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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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1-02-21 17:30 字数:4762
这在中华帝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是第一次。
自这一天开始,大清帝国的历史顺着那几辆出逃的骡车在北方荒野上压出的一片零乱车辙,惊慌地走了下去。
第五章 河船中的秀女
1、县令的运气和帝王的文件
一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公开地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有罪,这在世界历史上无疑是一个几乎绝无仅有的举动。
1900年8月20日,在北京城西北方向的一个叫做怀来的破旧的小县城里,因为都城陷落而逃亡的大清帝国的皇帝向他的帝国和全世界颁发了这样一份官方文件。
这种特殊形式的官方文件,中华帝国皇家的正式称谓为“罪己诏”,意思是“谴责自己的诏书”。
“罪己诏”的内容和格式类似现代中国的“检讨书”。无论是古代中国皇帝的“罪己诏”,还是现代中国官民熟知的“检讨书”,无不是“痛”到了极处的产物。
1900年帝国皇帝颁发的《罪己诏》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惟一。在这以前最典型的可算是北宋皇帝宋徽宗发布的那份《罪己诏》了,时间是1125年。当时,入侵中原的金军兵临开封城下,徽宗派出的携带大量黄金“议和”的使臣痛苦万分地返回,除了黄金和使臣的一只耳朵外,大宋的其他“议和”条件全部被金军拒绝。“灭宋已成既定事实”。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之为“著名书法家和画家”的皇帝徽宗不禁魂飞魄散,立即宣布把自己的皇位让给儿子,同时颁发了一份《罪己诏》。内容简译如下:朕承祖宗恩德,置于士民之上,已经二十余载。虽兢兢业业,仍过失不断,实乃禀赋不高之故。多年来言路壅塞,阿谀充耳,致使奸邪掌权,贪饕得志,贤能之士陷于谗言,缙绅之人遭到流放,朝政紊乱,痼疾日久。而赋敛过重,夺百姓之财,戍徭过重,夺兵士之力,利源酤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可谓民生潦倒,奢糜成风。灾异屡现,而朕仍不觉悟;民怨载道,朕无从得知。追思所有的过失,悔之何及!(《续资治通鉴》卷95,宋纪95。)宋徽宗的《罪己诏》显然是写给大宋百姓看的,并没有向入侵者献媚的意思,因为在诏书的最后,徽宗皇帝号召大宋军臣“捍御边疆”,并且许诺将要“开放言路”,对于大胆批评国事者,“不当者亦不加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一国之君真实痛切的检讨据说立即得到了无数臣民的同情,即将失去山河的大宋百姓仍是“山呼万岁,涕泪交迸”。
数月之后的一个风雪之日,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连同皇室的绝大部分成员全部被金军俘虏并且押往遥远的北方。在被异族关押流放30年后,徽宗和钦宗两人先后在极端的困苦和羞辱之中凄惨地死去…这是中国历史上惟一被入侵者俘虏并且死在流放地的两代皇帝。从他们被异族军队押送出皇宫的那天起,无论是当时的宋人还是后来的中国人,立即把他们像忘掉一个打碎的罐子一样忘却了,包括那份态度诚恳的《罪己诏》。
如今,大清帝国皇室的处境,似乎也到了必须颁发《罪己诏》的严重地步了,只是此刻并非兵临城下,而是城池已破,因此这份《罪己诏》如何措辞就成了一件颇费脑筋的事情。可以肯定,光绪皇帝是无意自责的,如今帝国的局面恰恰证明了过去数年他的主张的正确,包括变法强国,包括不能进攻使馆,包括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罪己诏》虽然要用皇帝的名义发出,但实际上该是慈禧太后的“检讨书”。光绪和慈禧没有一个像宋徽宗一样在书画上具有天才,因此他们也就无法具有艺术家率真的禀性和勇气。光绪和慈禧都是帝国政权的掌握者,政客在准备自己责备自己的前夜,肯定要为政治上的艺术问题而失眠。
此时,慈禧不但严重失眠,而且还十分饥饿。
1900年8月17日,天气阴沉闷热。被乱七八糟关于帝国局势的各种传闻弄得惶恐不安的怀来县35岁的知县吴永,正在破旧的县衙门里和他的同僚们借酒浇愁。突然,有人送来一封紧急公文。这是一团字迹不清的烂纸,上面的文字着实吓了这个知县一大跳:皇太后满汉全席一桌皇上庆王各一品锅礼王端王肃王那王澜公爷泽公爷定公爷肃贝子各一品锅伦贝子振大爷军机大臣各一品锅刚中堂赵大人英大人神机营各一品锅虎神营、随驾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1900年,秋天即将来临的时候,在帝国历史纷攘杂乱的舞台上,怀来县知县吴永是个幸运的喜剧人物。要不是洋人们打进了这个帝国,小官吏吴永永远没有载入帝国史册的任何希望。此人祖籍浙江,家庭情况不得而知,但从“生于四川宁远县西昌县县署”的记载上看,其父亲很可能也是个县官,否则他不会被生在县衙门里。吴永14岁时父亲死了,他贫苦得读不起书,于是“刻苦自励,涉猎经史之余,工书画刻颖。这个本领在他充当了一段帝国军队的文书之后使他得以“流落湖南,靠卖书画、刻印为生”。从在湖南流浪的时候起,这个没有“文凭”的穷酸书生的奇特幸运就突然开始了:先是被一个小官吏聘为文书,谁知道这个小官吏恰巧是当时帝国著名外交家郭嵩焘的侄子,于是他通过向郭嵩焘请教古文知识得到了郭大人的赞赏。22岁的时候,吴永经郭嵩焘的推荐进京拜见了当时的户部侍郎曾纪泽,并很快又得到了曾大人的赞赏,而这次赞赏的最终结局竟然是吴永当上了曾纪泽的女婿。没有任何史料记载过这个小人物究竟凭借了什么突出的才能和本事能够赢得如此幸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绝不仅仅拥有写字、画画和刻印这种普通的手艺。虽然第二年曾纪泽就死了,但是没有经过科举考试的他,还是不知以什么名义被任命为直隶试用知县。甲午战争后,李鸿章主持对日和谈,由于曾纪泽生前与李鸿章关系亲密,吴永又成了李鸿章身边的“办约文案委员”。李鸿章是几乎能够影响帝国政局的显要人物,于是吴永的幸运又来了。他与李鸿章“晨夕左右”,最后和李鸿章到了“以通家子弟相待,同案共饭,随意谈论,督励训诲,无所不至”的地步。1897年,由于李鸿章的推荐,他被任命为怀来知县,这次不是“试用”了,而是“实授”。
吴知县自从上任后最头疼的事就是如何对付义和团。从吴永得到郭嵩焘、曾纪泽和李鸿章的赞赏上分析,这个有点小文采、有点小手段的小人物定是一位思想开放的“维新分子”。义和团刚刚兴起,他立即表示了坚决反对的立场,公开张贴布告:“怀来境内,无论何人、何地,均不得设有神团、坛宇及传习布煽等事,违者以左道惑众论,轻则笞责,重责正法。”吴知县抓的义和团们挤满了怀来县城的监狱,可就在这时候,朝廷“奖励团民”的上谕到了,吴知县只好放人,谁知这一放,他自己反被义和团抓了起来。义和团们把他捆绑在神坛前,把他的脑袋按在尘土中,然后历数他的“罪行”,最后强迫他“拈香”,这是义和团“执法”之前的通常仪式。还是就在这时候,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地方绅士们赶来了,通过长时间的游说和最后的行贿,吴知县竟然没被义和团们砍头,奇迹般幸运地被“赦免”了。经过这场死到临头的恐惧后,吴永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偶尔到衙门“上班”,也让人持枪在门外站岗。在帝国时局日益混乱的日子里,吴永对自己的前途极度悲观失望,认为自己这个知县恐怕就是仕途的尽头了,闹不好还可能重新沦落到需要在街上摆书画摊的地步。但是,吴永的幸运又一次降临了——中国老百姓说,人要是走运挡都挡不祝同僚中有人说那团标榜为“紧急公文”的烂纸肯定是假的,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出这种荒唐事不足奇怪,应该把送“紧急公文”的那家伙抓起来审问。还有的说此公文真假难辨,不管真假都是倒霉事。因为如果是假的,敢做这种假的人肯定不会是一般的土匪乱兵,处理不好可能引来敲诈者的严厉报复;而如果一旦是真的,这个荒凉的小县哪里弄得来什么“满汉全席”和“一品锅”?太后、皇上,加上半个朝廷,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侍候不好,脑袋立即就没了,连香都不会让你“拈”的。同僚们最后的主张是弃官逃跑。理由是:太后皇上都能逃跑,咱们怎么不能?
吴知县到底是幸运的吴知县。这个不止懂得一点儿书画刻印的小人物在那一瞬间启动了他多年积累的全部的社会经验和政治经验,然后果断地做出了一个骇人的决定:接驾!
吴永认为,尽管那纸公文的纸张粗烂,但正因为如此才和现在帝国的状况基本吻合。京城肯定出大事了,才使太后和皇上以及那些显赫的大臣们逃到他的地盘上来了。这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要不是洋人帮忙,这样的机会自己一个小小知县连梦想的奢望都不敢有。最糟糕的结局不就是掉脑袋么?人固有一死,与其反正没有希望,不如冒险孤注一掷。吴永立即下了一道最严厉的命令:城内所有绅士官民都要全力做好接驾的准备——“如有人出头违抗,必杀毋赦!”同时,命令他掌握的那支有几条洋枪的小小卫队荷枪实弹,随时准备护驾——“有敢阻遏者,格杀勿论!”
紧急公文上只盖有“延庆州颖。送公文的人说,因为行文匆忙,皇上没来得及在公文上盖玺,并说太后和皇上目前正在一个叫做岔道的地方停留。岔道距离怀来县城50里。吴永算了一下,如果太后和皇上明天一早从岔道起驾来怀来县,第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是榆林堡,那是一个大驿站。按照规矩,他这个知县必须到那里去接驾。他决定明天拂晓出发。
这个夜晚吴永几乎没有合眼。
他首先巡视了这个按理说应该归他管理、现在实际上已是义和团天下的县城。县城所有的城门,除了西门之外,早已被义和团们用砖石泥土堵死。吴永想到,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些堵死的城门扒开,绝不能让从东面来的圣驾绕道西门进城。但是,此刻所有的城门和城墙全部被义和团把守着,他向榆林堡方向派出的准备为皇室做饭的厨师连同携带的食物,由于义和团禁止任何人出城而出不去。积存在吴永心里的对义和团的仇恨此刻终于爆发了,他把他能够指挥的二十多名衙役集合起来,让他们带上洋枪,压上子弹,命令道:组织百姓立即挖开城门,把东门外的道路用新鲜的黄土垫好。如果义和团敢不执行,就开枪。但是,把守惟一能通行的西门的义和团人太多,衙役们不敢与之冲突。于是,衙役们把那个需要连夜赶到榆林堡的厨师和一大筐食物原料用绳子从城墙上吊了下去。回到衙门没来得及抽上袋旱烟,那个厨师满身鲜血地跑回来了,原来他刚被绳子吊出城就遭到了已溃逃至此的帝国散兵的抢劫,所有的食物都被抢走了,他还挨了一刀,侥幸脑袋还在。天一亮就要去接驾,已不能提“满汉全席”了,但至少得给太后皇上准备点肉吃吧?于是,吴知县连夜指挥买猪杀猪,县衙门里像屠宰厂一样支起热气腾腾的大锅。一共三头猪,杀、烫、分割,好肉留起来,内脏、下水、猪血、骨头一起在大锅里煮。等吴永咬了一口猪肠子,觉得好像已经煮烂了的时候,天亮了。
吴知县骑着一匹肮脏的小马出发接驾去了。
刚出城门,阴了几天的天空便开始落雨。吴永和几个衙役浑身湿透,在泥泞的土道上跌跌撞撞,狼狈不堪。透过雨雾,吴永看见的是一个个遭到劫掠的萧瑟的村庄以及横在土道上的一具具难民的尸体。他感到了彻骨的阴冷,雨水的抽打令他在马鞍上缩成一团,衙役们的忍耐力也几乎到达了极限。这个时候,在他们的前面,大雨中出现了一顶轿子,轿帘掀开,露出一张脸,吴永立即滚下马来,栽到泥泞之中:是军机大臣赵舒翘!急忙行礼的吴永的那颗心落了一下又猛然提起来,荒凉山野的小道上出现了帝国的军机大臣,这就证明自己对那团烂纸的判断是正确的。但究竟是就要面对太后和皇上了,吉凶依旧未卜。
在回答了赵舒翘的几句询问之后,他们立即前往榆林堡。
到了榆林堡驿站,吴永的心都凉了。这里的百姓全跑了,所有的房屋全被抢掠一空。驿站本来常年有三个人值守,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吴永第一句话就问“有没有吃的”,这个依然坚守岗位的人说,什么也没有了。不,好像还有昨天吃剩下的一锅稀粥。
吴永立即命令跟随的衙役把枪栓打开,子弹上膛,誓死保卫这锅稀粥。
吴永终于要去见太后和皇上了。他跟在?