固执的年轻人。一整天的长途跋涉早已使族兄精疲力竭了,连波却精神抖擞,尽管汗流满面,脚下去健步如飞!族兄不知道,这个健步如飞的年轻人,心中正编织着一个七彩的梦幻呢!——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早上,他读完大学后,当上了掌管东北四省的大官。一辆很气派的汽车送他回家省亲了,他穿着那种华贵的官服,仆人,从人,卫兵,马弁前呼后拥,挤满了客厅,挤满了庭院……
“连波,要到锦州了!”族兄提醒一句。
“哦。”连波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心中的梦幻继续编织着——前来道喜的亲朋们拱手相贺,前来恭维的乡亲们笑脸相迎。墙头上,树杈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小孩。父亲、母亲被几个漂亮的女佣搀进扶出。屋里屋外热气腾腾……
“连波,检票上车了”
“噢”。他跟着各色人等挤进站台,挤上列车。——伪保甲,伪乡长,日本人都来道喜,这些人在葛氏门庭再也不见往日的威风,他们唯唯喏喏,点着哈腰……
“连波,我回去了,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到北平就给家里写信。”
“啊,知道了”。
——来贺喜的人群中好象也有在松树嘴子指南中学中那位骄横凶恶的日本军官。他木桩一样笔挺地站立左窗外,毕恭毕敬地对自己说:“葛的,你的大大的官,我的小小的官,你的归来,我们的撤走,统统地撤走!”
“你的,起立!”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乘警前来盘查了,葛连波才从梦幻中醒来,他定睛一看,好凶恶的日本乘警!一双狼一样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周身,他的行囊,火车什么时候开的,开到哪了,族兄什么时候走了,他都不知道。他后悔为什么不和族兄说一声道别的话?说一声告诉父母不要惦念多多保重的话呢?后悔,恐怖一齐向人袭来,他汗流满面了!
他身不由已地站立起来,回答日本乘警的盘问。
“你的,哪里人?”
“辽西人。”
“辽西人,到北平去什么的干活?”
“读书的干活。”
“八格!满洲国的干活,满洲国的高中,大学统统的有,你为什么不去那里读书?”
“我……”
“实话的说,撒谎的,死了死了的!”乘警不由分说,打开了葛连波的行囊。
几本教科书,几件换洗的衣服,几块银元。
见到银元,葛连波急中生智:“太君,我家境贫寒,无力读书。北平有我的亲威来信说,如果你能来北平读书,学费由我们支付,因此我才到北平去读书。”
“你的实话?”
“实话,实话。”
乘警走了。连波擦汗,擦了一遍又一遍。
到北平稍事休息后,葛连波考入了东北难民子弟职业学校。一九三五年,这所学校出现了经费不足,按照张学良的指示,东北难民子弟职业学校被合并到国立东北中学了。
东北中学由张学良任校长,王化一任代理校长。这个学校既学文,又学武。张学良把一个营的武器交给东北中学,上午是文学必修课,下午是军事训练课。学生的武器装备和军队一样,他们除了学习文化知识外,还学习抗日救国的道理。每天的早操都在一片:“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回老家去!”的口号声中进行。
东北中学的反满抗日情绪触犯了蒋介石的龙颜,因而面临着被解散的危险。这里全是无家可归的东北籍青年。是张学良指望的武装力量。张学良一方面要力保这所学校,由于他是湖北行营主任,他一方面还要照顾蒋委员长的情面,两难中,张学良只好把东北中学迁到河南与湖北的交界处鸡公山上。
一九三六年四月,葛连波在开封“河南全省大中学生集中训练总队”第三大队第三中队受军事训练。此时的葛连波已是学有所成,文武并进了。他凭借聪颖的天资,刻苦的耐力赢得了品学兼优的赞誉。只是,这国难当头,山河破碎的时局已经无遐欣赏这些乖巧的学子们了!被学子们当做报效对象的祖国此时急需的是那种直接的救亡动作!这好比一位落入虎口的年迈苍苍的母亲所急需的是打虎救生的勇士而不是文质斌斌的孝子一样。而这个在儒学模具中脱出的标准士子葛连波呢?他所循规矩的依然是由士而仕和学面优则仕的不易法则呢!
我们的儒学真是一把不可造次的双刃剑哪!它可以用循序渐进的谨严打造出一批先贤大德来,也可以用功名的光环映造出一批历史的祭品来!葛连波就是以跻身贤德之例而论为历史祭品的个案。在接受军事训练的当时,他隐隐觉得,他已经是士阶层的一员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寻找由士而仕的途径。学会文武道、货与帝王家。他尽管不乏对国难当头的忧患情怀,然而他更为关注的还是出仕的焦虑。因为他的身心已经牢牢的粘附于儒学的大网之中了。他既然不可能成为高举义旗的英雄豪杰,他就只好搭乘在功名的扁舟上听任颠簸了。
这一叶扁舟很快就向他靠拢过来了!军事训练接近尾声时,中队指导员周某找到葛连波,周某说:“你是一个比较优秀的学员,现在有一个组织希望你能参加,你看如何?”
葛连波谦恭地说:“我是学生,求学期间我不想参加任何政治组织,唯恐影响学业。”
葛连波看着周某那贪婪的神色,象是推诿,又象是求情。
“哎,这个组织很光明正大嘛!你参加了它,才能学有所用,才有前途!”周某说完离去了。葛连波伫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了。“参加了它,才能学有所用,才有前途”周某的话一遍遍在耳畔回响。他开始思索自己的归宿了!我千辛万苦求学到这里,看来学业只能中止了。东北沦陷,华北特殊化,偌大个中国已无处求学了!不过,我的书不能白念哪,我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归宿啊!周某说的组织一定是官方的,一个强大的靠山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卑微得像是一片铁屑,一块硕大的磁铁就在眼前,他身不由己地向那磁力靠去!
那很像在一个暖风拂面的季节里,一位健壮的姑娘春心萌动了。巧遇一个顽劣的男人向她求婚,那男人健硕而粗野。姑娘不知底细却又脉脉含情,因为她无法抗拒体内那强大的受本能的冲动。在一个待嫁的年龄里,一切花言巧语都可能获取纯真的爱情!
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中,读书人不能独立获取功名,读书人要想获得社会的承认,只能委身于皇权。好一似俊俏贤良的女性,她们的命运只能掌握在男人的手中,要博得男人的宠爱才能生儿育女,才有幸福可言。唐宋以来,知识分子除了登科入仕之外几无栖身之地。传统中国仕子的出路为中下三等,上等为登科入仕做官,中等为入府充当幕僚,末等为设馆授徒执教。葛连波的眼睛无疑盯住了入仕做官。
“葛连波,总部有请!”有人高声在窗外断喝。
葛连波急忙走到总部。正面墙上悬挂着孙中山、蒋介石的画像,二十多人已列队站好,周某让他入列。监誓人陈春霖领头宣誓:“余以至诚愿参加中华复兴社组织,信仰三民主义,拥护蒋委员长。服从命令,严守秘密。如违誓言,愿受最严厉之制裁。谨誓。宣誓人葛连波。”
他在不明白复兴社是什么,要干什么的情况下就成为该组织的一员了。
一个春心萌动的女人被一健壮男子拉进花烛摇拽的锦帐里。男人向她说明富贵与荣华的前程后,就把手伸进她丰硕的前胸里。女人半推半就的顺从了,男人扑灭了烛光,一个欢愉的夜晚过去了。第二天早晨,女人对镜梳妆,她要的男人的欢心来打扮自己。这就是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说到的“女为悦己者容”。
陈春霖训话:“你们返校后要注意异党活动,如有情报,务必来信告诉我们……”
功名心,入仕情驱动着葛连波上了一辆他并不熟知的战车,这辆战车要驶向哪里,他只好听天由命了。
第五回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发生!
十五日,东北中学全体复兴社分子在鸡公山的一个山沟里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分析了东北中学处境的危险性,这是因为,东北中学的校长不是别人,正是西安事变的发起人之一张学良!会议决定派人去开封陈春霖处表态:愿意营救领袖脱险,并应向陈春霖请示东北中学复兴社的活动方式。这些旨在讨好蒋介石、抵毁西安兵谏的奴才行径已经说明:这些货与帝王家的寒窗士子们已经认同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宿命了!
在个人前程和拯救家乡沦亡的两难选择中,这些忠孝节义的读书人竟然选择了前者!会后,葛连波、杨魁、刘启文三人奉命去开封面呈陈春霖了。那时的葛连波当然知道西安事变的来龙去脉,但他仍旧不能理解张杨的义举。这个儒学模具下脱出的土坯根本没有自己的民族观与人生观,他所恪守的只有君臣观。葛连波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道理,然而他不知道蒋介石是不是明主,他不知道天底下谁是明主。彷徨中他选择了认娘,有奶就是娘,如果说儒教的信徒们有悲哀,那么悲哀莫过如此!
他在对陈春霖的陈述中说:“蒋介石和我们是君臣关系,劫持领袖就是大逆不道。”
陈春霖非常欣赏葛连波的陈述。晚上,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单独召见了这个复兴社的骨干分子。吊灯辉煌,电话铃响、沙发华贵,地毯雍容。葛连波走进办公室就被这里的氛围融化了。他嗅到了那种别样的幽香与威严和合的气味,这气味就是富贵与荣华的表征。他隐隐感到,这气味正在向他走来。只要自己恪尽职守,不久的将来,自己不也会拥有这等堂皇的官邸吗?
陈春霖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在沙发上落座。陈春霖坐在自己的皮靠椅上雍容大度地说:“东北中学的校长虽然是张学良,但事变与学校无关嘛!只要你们能认真做好复兴社的工作,我可以向上级组织为你们请功!”
“多谢栽培!连波一定恪尽职守,为领袖效力!”
“好、好!国难显忠贞哪!”
入夜,葛连波辗转难眠。连日来,他以自己的机敏与才智应对了西安事变以来的各种局面。他为自己能博得陈春霖的欢心而颇感自得。是的,复兴社有前途我就有前途,陈春霖能升迁,我就有希望。他二目微闭,回想着离家以来的朝朝暮暮。十年寒窗当为君国,我这样为国效力何错之有啊。他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睡意涌来,葛连波渐渐响起了均匀的鼻息声。
如果一个良家女子嫁鸡随鸡是一种宿命,那么一个传统士子委身皇权也是他难逃的罗网了。请原谅我再次把女子出嫁比做士子入仕吧!不这么比方我们如何去审视儒学的厚重的积淀呢?这种积淀塑造了一个民族的面目也束缚了一个民族的灵魂;这种积淀养育了诸多的忧国忧民的贤德也铸造了诸多的循规蹈矩的书生。这些书生道貌岸然,他们往往把个人功名的求索寄托在报效君国之中。
儒学的三从四德观既然可以酿造成巧妇偏伴拙夫眠的婚姻悲剧,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